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之祥贵
在传统中,另一种可以与金黄相提并论的颜色是紫色。这种色彩最为人知的地方可能出自道家“紫气东来”的典故,世人认为紫气代表了祥瑞,而道家也的确讲究紫色,比如仙人居住的地方叫作“紫府”,道家经文被称为“紫书”。
由于其来源超凡,“紫”很快便在传统文化中成为尊贵的象征。《后汉书》卷四十八里写道:“天有紫微宫,是上帝之所居也。王者立宫,象而为之。”因为中国古人崇尚“天人合一”,所以城市的规划也要求切合天道。既然天上的帝君居住在紫微宫,而紫微星自古都被称为“帝星”,那么作为在人间受命于天的“天子”,其居所也应与上界的紫微宫有联系。所以,从历史上可以看到,隋唐洛阳宫城就取名叫“紫微城”,明清皇宫被称为“紫禁城”。
可见,传统上既以金为贵,也以紫为贵。两种颜色从表面上看区别很大,但实际上并不矛盾,甚至这两个字还时常被放在一起使用。大藏经里对诸佛的描述,就大量用到了“紫金”一词。比如在《观佛三昧海经》中这样形容释迦牟尼佛:“释迦牟尼佛身长丈六,放紫金光住行者前。”对其他佛的描述也多用“紫金”,例如对毗婆尸佛以“身紫金色八万四千相”来形容,而迦叶佛则是“身紫金色相好具足”……
修炼界里很多人都知道,同一种颜色在不同的空间能显现出不同的色彩反差。甚至普通人都能通过经验了解到一些类似的情况,比如一直盯着红色看,闭上眼睛之后眼前就会出现一个绿色的视觉残像。不仅如此,一些研究还发现,黄金也能是紫色的。
众所周知,物质是由微观粒子组成更大的粒子。就黄金而言,如果在微观层面上改变其纳米量级的微观颗粒大小(1纳米等于0.000001毫米),将黄金的纳米颗粒在流体介质中制成胶态金粒子悬浮溶液(流体介质可以是水或凝胶),那么在溶液中,尺寸大小低于100纳米的胶态金粒子会让溶液变成红色,而高于100纳米的粒子则使溶液呈现蓝色或紫色。当然,不论它们呈现什么颜色,这些物质在本质上都是黄金。
这种现象可能会让人联想到一些典籍里的叙述。在记载的神佛世界中,什么都是金光闪闪的,但仔细看时,里面的生命、事物又各有自己的色彩。被现代机械化思维模式禁锢了思想的人就以为传统经典中的内容自相矛盾了,却没想到低维度的平面化思考方式封闭了触及更高维度立体时空的可能。而且,金还有不同层次的金,往纵深看去也是不同的……
美术界也存在紫金颜料,史上比较著名的例子是十七世纪来自德国的一种名为“卡西乌斯紫”(Cassius’scher Purpur)的紫红色釉料,在十九世纪中期经英国物理学家法拉第(Michael Faraday)研究,发现这种颜料的成分其实是极为细小的黄金颗粒。
当然,人们不会都拿黄金去制造紫色。不过,在近代工业文明成型之前, 色料的提取大多只能依靠天然材料,因此,东西方用来制造紫色的原料同样非常稀少。中国古代的紫色染料一般是从产量较低的紫草根部提取的,但需要大量的紫草多次加工浸染才行,而且容易褪色。西方早期则是从体型很小的骨螺内提取紫色,由于每只骨螺所能提供的色量太少且操作繁琐,所以价格极其昂贵;也有从欧洲蓝莓的汁液中提取的,但其偏蓝的色泽与骨螺紫差别不小。另外,还有其它产量极低的来源,就不逐一介绍了。
这些稀少而昂贵的原料导致古代市场上紫色的地位居高不下,从经济层面也让这种颜色在东西方俗世中显得贵重。比如中国唐朝就规定三品以上的大员穿紫衣官服,民间不可僭越;西方则有凯撒大帝热衷身着全紫的长袍,并逐渐让以紫为贵的观念成为传统,以至于数百年后的拜占庭王族甚至用“生于紫色”(Porphyrogenitus)来表示出身正统。
天之蓝,金之青
在没有污染的环境下,蓝色是人们出门后能看到的最大面积的颜色,因为它是广阔天空的基本色彩。
天空的颜色也并非单一无变化的蓝。根据时间的不同,它白天是天蓝色,晚上呈深蓝色;而根据季节与天气的变化,它时而偏紫蓝色,时而现碧蓝色……
不少民族的传统文化里都有类似“天地对应”的说法,这种天空之蓝在色彩上正好能与地上的一种蓝色的宝石相对应,其色泽可呈深蓝、天蓝、紫蓝、碧蓝等多种蓝色,被称为“青金石”,西方叫作“Lapis lazuli”。
不同的民族在他们远古文化的传承中,不约而同地认识到,这种宝石是天穹与神圣的象征。数千年前,无论是苏美尔人还是古埃及人,亦或远在地球另一端的印第安人,都将青金石视为非凡的珍宝,在祭祀、供奉、驱邪等法事中使用。这些传统文化底蕴非凡,甚至在一些古文明消失后仍然流传于世,并被其他文明所继承。哪怕到了中国清代,当举办祭天大祀的时候,皇帝还要身着蓝色朝服,并按规定佩戴108颗青金石串成的祭天朝珠。
很多人都知道,自然界里蓝色的矿物其实不少,远不止这一种矿石。所谓“色相如天”的蓝石头随随便便就能找出好几种来,那么为什么偏偏青金石受到如此优待呢?
原因再次涉及到了神佛。这里可以给大家举几个例子:
阿卡德、亚述和巴比伦等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的月神叫作“欣”(Sin,在苏美尔语中叫“Nannar”)。相传,他在外貌上有个特点,就是留着由青金石构成的胡须。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古埃及也有类似的记载。前面已经谈到过,古埃及人认识到黄金是神体,但他们还有更细节的认识——即神的毛发是青金石构成的。
埃及神话中的最高神“拉”(Ra,古埃及的太阳神与创造神)就是这种神体的代表,古埃及人认为这位神的身体是金的,而他的头发则是纯净的青金石。
对于金身蓝发的神体概念,华人朋友们是否觉得似曾相识?因为在佛教艺术中,佛的形像大多也都是这样的。而且佛教美术里还有种颜料叫作“佛头青”(也叫“佛青”),用于给佛像的头发上彩。“佛头青”只是颜色的名称,而不限定原料,因此用蓝铜矿色粉、青金石色粉,甚至两者参杂混合制造的都有。
涂在佛像金身上的佛青饱和度较高且色泽略深,能与金色形成色彩对比。在古代,为了能很好地表现这种金身上的蓝色,比较理想的色料就是由青金石研磨并提纯制成。但因为用宝石做颜料十分昂贵,所以多见于以前西域受佛教影响较大地区的中小型佛像文物。而中国从千年前就更倾向于使用蓝铜矿作色料了。当然,也有不少佛像的头发是不上色的。但在西藏,手绘的唐卡上却经常能看到青金石制成的颜料。
将青金石制成群青(Ultramarine)色粉的做法在西方美术史上更为常见。我在《解读文艺复兴之后两百年间的美术》一文里谈到过西方绘画中有用群青颜料来绘制圣玛利亚衣袍的传统,以这种昂贵的蓝色来表现神圣。当然,这种颜料并非仅限于绘制圣玛利亚的衣服,传统绘画中也常给描绘的上帝和耶稣的服装使用这种色彩。
美术史上经常能看见宗教美术作品中使用黄金和青金石作原料,人们往往认为这是源于人对神的敬仰,所以用昂贵的材料去绘制赞颂神的艺术作品。确实如此,但它也只是一种外在的表现。其实,这些物质并不是仅仅因为价格高昂才被用来表达神圣的,而是它们昂贵的本身也有其渊源。其实万物皆有灵,凡事都存在着更深远的原因,材料的本身同样涉及到更高深的学问,也只能以慧心领悟,随缘而得。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青金石在明清以前并不叫现在这个名字。由于中国自古都是从其他国家进口这种宝石,不同的地区经历不同的时代后,在名称上显得很混乱;再加上古人命名时也可能与其它蓝矿石混淆,因此对中国古代文献的考证中存在着一些不确定性因素。但是,如果能辅以相关的外语文献,就容易弄清楚具体情况了。
比较著名的例子是药师琉璃光王如来,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药师佛”,琉璃世界的主持者。虽然这些都是人所熟知的称呼,但很多人对“琉璃”的概念可能就比较模糊了。琉璃到底是什么样的?那么让我们参考一下其他国家的语言:“药师琉璃光王”在英语中叫作“Medicine Master and King of Lapis Lazuli Light”,法语里叫“Maître guérisseur de la Lumière de Lapis-lazuli”,意大利语是“Maestro della Medicina dalla Luce Lapislazzuli”;药师佛的“东方净琉璃世界”在英文中被称作“Eastern pure land of Pure Lapis Lazuli”,法文里是“Terre pure de pur Lapis-lazuli”,意大利语叫“Pura terra di puro Lapislazzuli”。这些短语中所有对应“琉璃”的地方都写着“Lapis lazuli”(或极微小的变体),也就是中文里的“青金石”。
不过,“琉璃世界”只是一个简称。这里的“琉璃”却不是凡间的“琉璃”,而是“净琉璃”,英语叫“Pure Lapis Lazuli”,法语叫“Pur Lapis-lazuli”……翻译成现代中文就是“纯净的青金石”的意思。凡间的矿石其实很不纯正,与古代典籍里所记载的佛家珍宝相去甚远,所以本文并不为青金石做广告。虽然青金石作为佛教七宝之一,受到珠宝商们的推崇,但自古以来的修炼都要求放弃对物质的执著,真正重要的还是修者心性的提升,以及人对神佛的正信。
* * * * * * * * *
限于篇幅,就不多写了。本文只是简单列举了几种较有代表性的传统色彩,还有很多其他颜色未能一一提到。其实主要是想告诉世人,中国的传统色彩并非今天人们滥用到极点的大红色。
通过对历史的研究,我们发现,真正传统的色彩都与神佛、天地紧密相关。无论是佛家讲的“金身”还是道家说的“紫气”,这些色彩都给人以非常正面的感受,有的高贵庄严,有的超凡脱俗,有的飘逸出尘。而相比之下,凡俗则被称为“红尘”,更污秽的地方还叫“红灯区”……这些词语世人都在用,可见人们对色彩的感受是共通的。
当然,在色彩的功能性上,不同的颜色有不同的用法。笔者并非排斥红色,因为红色也有不同层次的红。这里建议的是避免极端使用一种颜色,像当今这种红色崇拜的情况是不可取的。希望这篇文章能为崇尚传统色彩的朋友提供一个新的视角,驱散蒙昧环境的红雾,让人再度感受到传统世界的多彩与美好。@(全文完)
参考文献:
南北朝《昭明文选》
西汉·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
唐·李隆基《封泰山玉牒文》
明·刘辰《国初事迹》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
民国·徐珂《清稗类钞》
唐·释道世《法苑珠林》
东晋·荀氏《灵鬼志》
东汉·王充《论衡》
宋《太平广记》
Herrade de Landsberg,《Hortus deliciarum》, 12th century
John the Apostle,《Book of Revelation》, 1st century
François Daumas,《La valeur de l’or dans la pensée égyptienne》, 1956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东汉·刘熙《释名》
唐·杜佑《通典》
《易经》
南朝·范晔《后汉书》
《观佛三昧海经》
(点阅【传统色彩的奥妙】系列文章。)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