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精心設計的舞蹈
過去與現在並存在我們的生活中,互相交疊,有時難以分辨過去與現在的起訖點。每年執行的任務不僅是重複多次、也是與共事者有關的記憶。只要這些任務反覆不斷,曾經共事過的男女也會繼續存在,他們是任務的一部分,是故事與記憶的一部分,也是我們為什麼從事這些農活的一部分。
我還記得三十年前的六、七月,某個乾爽的晴天,大夥兒並未忙著製作乾草,我祖父把羊群集中到羊圈裡。我對那天的記憶恍如昨日,大人把羊隻送進分類道,把羔羊分到一個圍欄,把母羊分到另一個圍欄。接著,他們把母羊趕到一棟建築內讓我父親剪毛。我母親則是忙著踩踏羊毛,把羊毛打包成袋。
汗水濕透了父親的T恤,他偶爾會挺起身子,打直腰桿,彷彿腰痠背痛似的。他從圍欄裡抓出一隻羊,把羊反轉過來,接著伸手去拉一根閃亮的繩子以啟動電動機。他的另一隻手把母羊的腳拉到他的身後,接著抓起剃刀,從羊肚子開始剃毛,一隻手伸過去保護羊的乳頭或生殖器。
剃刀從羊的後腿一路滑到尾巴和脊椎,他的手臂來回推動幾下就剃光了羊毛。老爸就像機器一樣,他的動作連羊兒都看得入迷,這是他與羊兒之間勞神費力的一場共舞。
整個剃毛過程有如精心設計的舞蹈:他靈巧果斷地把羊翻轉過來、剃毛、再翻轉回去,每刀下去都可以順利剃下整片羊毛,不會割傷皮膚或剃到皮開肉綻。這時母羊都已經準備好剃毛了,羊毛會從皮膚上豎起,讓電動剃刀上的梳子先把羊毛梳在一起,再以剃刀俐落地剃除。母羊是在毫無壓力下落毛,而且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就結束了,回去跟羔羊團聚。
老爸一天約可剃兩百隻羊,他穿著由羊毛袋所縫製的莫卡辛鞋,鞋面僅粗略地縫合。這可以幫他體驗綿羊貼近的觸感,並在腳邊撫摸綿羊,讓電動剃刀的梳子只抓起羊毛,不會抓到鬆弛的皮膚。你也可以穿靴子剃羊毛,但是穿靴子就感受不到綿羊了,也難以在需要彎曲的地方拿捏靈活度。
電動機是從梯子上垂掛下來,梯子是固定在牲棚的兩支椽木之間。電動機有一根驅動軸是用來發動電動剃刀,那根驅動軸因為使用頻繁,已摩擦得銀白光亮。每年夏天大概會有一兩隻母羊因掙扎過度而被剃刀割傷。如果傷口較深,祖父會拿縫羊毛袋的粗針來幫母羊縫合傷口。如果只是小傷痕,他會叫我去乾草房收集一些蜘蛛網,把那些蜘蛛網塗在傷口上,幫助凝血結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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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我十幾歲時,跟著父親學剃羊毛。一開始感覺根本不可能學會,我笨手笨腳的,覺得羊好像在跟我搏鬥似的。我也沒有耐力,而且兩腳僵直不動,其實應該要移動才對。不知怎的,我屈膝、移步、轉動的姿勢就是無法協調,找不到恰當的節奏。我努力硬撐,結果越來越糟。
我爸總是比我快,比我健壯。
我實在很想放棄離開。
這苦活實在太操勞了。
我一下子就累了,連羊兒也可以感覺到,牠們在過程中不斷地掙脫。
但是,在這種地方成長,苦活會讓人脫胎換骨,使人變得更堅強,或是自行放棄離開。光說不練的人,很快就會自討沒趣,只能坐在旁邊自怨自艾,午後就精疲力竭了。這時資深老手還在拚命工作,彷彿才剛開始不久。
老爸剃毛剃到一半,會轉過頭來,語帶嘲諷地問我是否累了。我聽了實在很想扁他,多年來我一直跟不上他,心裡嘔死了。我拚命努力,卻輸得更慘。
後來,我不再跟他比較時,反而可以偶爾贏他,因為他年紀大了。我不是這一帶最快的剃毛手,但實力也不差,可以剃得乾淨俐落。只要鍛鍊幾天體能,我的速度就夠快了。
剃毛時,飛蠅會一直過來干擾母羊,母羊只好不斷地甩動耳朵,趕走飛蠅。我們的牧場上有很多樹木和林地,所以有很多麗蠅和青蠅。
七月時,飛蠅最多。我們都恨不得趕快幫羊群剪完毛,讓牠們去浸泡驅蠅液,好好照顧自己。每年都有幾隻母羊受到「攻擊」,感染蠅蛆,那些躡手躡足、饑腸轆轆、惡毒的小蟲會寄居在沾染糞便的羊毛上,然後潛入體內或羊腳。
母羊舉起一隻腳,狀似痛苦或抽搐,咬著自己的側身,或是回家的路上乾脆放棄躺下來時,我們就知道牠感染蠅蛆了。感染的羊腳上,有時會看到一群蠕動的蠅蛆。寄居在尾巴或羊毛上的蠅蛆較難發現,可能會蔓延到全身。若是放著不治療,蠅蛆一個月內就會讓綿羊喪命,把綿羊啃到只剩屍骨。
飛蠅會蜂擁到感染的綿羊身邊,因為綿羊散發的味道令牠們難以抗拒。幫這種羊剪毛很痛苦,因為飛蠅會不斷地咬你手臂。馬蠅咬了我爸的手臂後,馬上留下一包紅腫,氣得我爸直飆髒話。
我祖父抓起一隻感染的母羊到旁邊,把「抗蛆油」倒在牠身上。蠅蛆聞到那刺鼻的味道後,會馬上爬出來,逃離羊體,地板上可以看到蠅蛆所留下的斑斑遺體。
旁邊站著一群等候剪毛的母羊,整個棚子裡充滿了羊叫聲,母羊不時會對著在外頭焦躁等候的羔羊咩咩叫。剪完毛的母羊會以呼叫的方式找到羔羊,但羔羊看到迎面走來光禿禿的母羊時,往往困惑不解,轉頭衝去找看起來比較像媽媽的母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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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秀的剃毛手一天可剃四百隻羊(有些人甚至更多),但能剃兩百隻已經夠好了,足以贏過多數人。我父親有時也會去幫鄰居剃毛,他們四人一組,一天可剃上千隻羊。
這種團隊合作需要有另一群人負責匯集羊群,先把羔羊挑出來隔開,再把母羊推上剪毛拖車,打包羊毛,在剃毛後的母羊身上做記號,帶羊群離開,維持過程的流暢。
這段期間大家的脾氣都比較暴躁,建築內的剃毛機轟轟作響,羊群咩咩叫,狗兒汪汪吠,到處人聲鼎沸。對剪毛者來說,有幾年簡直是夢魘,因為羊毛濕了就不能剃,你必須在下雨前把羊群都關進牲棚中,但很多羊是關在露天的圍欄裡,在行動拖車上剃毛,所以天候不好時可能無法進行。
如今我們都是用電動剪毛機,但剪毛還是非常操勞的苦差事,能找到越多幫手越好。很多年輕和年長的牧羊人會在夏天組成剪毛團,到各地的牧場巡迴剪毛,賺外快。
牧羊人的妻子現在還是會彼此競爭,看誰準備的剪毛茶點最好(沒有人敢告訴她們,彎腰幹活一整個下午,實在不適合吃蛋糕和司康餅來補充元氣)。
剪毛期唯一糟糕的事,是羊毛這種逸品竟然只能賤價出售。對我們這種牧場來說,以前羊毛是一大收入來源,據說十九世紀末以前,馬或驢子車隊會拖著成捆的羊毛,穿越丘陵到肯德爾鎮(Kendal),那裡就是靠羊毛交易發展出來的城鎮。
中世紀擁有大半湖區的修道院,大都是靠著羊毛交易累積財富。如今,我們要是付費請人剃羊毛,剃一隻要價約一英鎊,但是一隻羊的羊毛可能只值四十便士,還不夠支付剃毛的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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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年我們乾脆就不賣羊毛了,因為價格太差,直接燒掉還比較划算。賀德威克羊毛結實偏硬,顏色深沉。這種毛很適合保護山上的羊,也適合做成粗花呢外套、保溫裝置或地毯,非常耐用,但難以和其他人工材質競爭。
你看賀德威克羊的老照片,會發現以前的羊毛比較茂盛,因為牧人為了因應市場需求,培育出毛量越來越少的羊。
我們剪毛是為了綿羊的健康著想,而不是為了獲利謀生。不過,我要是看到羊身上結成塊的污毛(dags)卻不拔除,或是放任散毛(lockings)掉在地上不撿,還是會被祖父碎念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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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放開剪完毛的母羊時,會把羊毛撥到一旁。我祖父會把那些羊毛掃成一堆,然後捧起一大把,像漁夫撒網那樣,把羊毛拋向打包桌。那些羊毛就像外套反過來一樣,攤在桌上。
他先把裡面的污垢、草枝或樹枝挑揀出來,再把外面的羊毛往裡面捲,使羊毛變成一塊一呎長的毯子。接著,再把毯子捲成球狀,然後經由拉動與扭轉,就變成捲繩狀。他把捲繩纏成一捆,把末端牢牢地塞進底部,這樣羊毛就捆綁好了。
接下來是交給我媽,讓她裝進羊毛袋裡。小時候我還無法幫忙時,會躲進那個羊毛袋裡,全身都沾滿了羊毛脂。我躺在裡面,聽著牲棚裡剪毛機轟轟作響及羊群咩咩叫的聲音。
我還記得以前躺在那裡,仰望著燕子飛進飛出屋梁上的巢穴,彷彿啥事都沒發生。那些燕子偶爾會從邊緣窺探下方的騷動。
有時,我在那個毛茸茸的袋子裡躺著躺著就睡著了,之後才被小題大做的祖母叫醒,一個勁兒地讓我吃她剛烤好的奶油酥餅或點心。她會在手帕上吐口水,把我的臉擦乾淨。
祖父會在剃完毛的母羊身上標上色標,我們家是在羊肩上標示紅底藍印,告訴大家那是我們的羊。◇(節錄完)
——節錄自《山牧之愛》/網路與書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方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