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魏徵揮金逢傑士 若虛解夢識天機(下)
同行數日,將近洛陽,在山塘茅店歇息。問及洛陽,尚有七十里之遙。見對門草屋一間,一老婦年近七十,坐在門首,貧狀堪憐。門上有對聯一幅,端楷甚工。聯云:
貧窮千古恨,富貴一時難。
褚遂良看了,謂叔寶曰:「貧而無怨難,斯人殆貧而怨者也。」叔寶曰:「生無以為養,死無以為禮,仲由發哀貧之歎。喪欲速貧,有若知非聖人之語。太平之世,年豐歲稔,盜賊不興,雖貧可以不怨。若身處極窘,老者啼飢,少者號寒,加以年荒盜起,百謀不遂,先生此時,能無怨乎?吾觀‘千古恨’三字,有無限感歎:『一時難』三字,寓無窮幽思。況知富貴之難求,則必能循理安命。此人必貧而隱者也。」遂良點頭受教,乃問店主道:「對門老母有子否?」店家道:「有一子。」遂良道:「作何生理?」店家道:「此賤人也,何勞客官下問。此人姓長孫,名無忌,年有三十餘歲,日以釣魚為業。地方官保他孝廉,他百般不肯應召。有官不做,甘於受苦,豈非賤人乎?」店家說了,將眼睛一眨,嘴一歪,說道:「那不是這賤人來乎。」遂良急抬頭看時,見一大漢,身長六尺,圓頭闊肩,坦腹而來。手持竹竿,繫二尾青魚。老母見了,笑而迎曰:「今日回來甚早。」大漢道:「恐我母親受飢,得魚即當回也。」遂挽老母進草堂去了。遂良命店主引程知節持錢一串去,把二尾青魚買來下酒。長孫無忌道:「遠客思飲,本當以二魚奉送,無奈把米無存,即留百錢足矣。」知節道:「此出我先生之意,你祇管收下無妨。」無忌道:「吾不知爾先生為誰,若強我留過分之錢,則吾不賣矣。」店家說:「我店中這個客人,憐你貧苦,你就收下了罷。」無忌道:「先禮後財,雖千金我亦受之﹔先財後禮,雖錙銖吾不敢取也。」知節祇得將餘錢持見褚遂良,細言如此。遂良與叔寶具衣冠同去拜見,相見禮畢,各通姓名。遂良見無忌宏詞博辯,暗暗稱奇。所談者皆濟世匡民之略,愈加歡喜。店家來報曰:「酒熟矣。」遂良邀無忌同飲,無忌亦不推辭。酒席間,問遂良等何往?遂良以寔告。無忌曰:「越王府中我有一個心慕之友,雖未會面,卻時時注念。奈老母在堂,不敢遠去,兄等可代我再三致意。」遂良道:「其人為誰?」無忌曰:「此人姓李,名靖。」遂良道:「吾居長安,知其人也。先盜越王之妓,後獻越王以馬,其人品如是,兄何慕之切也?」無忌道:「當日李靖盜妓而越王不追,後來贈馬而越王不拒,其人品必有可觀。自古英雄依附權門者,其意有三便:一者接見高士,收取豪傑﹔二者區畫天下形勢,諸侯強弱,點點在心﹔三者家貧不能具書,依權門始得曠觀史書、歷代名言,可以觀今鑑古。吾觀李靖去而復來,非一則二,非二則三也。」遂良大悟道:「吾等不及先生遠矣!」遂下席而拜。於是與叔寶、知節共四人,結為兄弟。
次日,遂良謂無忌曰:「弟有公事在身,不敢久停。」出白銀十兩為贈,叔寶解結頭金鉤為贈,程知節脫錦袍為贈。臨行囑曰:「弟等此去,大約一月即來,再與先生盤桓罷。」無忌相送一程,珍重而別。
褚遂良同叔寶、知節來到長安,將禮物送往越府。到了壽誕之日,王府大開,天下各鎮諸侯,閫內閫外,文武等官,齊來朝賀。褚遂良同叔寶、知節持了兗州節度使唐璧名號,來號房掛號,恰遇李靖在號房收查禮物,管理號房人役眾等。遂良向前施禮,具道相慕之意。李靖問明三人住所,便道:「今日客眾,不便交談,改日著人來請,萬勿吝步。」遂相揖而別。過了數日,兩個青衣僮子掛李靖名帖,請褚遂良等到府中小酌,三人即具短衣而往。遂良於席間道長孫無忌之賢,並相羨慕之意。李靖款留三人在京,不肯放回。一日,共飲花亭之上。李靖道:「我有一事,留褚、程二兄在此,煩秦兄代我向洛陽一往。」叔寶道:「李先生有何事故,欲弟奔走洛陽?」李靖道:「兄可持白銀三百兩,往洛陽山塘茅店,代長孫無忌謀一佳婦,以奉老母,其完親數日,即約無忌同來長安一晤,少舒闊慕之意。」叔寶欣然領命而去。李靖與褚進良、程知節旦夕盤桓,不表。
過了三月有餘,叔寶與無忌果然來長安,五人相見,不勝之喜。在長安遊賞數日,一夕,五人約為長夜之飲,李靖請無忌曰:「外方人言,繼隋運而興者,是山西李氏,果然信乎?」無忌曰:「人心思變,天命攸歸。四海雨旱不時,惟山西無恙,所以盜賊不興,人民樂業。天命無常,乃眷西顧,亦未可知。」李靖道:「我欲煩弟等去觀唐公作事若何?果能欽賢下士,能成大業,建大器,弟等修書報我﹔如不能成其大事,當急回長安,我等再作良圖。」無忌心知李靖為唐公招賢之意,卻也不肯說明。秦叔寶道:「既二位兄長皆有歸唐之意,弟為兄等代執鞭之役。」程知節道:「大丈夫孰不願投明主,使名標青史,流芳百世?弟亦聞名久矣。」褚遂良但笑而不言,亦深知李靖之心也。
次日,李靖促他四人起程,贈白銀四百兩,四人將及太原,世民引房玄齡、魏徵、尉遲恭齊來相見,各訴衷腸,恨相見之晚。當夜酒散,世民先命姊丈柴紹在公館相迎,備道公子相慕之意。蓋李靖早已致書公子,令其相接也。及至太原,無忌私謂三人曰:「人言王氣當在山西,今果然也。」次日,四人謁見唐公,唐公亦禮貌不疏,四人各各心感。世民又出李靖私來密書,稱贊四人之才,要求四人就職。四人不辭,唐公拜無忌領太原牧,餘三人各授以執事。
一日,公子世民與諸賢談論書法,褚遂良曰:「自古書法惟晉右軍王羲之為最。」乃誦右軍筆陣圖之詞。詞云:
硯者,城池也。墨者,糧餉也。紙者,陣圖也。筆者,刀鞘也。心者,將軍也。本領,副將也。出入,號令也。此可制勝於文場也。
尉遲恭曰:「是非右軍之語也。夫右軍,書法中之聖,有德者必有言。誠如此言,不但不知書法,且獲罪於聖教,並污惑後人,吾故知其為妄也。」公子道:「子更有何說以釋之?」恭曰:「儒之要在書,儒之術在字。古人立書法,有二義、四體。二義者,正筆、偏筆也。正筆,法天理之至正,故點、橫、堅、撇、、、,筆筆欲正。筆正之妙,勁秀堅潤,少失其體,則倚斜枯梗。古人雲:心正則筆正,筆正則字正是也。偏筆,法地理,山川之形偏,故點、橫、堅、撇、、、,筆筆欲偏。所以交護纏綿,不脫相生之意,又要偏中藏有正體,始為得法,古人雲:生氣寓於心,龍蛇吐於筆是也。」
公子道:「所謂四體者何為?」恭曰:「四體者,真、草、隸、篆是也。真字端楷,下筆之時要正心誠意,其字乃工。意念稍有不靜,便著潦草在內,其字不真矣。所以人人宜學之。草字宜一氣書成。未舉筆之時,要精神振作,捉筆如千金在手,下筆如泰山墜石,行筆如持錐畫砂。委靡懈怠之人宜學之,可以興志意,解惛迷。隸字下筆從容,起筆緩落。勢融融而圓,形蒼蒼而理。性情急躁者宜學之,可以靜心養性,滌慾延年。恭性情淺狹多躁,所以從事於斯焉。篆字其形方巧圈圓,其氣剛勁條理。起落斬截,無輕重之分﹔疏密均勻,有應照之態。下筆有收縮卷旋之工,用筆有手心交作之苦。性拙鈍者宜學之,可以益智慧,增機巧。然隸字象春,筆畫先死而後生。真字象夏,筆畫先和而後利。草字,秋殺之氣也。篆字,冬藏之候也。習書法者,始用意在指,其字拙而不工。既而知用在筆端,其字又秀而不勁,既而用筆覺心手俱到,知字形有宜作正面者,宜作側面者。其字雖工而尚未化。漸而至於知書字或百或千,筆筆鋒中有生氣,氣中又不脫中鋒者,其道乃成也。吾故謂筆陣之說,非右軍之語也。」公子又問道:「何字是正面,何字是側面?」尉遲恭道:「富貴春華,字之正面者也。勿為比戈,字之側面者也。左正右側,形戰是也﹔左側右正,抑理是也。上正下側,易畏是也。上側下正,皆召是也。兩側相背,張邪是也。兩側相向,阿好是也。上下兩側,忍筍是也。兩正相並,神體是也。」
房玄齡曰:「兄所言者,古人立字之體,非書之用也。必也體用兼善,其字乃工。」公子曰:「子試言體用兼善之妙。」玄齡曰:「書法之妙,有二難、三到、六忌。所謂二難者,入式難、持筆難也。古人帖式,欲其筆筆相孚,此第一難也。持筆工穩,心手相應,此第二難也。三到者,筆到、氣到、心到是也。筆到,則不潦草﹔氣到,則不飄渺﹔心到,則不倚斜。六忌者。奴欺主欺、釘頭鼠尾、蜂腰鶴膝是也。上大下小,謂之主欺奴,一忌也。上短下長,謂之奴欺主,二忌也。下筆太重,謂之釘頭,三忌也。起筆太輕,謂之鼠尾,四忌也。上下相重,氣不足者,謂之蜂腰,五忌也。轉折不生活者,謂之鶴膝,六忌也。革其六忌,習其三到,致力二難,而書法不工未之有也。必也由工而巧,由妙而脫化,其道乃成。」
公子曰:「工妙脫化,其道奚若?」玄齡曰:「前言數者,即書法之工也。妙者,方圓中正而和也。夫字之體,本方也,而圓寓焉。是圓以象天,方以象地,而中氣又貴乎其中。自上下左右視之,一起一伏,一旁一正,中氣聯絡,若有不規而方,不矩而圓,不繩而直,變而不離乎其正,用筆之妙也。如是脫化者,神化也。渾古今成一體,從心所欲不踰矩,是和之至也。」公子曰:「善哉!二子之言也。」退而書尉遲恭、玄齡之言於篋內。
卻說唐公見世民生得龍眉鳳眼,英雄過人,又輕財仗義,交納賓客,知其必成大器,心甚喜之。又見長子建成不學無術,傲慢自若,心甚惡之。又見魏徵言語謹慎,恂恂忠厚,遂使建成受業於魏徵。魏徵雖用心教訓,無奈建成自暴自棄。唐公見建成無成,苦求魏徵傳之。魏徵無可如何,無事時,祇得與世民並諸賢坐視。一日,見世民眉目雖然清秀,而眉目帶殺,知其兄弟必不相容。
一日,公子謂魏徵曰:「先生之志,可得聞歟?」魏徵曰:「吾可為治世之良臣,不可為亂世之忠臣也。」公子再三問之,魏徵不答,蓋以逆料日後必有爭立之禍。常自歎曰:「諸葛武侯自比管仲,比其才也。吾亦欲比管仲,比其時也。」蓋陰以建成比公子糾也。
一日,公子曰:「象日以殺舜為事,而舜不殺象,何愛象之甚也?」無忌曰:「舜非愛象之甚,愛象之身與我一體也。殺象則損我之體,而俱損我之性也。叔段死,莊公哭,出於至誠,是體損而性傷也。」公子曰:「設象殺舜而至於死,舜不怨之乎?」無忌曰:「否。象謀之於父而殺之,死於孝。人之生死衡於天,是象能殺之,而死於命。盡孝、死命,其性無傷,何怨之有?若比干之自殺而死,伯夷之自餓而死,申生之自路其死,衛伋與壽之自速其死,以致貞女殉節,良朋殉義,又誰怨?」公子乃跪拜,與建成、元吉日相親睦。
卻說隋煬帝耽於酒色,造集賢樓,高入霄漢。樓下環河如帶,盛栽五色蓮花。內又造蓮舟數十隻,使宮女駕蓮舟於蓮中,或吹或唱,聽其自好。
再說李靖思煬帝居於長安,根本深固,極難搖動。況四海荒旱,盜賊蜂起,不若把他誑下揚州,京都空虛,太原之兵朝發夕至,長安唾手可得也。遂將揚州地輿圖,獻於煬帝。煬帝展開一看,見揚州山水清秀,人物又齊整,心甚愛慕。又見圖上有數行字,題云:
集天下之大觀,樓蜂江帶﹔博古今名勝,舟蟻人潮。有色有聲,浩蕩之洛水,何超乎此﹔宜朝宜夕,巉岩之幽谷,豈勝於斯。
煬帝一一看罷,即厚賞李靖,命內侍掛於集仙樓中,與日與群妃飲酒賞花,見圖中人物如生,山水欲活,隱隱有欲幸揚州之意。李靖又密散謠言於外,謠云:
饑饉為大旱,萬民遭塗炭。
天子幸揚州,天下無水旱。
煬帝聞此童謠,思道:「天子幸揚州,天下永無水旱之災也。」遂傳旨往揚州一巡。越王楊素諫曰:「童謠甚非吉凶,萬歲不可下揚州。」煬帝曰:「皇叔何以解之?」素曰:「末二句說天子若下揚州,則天下無水而大旱也。」煬帝曰:「非是之論也。天下無水旱,明而易曉,皇叔休潯過慮。」將龍袖一拂,退入後宮去了。次日,楊素率多官來諫,煬帝無奈,祇得停駕不發。
過了一年有餘,揚州刺史殷開華具本奏稱:揚州天降奇花,名曰瓊花。樹高三丈六尺,葉分尖圓,花備五色,歷夏經冬,四季茂盛。煬帝見了此表,即令楊玄感領御林軍三萬,護駕東巡,帶宇文化及并其子成都,在前開路。此時越王抱病未起,聞知此信,氣忿而死。李靖代玄齡料理喪事,極盡其誠。這煬帝自下揚州之後,留連忘返,天下諸侯各據州郡,不朝不貢。李靖也潛回太原去了。
話分兩頭。再說朱若虛回家之後,無日用世,每日與二子參訪性學,或與尼僧慧參談論禪趣。又在烏石嶺建庵,名曰仙姑道院,慧參主之。一日,妻子黃氏曰:「妾昨夜三更時分,夢月明如鏡,麗於中天,照我庭室。俄而,戶外車聲轔轔然,一王者乘軒而過。這一輪明月,降於庭中,化為一卵,內中空空然,剖而視之,有一條金色小蛇。覺而思之,月乃太陰之象,又為陰貴人,降於庭中,其兆必陰在婦女。一王者臨門而過,是紫薇花,光照門戶,又有化為空卵,卵字無點,乃是卯字。明年太歲在卯。卵中有金蛇,明年四月,必生陰貴人。《詩》云:‘為虺為蛇’,女子之祥也。」次日天祿曰:「母親之夢奇矣,而善於解。」天錫言曰:「以吾思之,二弟當受其福。」黃氏曰:「何以言之?」天錫曰:「月為太陰,其象為坎,坎為中男,其兆必應於二弟也。」母子三人喧笑不已,惟若虛低頭不語。至晚,私謂二子曰:「汝母在世不遠矣。」二子竦然曰:「何也?」若虛曰:「月麗於天,其明如鏡,是十五夜對照之象,分明是一望字。王字去,而月亦去,祇存一亡字。明年歲次卯巳月,爾母必亡矣。」天錫、天祿聽了,各各流淚,默然無語。到了次年巳月,若虛與黃氏之夢皆驗。奇哉,奇哉!餘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