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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錦瑟
又或者,人世間最情真意切的重逢,莫過於風雪夜歸人。大雪裡行路的人,走到天黑,才尋到那一戶人家。千里萬里投奔而來的激越情感,都在這大風大雪裡、寒夜風急裡,變得細小...
待到笛音裊裊,靜謐下來。她猶自還在戲文裡,面前是黑夜裡的湯湯河水,寒風吹著,水波鼓蕩著,河水對岸的人家河房,門下懸著仿古的燈籠,亮著招牌,人家的窗子亮著尋常燈火。這世界對於她唱的這一齣戲,看起來是無動於衷的。然而,對於她自己來說,這世界已經是不一樣了的。她從此從那裡頭脫離開來了,再磨損的現實,和她都已經隔開了,夠不著她了。
她反正是被挫敗慣了,也知道心裡要放下這些揪心的掛牽,於是,面上看起來也就平淡得很,也沒表露出沮喪相,日子還是一如既往,只是,從前不覺得的,如今竟然凸顯出來,專為了刺她的心來的,此地風俗本來就是好曲樂的,街頭巷尾傳來的絲竹管弦之聲、閒著沒事吊嗓子的、左鄰右舍的電視劇收音機、戲曲頻道裡的一段折子戲,聲聲入耳,都是來磨她的心的。
遊人如織,終年絡繹不絕。春天來這裡踏青,來看原野上的油菜花,薔薇花開過一迭,梔子花又開了,香呀,妖嬈的纏人的香。 夏天來賞荷,秋天來賞蘆葦蕩、聞桂花,冬天來賞雪、看臘梅花、吃羊肉煲,紛紛的紅男綠女們,忠實地落腳在朱錦的店裡,吃一杯咖啡,泡一壺茶,或者在民宿待上兩宿。這樣忠實的茶客,此一群,彼一群,且多著呢,朱錦一律不曉得紅男綠女們的名字,然而,看面容,流年似...
她的人生和他沒關係了,早就沒任何關係,或者說,從來就沒有過關係。然而,他還是忍不住,常常合理地推理,朱錦在這個四處都是牆的地方,會怎樣走投無路的困頓,她媽媽和她又是如何彼此怨恨,怪罪牽連,到後來彼此仇恨,骨肉相殘。也許到那一天,她會低頭來求他——當然了,求他也沒用,他再也不是從前了,他對她嫌棄得要死,躲都躲不及。
晾曬過裝修後的氣味,房間通好了風,便擇了一個日子,店開張了。樓上只有兩間客房,雕花大床上,鋪著雪白的床單和被褥,條案上擺著清供的插瓶花葉。衛生間則是微塵不染的潔白,周到的熱水浴,雪白的浴巾,潔淨的朱漆地板,掛著防蛀祛濕香包的木頭衣櫃。
敲空了的前廳,也看出眉目來了,面街臨河的主牆,鑲嵌了大幅的透明玻璃,牆壁都是粉刷一新的,油漆是暖的顏色,空闊的大廳鋪上了檀木地板,四壁安置下了木質書架,書架前陳設著落地檯燈,照著舒適的小沙發。音箱裝在天花板掛角上,有一台唱片機,已經淙淙地,流淌出樂音,在空闊的空間裡,很有轟響的回音效果。
羅衣走了,去了一個她從來沒有去過的、隔海隔洲陸的地方。她彷彿一艘大船啟航,把她一個人留在了這裡。 這裡樣樣都是熟到心裡的,然而,卻又是最陌生不過的,陌生得只覺得自己的命運像蒲公英的種子,順著哪一陣風,就落到這裡。
我只是為了確認,在一個沒有你的地方,我還是能愉快購物的。要是按照這個世界的尋常規律,你和我這樣的女性,我們經歷了一重重的欺騙、背叛和拋棄,不止是婚姻,情愛的不可信,連我們小時候學的,人是猴子進化的——都是謊言。我們已經被生活輾壓得骨頭渣都不剩了,早就不可能活了,該心碎而死了。最多在電影和戲劇裡,我們這樣的人還能老臉老皮地活下去,隨波逐流,或者心如死灰地敲著木...
說是他現在進了一個團中央的機關,哎呀我也就是聽一聽吧,沒什麼感受,本質上我們是兩種人,或者我們對自己的人生作出了不同的選擇,分開也是必然的。他自己也說,和我離婚,就感覺自己生命裡有一頁徹底翻過去了,有一部分自己,永遠死去了,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人了。我心裡真的一平如鏡,過去的那種多情依戀、被他拋棄時的痛不欲生,都灰飛煙滅,一點感覺都沒有了,看他也就是路人甲了,他...
聽完這句話,朱錦心裡有一塊懸著的牽掛,穩穩地落了下來,她一直牽腸掛肚地擔心羅衣的安全,怕她會遭遇迫害,聽到她要遠走高飛的消息,頓時身心一松,腔子裡長鬆了一口氣,同時,眼淚也落下來了。見她哭,羅衣忍了好久的眼淚,一瞬間奪眶而出,淚流滿面。
落了好幾天的雨,草木懨伏,落葉遍地。待天晴朗起來,滿城桂花飄香。她每天奔走於家和醫院之間,為母親送湯送粥,床前伺候,母親已經過了最危險的階段了,目前沒有性命之虞了,取下了呼吸器、各種插管。雖然還不能言語,然而,神智漸漸在恢復,那雙憂戚的眼睛裡,看著她時慈愛而滿足的眼神,她小時候每天都浸潤在這樣的目光注視裡,現在,又回來了。朱錦坐在她的床前,將保溫盒裡的粥湯...
「朱錦,我勸你要有自知之明,你的信仰是國家禁止的、法律不允許的,你現在已經犯法了。現在我是代表司法機構監管你,你不能逃跑的。」
醫院裡,母親躺在重症監護室裡,她面如黃紙,面皮搭在骨架上,瘦得山高水低。像一具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的屍體,一個決然的懲罰。 朱錦來不及有所感觸,撲上前,雙膝一軟,在她床頭依依跪了下去,她伸手摟著她的脖子,摟她瘦弱的肚腹、雙臂。她的身體冷冷的,唯有記憶裡的,她的親切體息還在鼻端,她瘦得甚至讓她不敢多看她,臉緊緊地貼著她的臉,她感覺自己在一片遠隔人寰的曠野上,她摟著...
當頂的燈光雪亮,一丈之外的這個人,雖然腔調十足的公務員派頭,然而,他神色裡的驚懼、停在原處的僵硬身姿,卻表明,他也正在從面前這個陌生的女犯人的面容間尋找他記憶裡的那個人。他們是舊人,然而,又不再是舊人,無數的心意都在歲月裡雪崩,化成流水而去。命運讓他們又一次聚首,而他們分明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再陌生不過了。
之後她又被提審過兩次,手腳又被戴上大鐐銬,審案的警察不再問她知道多少,而是暴力地刑訊逼供,她的案子現在已經很清楚了,是她自己找死,一紙說明書就能換來自由,她卻非賴在牢房裡不肯走,三句兩句把揭批鄰居劃清界線的悔過書給寫了,就什麼事都沒了。
聽著這番話,朱錦腦海深處的一個禁區,彷彿被撞開大門,一直以來,她一種潛意識的自保,自動繞開所有關於雷灝的消息,現在,所有的消息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匯總了,一次性地,全都呈現在她的面前。是的, 從前,她是個凶猛的小獸,是持妖行凶的阿修羅,她曾經毀了一個妻子的心和她的家園——是她犯了罪,她這個惡毒、自私,玩火自焚的阿修羅。後來她離開了,那對夫妻看起來也不曾好起來...
此時,她急巴巴地從茶几上的一個牛皮紙袋裡掏出一杯星巴克咖啡的星冰樂,交給警察遞給她,「朱錦呀,這是咱們辦公樓下咖啡廳的星冰樂,我知道你最喜歡喝的了,我呀,特意給你買了帶來的。」
暴虐紛沓的腳步順著樓梯跑下去,消防門開著,那足音發出巨大的迴響,聽得出人不少。耳邊的那個聲音依然在怒罵她,有人出手,一下一下地,用巴掌和拳頭打她,都是壯年暴徒,使出的都是十足的力氣,朱錦被打得睜不開眼睛,雙眸閉緊,依然感覺視網膜上一片血光。
「你再看看這條街上,看看人們都忙什麼,每個人都各得其所,父母打孩子,城管打小販,吃喝玩樂,賣淫嫖娼,各取所需,這樣的人群,你不覺得你信仰的東西離他們太遙遠了嗎?他們根本也不在乎你想要讓他們知道的所謂真相。 你不覺得,你自以為是的奔走是徒勞而可笑的嗎?」
朱錦心神不寧,突然從沙發上霍地站起身來,急促地道,「要不你還是趕緊走吧,不要在這房子裡待了。你回來也就幾個小時,可是每時每刻我都只覺得提心吊膽,覺得下一分鐘就會有人衝進來。」
羅衣離開後的第三天晚上,鄰居回來了,他站在門外,風塵僕僕,腳底下一隻黑包,依然穿著走時的那身灰衣布褲,看著還不是多髒,只是深了好幾個色號,可見旅途辛苦。他膚如黑炭,理著平頭,人在雨打風吹陽光暴曬的路途中,跑成了一根竹子,又瘦又直,只有兩隻眼睛晶亮,咧開嘴向著朱錦嘿嘿笑,說,我來取家門鑰匙來了。
「做什麼夢?」朱錦應酬了一句,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個一翻書就犯睏的人,她心裡稍稍安定了些。
當天下班後,朱錦心急火燎地趕回家,把鄰居家裡所有的大法書籍、真相資料,全部裝進一隻大旅行箱裡,放進自己家的衣櫃最裡側、最深處的角落裡。她明白這也是不安全的,細究起來,簡直沒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走廊裡的攝像頭,沒說的,現在不可能還是壞的,一定是24小時監控,魔鬼的眼睛始終在盯著你。但不管怎麼樣,她要完成她認為自己必須為鄰居做到的那部分。
她想上樓去,趕緊的,把那些東西都轉移出去,藏起來,現在運出這個樓是不可能了,她能把那些全藏進自己家裡。他們並麽權利去搜她的家。她轉過身,只見亂哄哄的大堂裡,有兩個警察正目光筆直地一齊看向她,看她和那個一點用處都沒有的文員理論了半天物業管理條例。
朱錦看羅衣熱淚滿面、情緒激動的樣子,含著嘴裡的飯,可憐巴巴地申訴道:小姐, 我上了一天的班,來回擠了兩個小時地鐵,餓都快餓死了。而且這光碟我自己看了好多遍了。
廚房裡的羅衣聞聲走出來,兩隻手濕淋淋的,一路甩著水。她面色凜然地走到朱錦身前,看著門邊的男子。施一桐也看看她,二人來來回回在走廊裡擦肩而過這麼多回,只有這一次,彼此對視一眼,面對面看了個正臉。空氣裡交會著意念的電流,彷彿幾千年幾萬年的片段被翻出來。良久,才聽見施一桐輕輕說了一聲,依舊還是那一句,你好!
那趟香港之行之後,她便不再主動去敲鄰居的門了,甚至,她悄悄地在手機上刪掉了他的電話號碼、電子郵箱裡他們的往來郵件。在電梯口、下班的走廊裡,偶遇到施一桐,她也是一張冷漠臉。但施一桐本身也不是個熱絡的人,她好長時間不曾犯過病,不曾隔牆哭鬧,於是他也不會留意她的蓄意冷落。 只是,她感受到那種與恐懼同在的羞恥。她都在幹什麼呀? 這樣對待挽救過自己的人嗎?這樣對待她已...
有一回,因為她要去崇光百貨買東西,便無意中和施一桐同路了,一起搭地鐵到中環。人頭攢動,她和他並肩而行。突然,聽見有人清脆地叫施一桐的名字,朱錦循聲音望過去,只見有一個身穿黃色上衣的大姐,笑容可掬地看向他們。她身後有一群人,有男有女,都身穿著黃色上衣,一行人在地上盤腿打坐,另一些人抱著一堆傳單,笑容可掬地伸向每一個路人。
因為羅衣的入住,她一門心思地照顧她,其餘的人和事,自然也都擱置下來了。她們進進出出時,也會和施一桐偶然碰面,朱錦停下來,微笑著,和他客氣地說兩句閒話,羅衣則自顧自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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