聽著這番話,朱錦腦海深處的一個禁區,彷彿被撞開大門,一直以來,她一種潛意識的自保,自動繞開所有關於雷灝的消息,現在,所有的消息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匯總了,一次性地,全都呈現在她的面前。是的, 從前,她是個凶猛的小獸,是持妖行凶的阿修羅,她曾經毀了一個妻子的心和她的家園——是她犯了罪,她這個惡毒、自私,玩火自焚的阿修羅。後來她離開了,那對夫妻看起來也不曾好起來。雷灝和他的妻子,即使他們後來又多生了一個孩子,然而傷害就是傷害,背叛就是背叛,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原諒丈夫的移情別戀、金屋藏嬌、絞盡腦汁只為和她離婚的恥辱——對她來說是一件艱難的事,這比放棄婚姻更難。她不原諒,又生了一個孩子只是為了更加牢固地折磨他。當然,她自己也沒有好過,朱錦平時在網絡上,財經新聞版塊,常常也能讀到關於這對夫妻的最新消息,他們在經商理念上,徹底地分道揚鑣了,雷灝的公司是一個徹底的技術研發型的產業公司;塗靜呢,則徹底從原公司離開,另立一個山頭做商務網站,廣告打得無處不在;又愛好投資影視、藝術展、畫廊,她在採訪裡都慷慨表示自己喜歡藝術,願意支持藝術。娛樂八卦也關注她,富有的海歸名媛,時不時地拍到她和導演、藝術家們的約會照片,她喜歡和這類人來往,人們看起來也都樂意圍著她打轉,尤其是,她歷來是個大方的金主。
而她自己與雷灝,曾經的那些往事,當初的愛不欲生、痛不欲生、恨不欲生,得不到又放不下時的不甘,刺他的那一刀,如今回首,往事像一缽被時間醃製過的鹹菜,分不出哪些是曾經的青蔥、曾經的青翠碧綠,哪些是粗糲的鹽粒,哪些是不假憐惜的蹂躪的命運之手——最終都沉淪一體,是非對錯已然分辨不清,無關緊要了,她苦澀而無所穫益的一生,彷彿是另一個空間另一個生命腦子裡紛亂的念頭,投射在這世界上的影子,紛亂的、痕跡淺淡的一團影子,一下雨就沒了,一落雪就全無蹤影了,這就是她的一生經歷。而只有對往事的嫌惡,還有深重的羞辱,偶爾還會充滿她的意念,猶如泰山壓頂,又猶如一列火車,嘶鳴著,冒著熱氣撞過來,再一次碾軋碎她單薄的尊嚴。
她記起來,在她剛剛見到雷灝這個人時,他曾以一種怎樣的感人至深的形象,進入她的生活裡,為她規劃好一個充滿遠方和夢想的未來,為倦怠於劇團的集體生活嚮往遠走高飛的她,量身定做了一個打馬遠行的未來。他的癡心,他的深情,還有發誓呵護她一生一世的諾言——結果,他騙了她,事實證明,他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最終什麼都做不到,而卻會耗盡她的年華和真心。他和眼前這群人,他們是一樣的。總是避重就輕地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那些熱呼呼的決策總是罔顧真相和道義,逼人就範,飲鴆止渴。他們身居高位,有能力也有權威,誘惑她,說服她,促使她做出決定,從來沒有告知過她真相和後來已經註定的結局,卻在她不知所以的,被蠱惑的混沌中,將她的命運推到萬劫不復的壞到底。
她當然是不會寫的,他們要她落井下石,陷害鄰居,以此換得自己脫身——反正鄰居的簍子已經大如天了,多這一樁罪,也不會更多,她以此脫身,鄰居根本不會怪她的。然而,她是不會寫的,她會為此輸掉的那些東西,友誼、信任、正氣、忠義,看起來虛無縹緲,捕捉不到,可是,那是她生命的基石,是本心。而此時的這一面,猶如閃電一瞬間洞徹黑夜,夠她將從前的雷灝、眼前的這一圈身居高位者,看得清楚。他們是社會的大多數,甚至是主體、決策者,然而,世上的事情都是壞在這班人的手裡。因為他們失卻本心,罔顧天良,攪亂了規則。
彷彿在那無限迢迢的遠方,也彷彿是她的心深處,她聽見了好些年不曾聽見的,她少年時在藝校的那些鏗鏘、鑼鼓、京胡、嗩吶,次第響起,繼而,構成磅礴的一片樂音,氣勢巍峨,她腦海裡浮出當年習武戲《林沖夜奔》的一段唱辭: 涼夜迢迢,涼夜迢迢,投宿休將他門戶敲。遙瞻殘月,暗度重關,奔走荒郊,俺身輕不憚路迢遙,心忙又恐人驚覺。嚇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紅塵中誤了俺武陵年少。
紅塵中,誤了俺武陵年少……這麼多年來,萬般滋味,回味起來,也只在這一句裡了。她站起身來,舉步離開那間會客室。她聽到他們都在叫她,一聲一聲地,不罷休地。她走到門口,回過身,低眉垂目地,雙手合攏,作了一個合十的手勢,向他們答謝作別。回監室的路上,長廊上依然有明亮的熱帶陽光,刺人眼目。她卻只覺得身前身後,滿天飛雪,天地一白,自己是走向那風雪山神廟的途中的孤行客。(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