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恒直看见旗子降落了,就无可奈何地拿起了镰刀。他打了不一会儿的草,又开始向“小上海”倾吐衷肠,把自己所受的委屈和痛苦全部倒出来让“小上海”知道。他多么强烈地渴望着能有一个人了解他呀!这个人就是“小上海”。如果“小上海”能安慰他几句,他的痛苦就可以减轻些,生活也就有了乐趣。他告诉“小上海”,在“鸣放”期间,他曾经和北大及本年级的右派分子作过很多斗争,他恨透了那些人,他和他们根本是势不两立的。他还用请求的口吻,叫“小上海”不要和二中队的马伟章接近,因为他是一个思想很反动的右派。“小上海”突然停止了工作,抬起了头望着张恒直,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多少带点撒娇地说:
“你会不会把我也当成敌人毙了,假如你现在手中有枪的话?”
张恒直开心地笑了。“小上海”此刻那副娇憨泼辣的神态,刹那间在他心中唤起了无限的柔情。他恨不得马上跳过沟去把“小上海”抱起来亲一亲。他如痴如醉地望着“小上海”,心里说道:
“这孩子多么傻啊!我怎么会把你也毙了呢?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喜爱你。如果有必要,我倒是愿意为你献出自己的生命。”
嚓!嚓!嚓!“小上海”不断地挥动镰刀,半人高的杂草纷纷倒在他的刀下。他现在对劳动倒是有些兴趣,因为两个多月的医院生活使他闲腻了。而且,他只要干半天活。医院里有一位年轻的住院女大夫,非常疼爱他,知道他是右派,正在劳动,所以虽然病已经好了,还给他开了半天休息的病假证明,并且嘱咐他今后每隔一星期去领一张同样的证明。
嚓!嚓!嚓!张恒直也在同样挥动镰刀。干不了多久,他就厌烦了。他眼睛看着“小上海”,觉得心中有许多话要向他倾吐,但又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那些姑娘们,”张恒直凝视自己手中的镰刀,忽然打破了沉默说道。“她们住在集体宿舍里,天天在一起,生活很平淡。如果有那么一天,突然有个小伙子跑去找她们中间的一个人,那个被找的就会感到自己非常幸福和光荣;周围的人也就会对她羡慕不已。”
这回轮到“小上海”笑了。他抬起头,仔细研究着张恒直那张绛紫色的脸,心里说道:
“这话莫非就是你自己心声的真实写照?”
张恒直不明白“小上海”为什么笑,只是觉得他笑起来特别可亲可爱,有一种美丽的魅力。其实,“小上海”笑得自有道理:他在这方面一向颇受命运的优待,纵然在当了右派以后也不例外。
“小上海”很快就看出了张恒直内心的悲哀和孤独,因此有些可怜他。第二天恰巧是星期天,“小上海”就主动邀请他一块儿上市里去玩。张恒直受宠若惊地接受了,不仅因为自己来农场已经半年多了,很想换换口味,再去领略一遍大都市的风光;还特别因为:发出这个友好邀请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小上海”!只要“小上海”有什么要求,只要他张开那张可爱的嘴巴吩咐一声,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不愿推辞。
于是,他们两个人搭乘长途汽车来到了市区。
市里真是五光十色,一片繁华的景像,和空旷的农场简直是两个世界。每个人都穿戴得很漂亮,但最漂亮的,在张恒直看来,自然还要数“小上海”哪!你看他手上戴着一块在阳光下光芒四射的自动手表,脚上穿着一双镂空尖头皮鞋,上身是白色府绸短袖香港衫,下身是奶油色的凡立丁长裤,在繁忙的人行道上昂首阔步,风度翩翩,多么神气!多么潇洒!在张恒直此刻的心目中,他简直就是美的化身哩!他身上的一切,哪怕是掉下来的灰尘,也都是美好的。张恒直知道自己相形有愧,不敢和他并排走,怕损坏了这美的形像。张恒直的生命发生了变化,现在也开始懂得崇拜美了。他像一个仆人紧紧跟在“小上海”后面:“小上海”走一步,他也走一步;“小上海”停下来欣赏商店橱窗里的商品,他也就伫立奉陪。
“小上海”把他带到一家大饭馆,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又把他带到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这电影很古怪,是外国片子,描写一个白种人的雕刻家,他有一位年轻貌美的白种女人做妻子,却爱上了妻子的女仆,一个当地土着部族的少女。他疯狂地追求那少女,最后被少女的情人活活地打死了。张恒直看不懂它的主题,但既然是“小上海”亲自挑选的片子,里面想必有深刻的寓意。要知道,“小上海”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哪!他还会说英语哩!
“这部电影好不好?”“小上海”好像是有意征求意见似地问道,回过头来看了同伴一眼。
“好电影!好电影!”张恒直不加思索地回答说,竖起了大拇指。
“坏片子我是不看的,白送也不看。”“小上海”说,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从电影院出来后,“小上海”又把他领到附近一家豪华大厅,那里面摆了不少沙发,还有许多方桌子。每张方桌都铺上了雪白的台布,台布上再覆盖着一块明净的厚玻璃。他感到惶惑,眼睛也有些发花,便用手扯扯“小上海”柔软的凡立丁裤子,轻声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你以前没有来过吗?”“小上海”多少带点惊讶地反问道,随后便洋洋得意地说:“这儿叫起士林。咱们来杯咖啡吧,好不好?”
一位身穿洁白制服的女招待用盘子端上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他喝了一口,很苦。但这咖啡是“小上海”花钱买来的,而且“小上海”很喜欢喝,所以他也变得喜欢起咖啡来了。他模仿着“小上海”的动作,把一格格的方糖扔到咖啡里,用小银匙子轻轻地搅拌,然后再用小银匙子一下一下往嘴里送。
咖啡还没有喝完,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哟!瞧你这个小右派!”
他惊慌地抬起头,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笑脸盈盈地向着他们的桌子款款走来。“小上海”马上大方地站起来介绍。原来这位少女是一个护士,她和“小上海”是在医院里认识的。
那护士显然并不把张恒直放在眼里。她不断地用眼睛向“小上海”示意,终于把他叫到了一边,两个人站在那儿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张恒直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望着还在冒热气的半杯咖啡,感到分外拘束和寂寞。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嫉妒和愤恨。他很想跑过去向那位妖里妖气的女护士吐一口鄙视的唾沫,然后把“小上海”拉回到自己的身边。但他到底克制住了这愚蠢的冲动。
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小上海”兴冲冲地走到旁边,用一种大概是故意做作出来的抱歉语调对他说,那位护士要去参加音乐会,因为手头偶然有一张多余的票,非要自己陪着她不行。
他只好一个人回去了。刚走了几步,“小上海”又气喘喘地追上来了。
“你身边带零钱了吗?”“小上海”涨红着脸问道,右手插在裤袋里。
他懂得“小上海”的意思,便拍拍自己的上衣口袋说:
“我有!”
他的口袋里只有两枚五分钱的硬币。他不得不由市中心步行到郊区农场。太阳开始西沉。一个钟头以前,周围的景像还是那么五彩缤纷,斑驳陆离,现在却似乎黯然失色了。宾士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的眼里全都显得很无聊,不知道是在为什么忙碌。人们生活着,努力追寻自己的幸福;可是幸福,你在哪儿?你到底在哪儿呢?
走出了市区,天已墨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夜晚的荒野里踯躅,他的心头更加感到悲哀、沉重和黑暗……
张恒直今年三十二岁了。在残酷的战争年代,他出生入死,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安危。全国平定后,他被分派到一个保密机关里当科长,一心一意想的是如何把工作做好,也没有闲情逸致考虑个人的幸福。而且,他那个机关女同志很少,又都是有所属的。上大学后,倒是见过不少的女学生。但是因为他是一个共产党员,又是全年级学生党支部的书记,生活作风必须正派,从来不敢在她们面前说一句笑话。其实,他的心也是有所动的。同班有一个女学生,是农村来的,虽然长得不算很漂亮,倒也朴实大方。他心里很喜欢她,常常暗暗地留心她的一言一行。每次她过来向自己请示工作,他的心就跳得特别快。但因为时刻记着自己是个共产党员,必须在群众面前作表率,不能让人家说闲话,所以他就故意板起面孔,公事公办,每次总是干巴巴地交代几句就完了,从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刘玉兰这人倒是很不错。”他对自己说,心里感到了一点温暖,步伐也不知不觉地加快了。“她是农民的女儿,生活艰苦朴素,还常常穿一件带补丁的蓝褂子。”
多么遗憾啊!他还没有来得及向刘玉兰表白,就已经离开了她;刘玉兰当然不会知道他那颗跳动的心,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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