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新月如钩,中宵凉夜似水,轻寒如薄幕般浮动在长安城的一座宅邸中。梧桐掩映着小园幽径,摇碎一地清光。这风物是无知无情的,惆怅的是园中徘徊的老人。那是刚转任国子监助教、目疾初愈的张籍,五十出头的年纪,应是淡看风雨晴雪的境界,可他却是眉峰紧蹙,拈须而叹。
那平卢军节度使李师道,又盛情向他发来邀他入幕的讯息。时近元和末年,大唐盛世已经走向没落,中央朝廷无法完全掌控日益强大的地方势力,也不注重招揽人才巩固国势,京城的臣民大多随波逐流,任其江河日下。谁都知道,李师道继承父兄遗业,割据缁、青、齐、海等十五州,是中土权势最大的藩镇军阀之一。大家也都知道,他张籍是个命途多舛的落魄文人,三十多岁才中进士,近四十岁才补主管祭祀的太祝,这清苦的差事一做就是十年,加之长年为眼疾缠身,长安人背地里都偷笑他是“穷瞎张太祝”。
但这穷瞎的落魄文人,却是韩愈门下的得意学生,为官行事秉承儒风,作诗凝练平易,深得老师推重。那时,怀才不遇的书生去投奔军阀,不是什么新鲜事。之前有个叫董邵南的书生,在京师屡试不第,郁郁适河北,拟托身藩镇幕府。一贯反对地方割据的韩愈,曾作序为他送行,深意却是委婉劝诫,希望他能效法乐毅、高渐离等忠臣义士,忠于朝廷。张籍维护统一的主张和立场,一如恩师,自然是要学那安贫乐道的颜回,坚守长安,绝不会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断送一生的名节。
可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如何有礼有节拒绝李师道的诱惑,全身而退呢?李师道是世袭的军阀,行事极为残暴无道。他统领国中十五州,总担心部下不能真心依附自己,用严酷的军法管制将士。有大将行军打仗,他就把其妻女扣为人质;如果有人想归向朝廷,他得到密报就灭他满门。这般冲动嗜血的杀人狂魔,对付一个老弱书生,不异于处置一只蝼蚁。
宁折不弯、慷慨陈词痛斥军阀的罪过,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但此举并不会对割据的现状有任何实质的改变,还可能白白付出个人生命的代价。全生保命守住实力,才有可能为朝廷效力,维护文士的理想和尊严。正如西晋的孝子李密,作为蜀国的亡国之臣,不愿出仕新朝,为了拒绝晋武帝的拜官美意,作《陈情表》一篇表达祖孙亲情,并提出想侍奉祖母终老的请求。武帝看罢,不仅没有怪罪他抗旨,反而对他的孝心大加赞赏:“密不空有名也。”感动之际,还赐奴婢二人,令郡县供其祖母膳食,使其得以终养。
是以此时的张籍踱步徘徊,忧思不绝,正是为此事而烦恼。历史是一座宝库,串联它的一系列正义文化总能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给予迷茫的人以智慧和明示。他仰慕李密的忠孝和才思,也欲为文一章,寄给李师道,让他无法用名利、强权逼迫自己做违心之事。
张籍曾与白居易交好,也是位乐府大家,作品和同时代的王建并称为“张王乐府”。“乐府双璧”之一的《陌上桑》他早就烂熟于心,也是他颇为喜爱的一首长诗。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女罗敷,穿戴齐整优美,行止贞静高雅,却遇到一位荒唐的使君。使君驾着骏马高车偶遇罗敷,只看了她一眼就派小吏去打听家世姓名,还大言不惭地问她:“宁可共载不?”结果换来罗敷的当面讽刺,她说自己和使君都是有家室之人,自己的丈夫是个文武全才的美郎君,而且“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丈夫的内外兼美对比使君的荒淫无道,谢绝之意婉转流露。还有一篇相似的《羽林郎》,霍家奴看到卖酒的妙龄胡姬,“两鬟何窈窕,一世两所无”,便仗着主人权势,拿出一面铜镜系于她的裙衫。胡姬更为刚烈,当面扯断系铜镜的带子,厉声道:“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她不会因为丈夫的贵贱改变嫁娶的初衷,这位客人的一片私情也只得白白浪费了!
乐府中的两位女子历来为世人称道,不仅在于她们的美貌与德行,更在于她们面对外界的压力和诱惑,能够用智解危机,保全自己的名声和贞洁。她们的处境,不正与他相同吗?张籍效忠于大唐天子,就像女子忠于丈夫和家庭,李师道的行径,更像是诗中不知廉耻的登徒子的作派。
张籍福至心灵,浩瀚诗海又一次给了他不朽的灵感,他大踏步返回书房,一首《节妇吟》在莹润的墨色中行云流水般流淌出来: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他也记叙了一位忠实于婚姻的闺中少妇,只不过《节妇吟》延续了文人作诗含蓄蕴藉的特质,情致更为深婉动人。一位贵公子送给她一对明珠表达心意,少妇感激他不顾惜名节的错爱,虽然不能和他结合,还是忍不住将明珠系在衣衫上。她说她的良人执戟在明光里,是守卫皇家安全的近卫军。想到丈夫忠于职守心无杂念,还有他们新婚时生死相随的誓言,她无法继续收藏珍贵的礼物,流着泪把明珠还给了痴心人,与他诀别:“恨不相逢未嫁时。”
在儒家的思想体系中,男儿的生命价值在于齐家治国、忠孝两全;而女子,长年藏于深闺,她们的价值便多表露于对家庭的奉献与对婚姻的忠贞。这样的生活,或许牺牲了个人的一时享乐,但最终会赢得世人的敬重,也维护了自我一生的操行。
诗中的节妇在心思百结、柔肠百转后,才痛定思痛斩断若即若离的孽缘,虽然她最终没有跨出婚姻的界限,但她仍然为了一个婚外的男子动情起念,没有在思想上做到纯粹的“节妇”。但张籍如此写,不过是给足李师道颜面,不愿走到剑拔弩张、再无转圜的境地。不揭人之恶,却能坚守内心正道,更是温润君子所为。
“节妇”的故事,就是张籍的故事。他也曾为如何与李师道交涉烦恼过,只不过他犹豫的不是拒与不拒,而是怎样更为高尚地谢绝诱惑,忠于良心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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