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市第一看守所】
———2008年10月17日———
已經過了睡覺時間,但是他們大多都沒睡,「花和尚」在地上轉磨磨,隨手抄起什麼就扔向我,他不停地罵我:「你敢說自己從來沒嫖過小姐,太他媽的不正常了!」
他們成百上千遍地問,我的腦袋都大了,「花和尚」常說自己的風流往事,他是因為殺「老伴」進來的。
他拿著我的鞋問我:「你參加工作這麼長時間,沒跟哪個同事搞過破鞋?」我心裡煩得不行,把身子轉過去,我的鞋砸到後腦上,我的怒氣撞得頭頂發熱。
「他肯定是個鴨子,你大聲說自己是玻璃,說十次我們就不禍害你了。」我被氣得臉色撒白,藉口小便在茅坑裡蹲著,「大猩猩」跑過去用腳踩我:「大聲承認,你是同性戀,你是性變態!」,我覺得自己是個對性的態度最刻板的人,根本沒有現在社會的思維,現在淪落到這等地步,心裡實在接受不了。樓上的下水管漏了很多天了,滴滴答答的水掉落身上,我的臉上盡是水珠,不知是髒水還是淚水。
「那迪吧,酒吧,這些地方你總去過吧?」
「沒有,我一次也沒去過。」
「這小子說謊,這絕對不可能。」
賈坤來了興致:「來,給我表演周星馳的悲傷、高興、驚訝的表情。」我實在是受不了,坐在鋪邊不想動彈。我問賈坤:「行了吧?」「不行,今天不玩死你,我沒法向上交代!」
「禿鷹」給大家出主意:「咱們打死反共,然後藏到被垛裡,誰都別說出去啊。」聽他們說過這間號子以前發生過犯人被打死,坐班把屍體藏到被垛裡的事,發現時都腐爛了。
小建忽然喊我:「反共,過來給我寫點東西。」我拿起他給我的紙殼,問他:「你自己咋不寫呢?」「我不會寫字。」他的話讓我很迷惑,一個不會寫字的男人居然找了一個農大的女大學生做朋友,後來又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把她殺了,他講那段血淋淋的場面的時候非常的自豪,好像是做了一件非常輝煌的大事。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對眼前這位面如桃花的小夥子有了某種恐怖的感覺,不過他的話我也信了,因為他的身份確實是一位雞西煤礦的礦工,他的父親在工作中受傷斷了腿,也許就是這個換來的一點補助給了他追女朋友的機會。
寫了一會,我問他:「給你哥寫馬上就要離開人世了、自己活不了幾天了這些話是不是對親人太殘酷了。」他馬上變了臉:「我讓你怎麼寫,你就怎麼寫!」好像我是他雇傭的工人,我有點憋氣,不過想到他不久與人生,心情肯定不會好,也就沒往壞處想。
很長時間,他才念完了遺書的全部內容,我把遺書認認真真地寫好交給了他,過了一會我去放便,他就蹲在我身邊的地方,他突然用煙頭去燙我的屁股,我「哎呦」一聲跳起來,質問他:「你這麼年輕,怎麼這樣為人處事呢!」他非常鄙夷地罵我:「你這個人不是個東西,共產黨養活你,你還去罵共產黨,你說話咋那麼損呢!」
我感覺這個人思想有問題,帶著冰冷的心情鑽進冰冷的被窩。我被一個東西扎了一下,揭開被子竟然有一根兩米多長的細鋼絲,被子裡原來的棉花被他們掏空了,我每天都把脫下來的全部衣服絮到裡面,我從來沒有發現有過這個東西。我想不出這個東西怎麼會進到這個地方。
他們說過一種自殺的方法:一頭套在脖子上,一頭套在腳上,一蹬腿就「過去」了。我不知道這種東西除了幹這個以外,還能有什麼用處,共產黨不會讓一個說真話的人留下,因為說真話的人才是真正推動社會進步的。
這根鋼絲往哪裡放啊,他們趁晚上勒死我怎麼辦,這裡也沒地方藏啊,鋼絲成了一個燙手山芋。我先把它塞到被子裡面,後來一想還是不對,我使勁把它拽出來,可是越拉越緊,棉花纏住了它,還戳出被面一截。我就把拽出來的一截反復地撅,竟然撅折了,好像應該是根鐵絲。
我慢慢地蹭到紙盒箱處,把它圈了一下偷偷塞了進去,但是過了一會,「小桃」過去拿出來又遞給了我。我又氣又惱,把鋼絲一點一點掏出來,最後剩了一小段在裡面,我就不管了。我把它卷成一個團,趁著放便的機會塞到下水道裡,有人在我屁股上踢了幾腳,我也顧不上看是誰。
「禿鷹」問我:「你以前有沒有什麼病?」我很肯定地告訴他:「我從來沒有任何毛病,我的家人身體都健康,家裡從來也不存一片藥。」「梁子」過來小聲跟我說:「你傻逼啊,在這裡誰承認自己的器官沒毛病,誰可能被拉出去。」他說著用手指捅著我的心臟、胃部和小腹,我當時激靈一下子,後悔自己的魯莽言行。
之後拉死刑犯的警車每一次開進院子,「禿鷹」都讓我一個人蹲到門口等候,聽著「梁子」哼唱的蒼涼悲苦的囚歌,我心裡感覺越來越不是滋味。有三輛警車隔幾天來一次拉人,員警對我的態度越來越惡劣,我開始無數次地設想自己的命運,心理負擔越來越重,我的頭髮大量脫落,牙齒也不再堅固了。中國就是一個大的人肉市場,一部分人利用另一部分人的肉體牟利。
我嚇得一動不動地站著,他們集體憤怒了。「小桃」首先竄上來,用一隻手臂夾住我的頭,死死地把我拖下地,「大成」用鐐子砸我的頭,我感覺頭上在冒血,「大猩猩」用硬底鞋踩我的手,用力在地上搓揉,我掙扎著起來,十個指頭在地上亂抓,地面上到處是我流出的血,「教獸」把辣椒油灑到我傷口上,我被辣得身子彈起來,大家都吃不飽飯,還在不停地扒拉(禍害)我,我的頭痛越發嚴重,開始有了死的想法。一想到自己就要死了,我就想起以前經歷過的一切事情,我開始給躺在我身邊的「梁子」講述自己「一生」的經歷。
我在國有企業人事部工作多年,企業的破產使得最後一任廠長理直氣壯地當上了工廠的老闆,結束了共產黨每年派來一個老闆的歷史,也讓一年一次的公然劫掠和肆意侵吞國家資產畫上了句號。後來我轉行設計開發網站,也因為在本市找不到風險投資而告吹,我又轉行幹銷售,從事過十幾個行業的銷售工作,瞭解到那些行業隱祕的內幕,我感到十分的無奈,本來我感興趣的只是企業管理,曾經寫過有關方面的書。
我不斷地講著,「梁子」躺在一旁晃悠著光禿禿的腦門,似乎把這些當了催眠曲,一會就進入了夢鄉。我越說越氣,我就這麼死太可惜了,而那些吃喝嫖賭的壞蛋都活著,我的死只可能成全了公安潑給我的髒水。
中國人活著真是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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