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时期的一场雪,因浸着那个时代的风流气韵,显得格外晶莹澄澈。那场雪降临在山阴,让出身世家大族的王子猷,蓦然生出了吟诗之兴和访友之心。
王子猷,即王徽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五子。此夜雪晴之后,他从清梦中醒来,就让仆人布置下酒席,自饮自乐。远离红尘的山阴雪景,别有一番佳境,冰清玉洁,四望皎然。独自隐居的王子猷,因为这夜的雪,心思更为灵动飞扬。
他感到徬徨难抑,漫声吟咏左思的《招隐诗》。“非必有丝竹,山水有清音”,如画如乐的雪山美景,才值得他流连忘返,抛却功名。不知道远在剡溪的朋友戴安道,是否和他一样中宵不寐,徘徊于夜雪之中?
王子猷为人高傲不羁,时常做出惊世骇俗之举。这一次他又任性了。不顾迢迢水路和漫漫雪地,王子猷立刻登上小舟,前往戴安道的居所。然而更任性的是,仆人划了一夜桨,才赶到戴安道门前,王子猷却以“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为由折返。
访戴却不见戴,不计得失,唯问情兴,是晋人王子猷的处事风格。“雪夜访戴”的故事,更是魏晋风度的典范。其中的佳景、佳境、佳人、佳兴,后代的画家用丹青水墨描摹它,文人用诗词歌赋咏叹它,最终把它变成了高雅绝俗、经久不衰的文化典故。
文人故事中的山水佳作
“访戴”主题的诗画创作,大约始于唐代。画作表现的虽然是人物故事,其实更接近山水画卷,而传世名画主要集中在元明时期。比如元四家之首黄公望的代表作《剡溪访戴图》,描绘王子猷兴尽而返、离开戴安道住所的片段。画家用疏阔简远的笔法,重点展现剡地的一段山水风光,寥寥数笔勾勒出重峦叠嶂、静水流深的雪中山水图。
这幅画面的特色之一是“借地为雪”的手法,不仅山石部分用水墨留白法,表现皑皑积雪,而且匠心独运,在枯木枝桠上亦用此法,营造出冰天雪地的玄远洁净的氛围。主人公王子猷出现在画作右下角,并不起眼的位置,仿佛与整个天地山水融为一体。整个画面雄奇瑰丽,又不失静美淡泊之感。
与黄公望同时代的画家张渥,擅长人物兼山水,他也有一幅《雪夜访戴图》。他的画,主角王子猷不再是山水画中的一星点缀,而是经张渥妙手描画而神形兼备,跃然纸上。这幅画上半部大量留白,仅有一树枯瘦高耸的枝条,衬托水天一色的空旷岑寂。
画面的下半部,描绘一船二人,露出一角岸边。只见衣衫单薄的王子猷,端坐四帷卷起的小舟,缩颈拢袖,身形亦有些蜷缩,然而他的目光不离船外风景。这些个无声的动作,不仅让画中人惟妙惟肖,更表现出他遗世独立的风骨。
明代的宫廷画家周文靖,继承元人夏圭、吴镇笔意,亦擅山水。他的《雪夜访戴图》,设色淡雅,构图精炼,两侧青山相对而出,中间留白表现蜿蜒溪流以及无尽夜空,用笔虚多实少,显得格外旷远豁达。
广阔的江面上,一叶扁舟缓缓驶来。船头船尾的两位艄公屈膝弯腰,正奋力摇橹划桨,船篷外一位小仆用心服侍。船篷内怡然独坐的,就是故事主角王子猷了。周氏画作,应是访戴图中出现人物最多的作品,四人各具情态,将乘舟访戴的一幕展现得真实而颇具温情。
为契合夜访主题,画家更注重墨色渲染,展示出更加深邃的空间感,如近处墨色较深,远处墨色朦胧,仿佛是银装素裹下渺渺茫茫的冰雪世界。远处江岸的茅屋,覆盖着积雪,与两侧青山上的积雪相映,除王子猷一行人外更无人迹,不仅显得剡地山水清幽冷谧,也愈发衬托出王子猷的高蹈傲视之风。
诗仙妙笔话访戴
唐诗宋词是中华传统诗词的两大高峰,访戴主题的诗歌佳作,也大多集中在唐宋时期。盛唐时期,文士具有刚健张扬的个性,以及浪漫洒脱的情怀,大唐气象与魏晋风度仿佛找到了某个契合点。
“访戴不见戴”的奇事,时常流露于名家名篇之中,有“此行殊访戴,自可缓归桡”的从容,也有“自然须访戴,不必待延枚”的爽朗;有“家贫惟好月,空愧子猷过”的风趣,也有“访戴船回郊外泊,故乡何处望天涯”的感怀。
唐朝诗人中,常用访戴典故的名家首推诗仙李白。访戴一事,在李白的诗歌中出现了18次之多,各处用意多有不同。有赞美山阴夜雪、剡溪山水风景者,如《东鲁门泛舟二首》。李白寓居东鲁时,与多位名士往来,时人称其“竹溪六逸”。他的这两首诗,描写了他在东鲁月夜泛舟的闲适生活。
其第一首为:“日落沙明天倒开,波摇石动水萦回。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前三句写景,笔法精妙。“天倒开”的比喻,抓住沙洲和天空在日落时的水面上格外明亮的特点;波摇石动的观感,描写出水波回荡,水底积石仿佛随之摇曳的错觉,可见诗人观察之细腻;小舟之轻快,更暗示诗人轻妙泠然的心情。
末句似信手拈来一个典故,作者把泛舟的真实情感隐藏在访戴故事中。山阴夜雪触动王子猷访友的雅兴,去做一件看似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此时的李白,同样漫不经心地泛舟江湖,一心享受着小舟泛着月光顺流而行的过程,即使他此行未必是为了访友,但是那种清旷秀逸的襟怀是相通的。
也有借剡溪景物抒发怀友之思者,如《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前八句写道:“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
这是一首唱和诗,李白以此答谢王十二在雪夜赋诗相赠的情谊。诗人开篇撷取访戴旧事,以王子猷的访友,比喻王十二想念自己,而且这两人同姓王,都是在雪夜中触动幽幽情怀,因而这个典故用得非常精炼巧妙。而且,诗人借朋友思念自己之事,也暗暗道出自己同样思念对方,更显得情韵绵长。
接下来六句,诗人遥想王十二对月独酌的情景,万里云霭从青峰淡淡飘过,一轮孤月在碧空缓缓流转;孤月清冷,银河清朗,繁星点点,闪耀苍穹。而王十二的院落,遍地白霜,屋外的井架和栏杆也蒙上了冰层。王十二正是在这个清冷幽独的夜晚,如晋代名士一般,生出徬徨之感,想起了平生好友。
王子猷访友不见友的言行,固然绝俗超然,却难免透着几分矫情与冷峻,寂寞与无奈。而李白化用典故,却毫不吝惜对美景的赞赏,以及对朋友的深情,不仅留下经典之作,更赋予这段旧事高华清和、余韵不绝的美感。
扁舟雪夜兴,千载风流存
时至宋代,雪夜访戴依然是热门话题,访戴主题的画作已经蔚然成风,因而附加的题画诗,在访戴诗中占据很大比例。正所谓诗情画意,访戴图中最常见的便是借画起兴,描写画中山水风光,以及王子猷其人的高情雅趣。
如张元乾的一首《跋赵唐卿所藏访戴图》:“万壑千岩一剡溪,漫天云动雪风飞。人踪鸟迹俱沉绝,独有扁舟兴尽归。”
前三句以广阔的视角,描绘了剡溪岸边耸立的峰峦,天上漫漫的风雪。如此严酷的时节,颇有柳宗元笔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清寂肃杀之意。但是王子猷的扁舟,是万籁俱寂中唯一的生命力,他放达无稽的意志和情怀,更显得鲜明生动。
宋人尚理,宋诗亦追求理趣。宋代诗人题赞访戴图,并不局限于事件或景致本身,而是冷静深思、追寻妙理,探索典故背后更深层的人文精神。
郑思肖的《王子猷访戴图》说:“不曾相见犹相见,满载清风独自归。”谢幼谦的《子猷访戴图》说:“谁识去来皆兴耳,归时更好似来时。”只要是兴之所至,见与不见并不重要,而且“相见争如不见”,归去时又是一番天地与心境,比来时更觉兴味盎然。
曾几有一首《书徐明叔访戴图》:“小艇相从本不期,剡中雪月并明时。不因兴尽回船去,哪得山阴一段奇?”王子猷之所得留名史册,不过是因为一两件无关家国民生的风流逸事。以读书仕进为理想的宋代文人面对此事,难免感慨一番。如若王子猷当年入门见戴,欢聚尽兴而归,历史上又怎么会留下这段妙人妙事?
宋人赋诗,追求“格高”,在题画诗之外的一般诗词中,也常常采用访戴典故,发掘意象蕴含的文化氛围。如才子苏轼的诗作:“寂寞王子猷,回船剡溪路。迢遥戴安道,雪夕谁与度。”主要渲染了戴安道不见友人,落寞孤寂的心情,表达作者对知音难觅的感慨。
陈文蔚的诗作:“雪夜访戴时,未至已先返。潘魏一夜话,兴味良亦短。三日聆妙语,远胜十年款。”这本是一首送别诗,前四句借用“雪夜访戴”“潘魏夜话”极言古人相聚短暂,后两句谈到作者和友人却相处了足足三日,比古人更从容和幸运。这样古今对比的手法,反映出作者达观闲远的情致。
王子猷访戴,成就一夕风流佳话,历代文人慕其人,传其事,颂其风,共同筑就了以访戴为主题的一系列诗画作品。一个故事成就了无数作品,而这些作品,又让故事的底蕴,愈加醇厚深长。
参考资料:
论文《李白笔下的“剡溪访戴”》《宋代题“访戴图”诗说》《唐宋诗学中“雪夜访戴”意象的文化审美嬗变》等。 @*#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