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公元1036—1101年,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一生在诗词文章、学问和书画上的成就,为后人传诵;而他的心胸豁达脱俗,历经几番风雨,“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情”,迈越常流的境界,更是为人所乐道。他的人生境界从忧患中升华,黄州《寒食雨》二首诗是他处在人生低谷转折点的心境写照。苏轼处在蹇蹙之中,流露了什么纯净的心声?
人生大转折
《宋史》说苏轼“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为之主,而以迈往之气辅之”,可以看出历史上的苏轼不论是器识胸襟、议论析理、写作文章和主掌地方政事都是出类拔萃、志气特立、浩气滂薄的全才。
然而,苏轼任职朝廷翰林院时,因为常直言规谏,并以文章规切时政,因此在朋党之争中被当政权贵所恶。友人毕仲游(字公叔)担忧他遭灾,曾经写信告戒他,可叹未能止住忧患。在新旧党争之中,苏轼被异议者诬陷,弹劾他的诗嘲讪时事,因而被御史拘于监狱中一百多天,险遭斩头(俗称乌台诗案)。宋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苏轼在弟弟苏辙、曹太后和其他朝中大员力保下,留下一命,改谪黄州团练副使。楚囚的窘迫处境,险历鬼门关的惊心,出狱后族人都不敢跟他留下文字联系的现实,这一切都让苏轼了悟不同层面的人生,这一年他四十五岁。
苏轼贬到穷乡僻壤的黄州(湖北黄冈)前后五年(从元丰三年到七年),荡到他人生的低谷。《寒食雨》诗二首,写于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3月4日),“万事如花不可期”,他的人生陷入蹇蹙,此时的他又受着一场大病的折磨。二首诗记录了他此际的心境,后来书成人们熟知的第三大行书《寒食帖》。
【名作赏读】
《寒食雨 其一》:苏轼描写了自己当时处在病中的境况。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注释*燕支:胭脂;暗:暗]
古诗今读:
自我来到黄州,已经过了三个寒食。
[注:他于庚申二月来到黄州,至此时壬戌三月,过了三寒食。]
年年都想,把春留住,可是春自去,不容人挽留。
今年寒食又遭苦雨,连绵两月雨,缤纷的春天变成秋天般萧瑟,冷落凋零。
我病卧床上听着海棠花开花谢,地上泥泞的污泥弄脏了海棠胭脂映雪般的娇颜。
谁趁黑在一夕间把我的青春活力也偷走了,在半夜里偷的,还真是有力呀!
此时的我,何异于手足失措的病少年?病愈后一看自己,满头黑发赫然都变白了!
《寒食雨 其二》:苏轼描写在寒食雨的变奏人生、家国之爱和心境的转变。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
[注释 *纸:纸;涂:途]
古诗今读:
春江澎湃欲冲入我家门,雨势汹汹止不住。
我的小屋像江河上的渔舟,在一片濛濛的水云里飘摇。
空空的厨房里只有冷冷的青菜,破灶里烧的是湿透的苇草。
看到了乌鸦衔着祭扫的墓纸飞过,才知道今日是寒食。
(乌鸦从多远的地方来?)昔日我从京城来,如今宫门深深深九重,离黄州很远,家乡祖坟更在万里外。
曾经因为途穷道尽让我想哭泣,却哭不出来。
然而,心情就像火灭后的死灰,物质世界的风吹也不动了。
赏读:
二首古诗写景又写情,触景叙情,第一首写自己当下的老病,第二首从家屋扩大到万里外的家国,情与景的展现层层推展又紧密相连,就像一个同心圆。二首诗,虽然是以白描写景,映像非常鲜明细腻;以几近直白的语言传情,细致的内在情感跃然纸上。
苏轼“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海棠花落污泥被弄脏了,这怎么能听得呢?苏轼初到黄州住在定惠寺就有一海棠,他喜爱海棠的高贵,宛如佳人在幽谷。他以海棠落污泥来自喻从庙堂入狱的激变人生。在病中、在苦中,苏轼依然流露诙谐的本性,用调侃之笔消解命运的打击:谁“偷”去我的青春?“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寒食节中,苏轼遭到病的沉重痛击,遭到宫廷远谪,仍然夺不去他生命深处的家国之爱,最终迎向浴火之后的“新生”。“死灰吹不起”的处境,看似消极,却是精神、志向超然的蜕变。死灰既吹不起,可以说物质世界的外物也牵动不了他了,了无牵绊,自适于人生高低起伏的摆荡之间,了无忧扰。这从苏轼往后的真实人生经历中得到了印证。
《望江南 超然台作》中的寒食
早于这二首寒食诗的六年前,苏轼在《望江南 超然台作》词中也写了寒食。在这里也略作一番前后境界的对比映照: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此作是苏轼任密州(山东诸城)太守任内所作。他修茸了超然亭,又让弟弟子由题名。熙宁九年暮春,苏轼登超然台,眺望江南烟雨,有所触动,写下了此词。
此词描写春风、春柳,春水、春花、春雨,眼前图景铺展了一幅柔美绮丽的江南春色。“春未老,风细柳斜斜”的盎盎生气,完全不同于《寒食雨》中的“春去不容惜”的萧瑟。
在超然亭里,苏轼说:“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表达了他虽然远离了朝廷庙堂,犹然不失超脱豁达;茶、诗、酒趁年华,展现苏轼“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人生气度。这时苏轼还未四十岁,“诗酒趁年华”让人感到意气风发,人生任其在我的豪迈。
人中仙 豁达脱俗的苏轼
元丰三年二月一日,苏轼与与儿子苏迈二人先到了黄州,最初暂居定惠院。定居后就动手作《易传》九卷、《论语》五卷。团练副使只是个虚职,在黄州二年,苏轼一家人连每日基本的糊口食物都困乏不足。老朋友马正卿向郡府请求一块旧营地东边的坡地,给苏轼一家躬耕,以解决他们吃住问题。
元丰四年,苏轼一家胼手抵足,除石砾整地、耕种。元丰五年夏天,他们开始在东坡上动工盖雪堂。炎阳下炙风里,他看侍妾朝云“吹面如墨”,一脸黝黑。苏轼的“东坡居士”名号也是起于那时。
苏轼四十九岁那年离开了黄州。端午节他到了筠州(今江西高安)去找弟弟子由。端午节前有天晚上,子由和云庵和尚、寿圣寺的聪禅师共宿一床,三人都梦见一起去迎接五祖寺师戒禅师的一幕。那时师戒禅师早已圆寂五十年,端午节那天他们三人一起迎来了苏轼。三人将共同的梦境告诉了苏轼,苏轼回忆说,他在七、八岁时,常常梦见自己是个出家人,往来于陕右(今陕西)地区。
师戒禅师修行的地方就在陕右五祖山寺,晚年时去了筠州,后来在大愚寺圆寂。苏轼就是在他圆寂后出生的。苏轼的一生带着浓厚的“人而仙者”气息,该是缘于前世修行的根基揉合成的生命特质吧。
哲宗登基,苏轼回到朝中,复迁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不过,人生跌宕依然,在哲宗一朝,他仍遭到抹黑,而连连贬官。在黄州之后,再贬迁惠州(今广东惠州)、儋州(今海南岛境内),越贬越荒远,然而经历黄州一番淬炼的他,从死灰中已经舍下自我,脱胎换骨,他造福黎民的平生功业也从此起。
在惠州,继室王闰之、知心的侍妾朝云和幼子都离世了,他从此一人守终。他安居惠州三年,相识之人无论贤愚,皆得其欢心,心中毫无蒂芥。他自省前世今生的罪业,甘心受苦还业,“自省罪戾久积,理应如此,实甘受之”(《答陆道士书》)。
他常常“杜门烧香,闭目清坐,深念五十九年之非耳。……汛扫(*洒扫)身心,澡瀹(*修炼)神气,兀然灰槁”(《答吴秀才书》)。这时苏轼五十九岁,他勤于修炼,入定于浑然的“灰槁”状态,已然不为外物所动,此情此境,让我们想起他四十七岁在黄州的寒食时节“死灰吹不起”的心境,诚然悟境相通。
苏轼晚年到金山寺时,在他本人画像上题诗——《自题金山画像》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作了自证。
苏轼在颠沛低谷处,忍人所不能忍,而得到人生的升华;处风雨飘摇处,舍下成败荣辱的成见,而自在出入超凡的悟境。他的“已灰之木”的身体,浴火重生,烧去这个物质层次的杂质,已经不受这个时空的粒子牵系,生命升华到更高层次的境界了。@*#
参考资料
《宋史‧列传第九十七 苏轼》
《苏轼集》
《寒食帖》
《二老堂诗话》
《金山志》
《大藏经‧居士传》
《大藏经‧人天宝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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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