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續前文】
午餐時間,其他學生會你推我擠,衝到排隊的人群前方。派屈克總是在後頭卻步。他的心思似乎永遠流連在某個其它地方:用功的時候,他不時低聲哼唱,經常要等到旁人戳弄他,他才會回過神來。他的文件不是丟在桌上亂成一團,就是隨便摺摺塞在口袋。他笑的時候總是沒法笑開來,彷彿他曾經努力訓練自己露出完整的笑容,但後來放棄了。
更重要的是,派屈克顯得迷失,彷彿他是不小心搭上了校車。
果不其然,他才進這所學校一個月,就不再來上課了。
派屈克為什麼不再到學校?
這件事並不難想像。或許學校使他心情低落。校內充滿暴戾氣息,學生打架時,校方有時不得不打電話找警察。幾個身上剛被抓傷或有瘀青的學生會在全校師生眾目睽睽下被推進警車,在郡立監獄度過週末──根據一名教師的說法,他們在那裡可以「思考他們的人生方向」。
身為老師,我們也變得兇暴:學生只要犯下一些小過失,比如咒罵同學或老師,就會被打屁股。阿肯色州允許體罰,而且這種做法相當普遍。
這裡有一種印有「阿肯色州教育局」字樣的新式木拍,上面打了一些洞,目的是讓它揮得更快。我個人不會用木拍體罰學生,不過跟多數教師一樣,我也會把學生送去校長室接受處罰,所以我算是某種共犯。
話說回來,我們最常用來教訓學生的方式,是直接叫他滾蛋回家。由於所有學生都有權利享用免費午餐,他們喜歡開玩笑說,如果真的很想胡鬧,最好還是等到下午再說。
無論如何,我的很多學生──包括派屈克在內──對他們的未來仍舊感到樂觀。派屈克說他想把學校念完,然後成為一名技工。他說他想到紐約看看。其他學生想要找到好工作,這樣他們才能照顧爺爺奶奶。
我試著發掘這種希望的根源,結果多數學生告訴我,那來自上帝。他們對上帝懷抱信仰,認為由於人類是上帝依自身形象所造,因此必然有著與生俱來的價值。
這些觀念對我而言非常陌生,但我生活在三角洲地區越久,就越能體會箇中道理。
我時常想起鮑德溫寫給他侄兒的一段話:「這個『無辜』的國家把你安頓在一個少數族裔聚居區,事實上,它是打算讓你死在那裡。」
只不過在密西西比河三角洲,所謂聚居區並不是城市中的某個角落,而是美國境內的一整個地區。這個聚居區是我的學生所知的一切,而我發現,如果你生活在一個你無法離開的地方,如果你在那裡買不起車就無法旅行或工作,如果那裡的大地遼闊無邊,但你卻無權享有,如果那裡的人會放火燒掉自己的房子,只因為保險金額高於房屋售價,如果那裡的房屋門戶緊閉,庭院成為路人丟垃圾的地方,如果那裡的水可能遭到某家肥料公司的污染,但肇事公司早已逃之夭夭……
如果你被迫面對這一切,你會想要相信你跟你所見的一切全然不同。你會想要相信,家鄉的破敗無法反映你的光明前景,它的污穢不能玷污你的內在世界,它的空洞不會牴觸你的雄心壯志。你會告訴自己,你生而與美麗緊密連結,跟浴火重生的喜悅力量息息相關。
雖然我花很多時間設法了解我那些學生的基本想法,不過最讓我傷腦筋的,還是我所面對的各種教學任務。我該怎麼讓他們願意學習讀書、寫字和發言?該怎麼鼓勵像派屈克那樣的孩子乖乖上學?
通常我試著不去操心他們在結束學業之後將面臨到什麼磨難和危險。我對他們必須對抗的各種處境缺乏完整認知。換句話說,即使天神派使者來敲我的門,告訴我未來派屈克會發生什麼事,我只會把門關上。
而或許我這樣做並沒有錯:有些孩子就是會讓你禁不住將所有希望寄託在他們身上。◇(節錄完)
——節錄自《陪你讀下去》/ 網路與書出版公司
【作者簡介】
郭怡慧(Michelle Kuo)
郭怡慧出生成長於美國密西根州卡拉馬朱。她曾於密西西比河畔阿肯色三角洲的另類學校擔任兩年英文老師;隨後獲索羅斯新美國人獎學金(Paul & Daisy Soros Fellowships for New Americans)贊助,赴哈佛法學院就讀;畢業後在世達國際律師事務所獎助金(Skadden Fellowship)資助下,於加州奧克蘭弗魯特維爾區的非營利機構為西語系國家移民提供法律扶助,主要協助租屋者與勞工權益相關事宜;也擔任過美國監獄大學計畫志願教師、美國聯邦第九巡迴上訴法院法官書記。
目前任教於巴黎美國大學,教授種族、法律、社會相關課程。
責任編輯: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