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一颗颗静静沉入海中的深水炸弹,
在万籁俱寂时猛烈爆发。
命运是如此的不可预期,
我们只能试图捕捉一瞬的璀璨火光……
你看谁不爽?
这是我自己碰到的故事。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麻醉医师除了开刀房的工作外,还负责严重疼痛病人的照会与治疗。有好几年,那就是我在医院最主要的工作。由于这些疼痛控制常需要使用吗啡类管制药品,因此,我成了使用这类药物常被咨询的对象。
有一次,一个黑社会老大被砍伤,送到医院来开刀。手术之后,他开始每天睡前注射meperidine 25mg (吗啡类药品)止痛。一个礼拜之后,病房医师担心病人上瘾,决定停掉止痛药。可是这位老大坚持疼痛没有改善,医师不应该停药。双方各持己见,搞得很不愉快。这位老大扬言宣称将来他出院以后,要砍掉住院医师以及主治医师各一条腿,好让他们感同身受疼痛的滋味。医师则扬言要强制老大去烟毒勒戒所。于是这张目的是评估病人是否有药物成瘾的照会单,很快就送到我的办公桌上来了。
我到达病房时老大正在病床上静坐。从走廊的小弟到病房内的兄弟的气势,我充分了解他扬言要砍掉谁谁一条腿的话绝非玩笑。兄弟们让我等了一会儿,直到他静坐完毕,才睁开眼睛看我。
“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他说。
我问了一些和疼痛相关的问题,并且做了一些必要检查。这期间,除了必须接电话,指示一项行动之外,他都配合得很好。我在他讲电话时稍停了一下,虽然我听不清楚内容,不过我听到他似乎特别交代伤亡的兄弟千万不要送到我们医院来之类的话。
“你觉得我像是药物上瘾吗?”挂上电话之后老大看了我一眼。
“看来不像。”我说。
临床上,吗啡类药物成瘾必须同时具备了生理性以及心理性的依赖的症状才能成立。依照这些标准来判断,生理上,这位老大药物使用量没有随着时间增加,也没有戒断的症状产生。心理上,从老大电话遥控指挥行动的架式看来,他的人际关系、工作行为也没有出现退化或者失调的状况。
“总算听到一句人话了,难怪他们说你是专家。”他看起来有点开心了,“我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家都知道,该我做错的事我一定认,可是明明我在忍痛,不给我止痛,还说我上瘾,硬要栽赃给我,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没有人会硬栽赃给你的,”我笑了笑,“我们是医院治病,又不是办案。”
我稍微调整了止痛药物的剂量以及注射方式,这位老大欣然接受。后来我在护理站找到了主治医师,告诉他我的看法,并且建议再做一些检查,查看看治疗上是不是还有没有解决的问题?病房医师听从我的建议,安排了红外线摄影以及其他检查。他们发现病人骨髓的确还有一些发炎现象,于是决定更换抗生素。
这位老大的进展很快,不到一个礼拜,他已经不需要任何止痛药了。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时,他正下床走动,准备要出院了。
一看到我他就把我叫到一旁去,塞给我一叠钞票。
“这是一点意思。”他说。
我不断推辞,他则皱起了眉头,一脸不高兴的表情。我只好再三解释我不收红包的立场,于是我们就这样僵持不下。
最后是他把我拉到更角落偏僻的地方。
“我们这一行讲究的是义气,受人恩惠,一定要报答,”他为难地看我半天,终于神秘兮兮地说:“这样好了,告诉我,你看谁不爽?”
逛门诊
故事很短,是我在开医学会议时,听到一个医师说的。
便宜的健保在台湾造就了一些怪现象。
我们医院就有对夫妇闲着没事一天到晚挂号看诊。每次看诊,一定要求药物项目能不能多开几样?数量可不可以增加?不但如此,挂完这科之后再转诊另外一科,搞得全院只要是看门诊的医师都认得这对夫妻。
有一天门诊时只有先生来了。我很好奇地问他:
“咦,你太太呢,今天怎么没来?”
“她今天人不太舒服,”他用一种略带歉意的表情说:“在家里休息,没来。”
改运
这个故事是从病人家属那里听来的。
我其实是不相信什么命理、改运这类事情的,不过这回爸爸躺在医院里,为了让他安心,我只好带着他的问题亲自跑一趟,请王半仙指点迷津。
我爸爸很迷信王半仙,每次碰到疑难杂症都得请教他。王半仙精通阴阳五行、紫微八卦、面相手相、风水地理,还会改运消灾。王半仙算命、改运一律不收钱,收入全来自指点应验,客户事后酬谢的红包。王半仙到底准不准我不知道,不过从他的名牌汽车以及服饰看来,他的红包应该是不少才对。
我爸爸胸痛的毛病其实很久了,本来吃药控制得好好的,只是最近愈来愈常发作。心脏内科建议他开刀做血管绕道手术,否则,冠状动脉阻塞的毛病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爸爸乱了方寸,不分青红皂白就跑去外科挂了刘主任的门诊。刘主任当场就说要他隔天住院,准备开刀。
听到这么突如其来的消息,全家都怪他:
“这么重大的手术怎么可以不多打听,随便说要开刀就去开刀?”
爸爸也同意是应该多打听打听,于是我打了几个电话给现在当医师的高中同学。电话一打,才发现刘主任是个老医师,死亡率很高,他的技术在同行里面的评价并不高。
“谁的风评最好呢?”我问。
“应该是梁医师吧,”我的同学说:“他是刘主任的学生,年轻有为。”
打听了几个医生,都是同样的说法,于是我赶紧替爸爸跑去挂梁医师的门诊,希望他能亲自替爸爸开刀。
“你爸爸是刘主任的病人,而我又是刘主任的学生,在这种情况下,”梁医师面有难色地拒绝我们,“基于伦理,我恐怕不能抢老师的病人……”
好了,现在爸爸人在医院里,开刀的话,医师的技术教人不放心,不开刀呢,又像是一颗定时炸弹绑在身上。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听完了我的叙述,王半仙沉默了一下,他捏着手指,嘴巴不知喃喃念些什么。
“心脏外科是不是只有这个医师姓梁?”他问我。
在打电话确认这件事之后,他终于说:“现在可以帮你爸爸改运了。”
他有模有样地作法,还拿起毛笔,写下一张批文,写好之后,又对我面授机宜,要我拿着去找刘主任。
批文上面有爸爸、刘主任的名字,下方则是一大堆隐晦的注解。根据王半仙解释,依爸爸五行,贵人在水、木,凶煞在金,逢水、木则大吉,遇金则诸事不顺。由于刘主任姓名带金,又带刀,恐怕不宜。
我拿着批文去给刘主任看时,他困惑地抓了抓头。
“既然算命先生说了,我们也不能太不信邪……”
“是啊,可是我们很信任刘主任,因此冒昧在想,可不可以请你帮忙介绍你的学生或是别的医师?”
“可是算命先生……”他停顿了一会儿,忽然说:“有了,不是说贵人在水、木吗,我有个学生姓梁,有水又有木。”说着他随手拨通电话,“梁医师,麻烦你过来一下。”
就这样,隔天梁医师亲自为爸爸开刀,爸爸也在三个礼拜之后顺利出院了。事情很圆满。出院那天,我到处去送红包。刘医师、梁医师都婉拒红包,只有王半仙收下了。
老实说,到现在我还是不怎么相信算命、改运之类的事,不过那天送给王半仙的红包,我倒还真是心悦诚服,由衷感佩。@(待续)
──节录自《侯文咏极短篇》/皇冠文化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