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飘灵的长江。在地图上你能找到她的一支流——青弋江。清清的青弋江流过南陵、繁昌、芜湖,汇入滚滚长江。一条承载历史的河,一条记录生命讯息的河!
记得儿时那年的夏天,跟着村里大一点的小伙伴,光着臀,第一次怯怯地跳进江水,瞪大眼睛、远远地望着,宽阔的江面那时正好驶过一支鸣着笛声的船队,轮船犁过江面,送来一波一波的水浪,于是一群精光如泥鳅的水乡儿郎,身子在江水里跟着起伏摇荡,呛一口水,水里全是母亲的气息。那水中的小鱼虾也如同这群淘气的孩子,数十条一阵也不知从哪忽然游来,调皮地啄着孩子们浸在水中光溜溜的身子,挥一个手臂,拍一片浪花,小鱼儿又急促地退去,玩水战中忘记了。其实,小鱼儿还在身边……水乡泽国孩童的时光,每每都是这样,在母亲河里都有寻不尽的童年乐趣,回回又都是被江岸上大人家们的惊叫、责骂,一齐惊慌上岸,各自逃散回家,当然,有时也逃不了家长们一顿柳枝的抽打。
也记得少时那年的雨季,正是渔讯到来的时节,傍晚时分父亲一身蓑衣下江布渔阵,使用鱼具是江南水乡泽国特有的那种竹枝制作的精巧鱼卡,这种叫“卡子”的鱼具制作和使用是相当讲究技巧的,父亲的上辈时,我家就能用一片小巧的竹刀,就地取材用江岸滩头的水竹,挑选出一些生长得年份恰好的竹枝,修制后再下锅内开水煮,过一定的时间待煮至金黄色趁热取出又浸入凉水中一天一夜。一副这样好的“卡子”鱼具,在鱼事中使用起来才得心应手,可以说是事半功倍。诱饵是当年自家产的小麦,精选颗粒饱满,下锅煮过,煮小麦也讲究火候,火候过浅过深都不行,否则麦粒太生太熟,忍性不够也会蹦卡。一般都在到傍晚时分母亲要穿完几盘这样的鱼卡。
母亲的手十分地精巧,左手二指轻轻一捏,右手跟着送过一粒麦子穿在“卡子”两尖,一盘三百个卡的鱼具很少见有几个蹦卡的。穿完一盘“卡子”后记得用湿毛巾盖住保湿,日落时分父亲就可以划着渔舟下江布卡了。赶在鲤鱼上滩的时节,父亲也会下一种叫“牛屎坨”的鱼具,这种鱼具是先用黏土做胚,烧制后刻纵向半径浅槽,槽沟是用来系鱼线和鱼钩的。在坨上混一层新鲜的牛屎,外层沾一些稻谷。长江鲤鱼最喜食这种牛屎沾初谷的诱饵,这种鱼坨沉入江滩,因自身重量一般不易被江水冲走,所以捕鲤鱼效果很好。
后半夜村子里的鸡刚刚叫过头阵,我会去村头江岸的某处迎接父亲渔汛归来。站在江岸处,黑夜的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一颗硕大的启明星挂在江际的天空,映在江水里,一闪一闪的水波。启明星被江水弄成了许多闪亮的碎片,这碎片的亮闪烁着,挣扎着江水的流速,忽地一合一聚、一聚一合,似乎不甘沉入江底,反复极力地跳耀着,意欲重新回归属于她的天空。流速的江面泛着水光,这黎明的黑夜里,江水映着新鲜的水汽沁人心脾。静静的江面静得能听见江水流动的细微声和偶尔传来的鱼跃水花声,浓重阴影的江岸被江水反光衬托。忽尔一阵风吹过江面,岸堤的江枫树叶籁籁作响。似乎也在黑夜里期待着、迎接着什么!噢,原来是江流远处里那盏闪忽不破的渔火。是啊!江枫、渔火、启明星,这充满诗情画意,该是多么地迷人呵。的确,我们一切的一切、伟大和平凡只是她匆匆的过客.
暗夜里我的目光投向远处——搜寻。江道在这里转了一个大湾,湾处的江面比其他江段更阔,我知道江岸那片浓重的阴影后面有个村落,村落里有户人家,青砖黑瓦的大院里是个颇有气势的老宅,老人们在那里告诉我们“南京大屠杀”的前一夜,日本法西斯头目谷寿夫就是从下江的中华民国首府南京乘小火轮流窜到芜湖。也是个漆黑的夜晚,就在此江湾里遭到了一支国军小分队的伏击,从江岸架起机关枪向日军小火轮射击。鬼子开始停止行驶,向江岸国军的火力点发射了“小钢炮”。显然是谷寿夫出乎意外。老人们说,其实国军的这支小分队也就几个人,一挺机枪,国军是从江岸的一处打了几发子弹,立即从江岸内埂抄半径跑步到江岸的另一个点再架起枪射击。如此这般,不明火力的谷寿夫小火轮最终调头回逃了。老人们说,一挺机枪几个人来回地跑,那几个英勇的国军战士兔子似的快,田鸡似的憨。老人们说:鬼子被打回了……
更记得那年夏天,青弋江两岸稻禾飘香。割稻、打谷、晒场。繁忙的农事,辛勤的农人。郁郁葱葱的江岸,紫色的曼陀罗花开了,黄色的芷兰花开了,空气里洋溢着令人欢快的气息。晴空、烈阳、苍穹下的母亲河繁忙着。我穿着草鞋做了回纤夫。人生中第一次顺江而下,目睹了母亲河的全貌。那时生产队有一船稻草要送往下江的曹姑洲(芜湖东方纸板厂)。半大小伙子的我刚逢学校放暑假,作为家里的一个工,我参加了这次送草行动。
同行中的老篾匠年龄最大,少时他曾跟着师傅在南京做手艺,亲眼目睹了谷寿夫被国民政府枪毙在南京街头,他说那天南京万人空巷。几十里水路,几十里故事,都是民国的人和事。鲜活,一如雨季那夜父亲从江里刚刚捕上来的鱼。当船到达曹姑洲,老蔑匠告诉我前面的下江就是南京下关码头。恰恰在这时天上下起了夏天里常见的那种云头雨,北边的天际整个覆盖起一层薄薄的白云,傍晚的阳光将光芒打向云幕,云幕又将光线全部反射下来,天地之间忽然界限分明,江宁和当涂方向的青山在苍穹下紫微微的像个大剪影。多少次梦里的青鸟飞越了那座山的阻隔,重回家乡故里——故都是民国气象,亲切、如父如兄;又有多少次赤子梦里的泪莹、一回回打湿了枕巾!
……秋天,我重新走上江岸,母亲河见证了历史的沧桑、时空的间距。如果说逝去的先辈是沉于你河底泥沙的石头,那么今天的我则是飞翔你天空的青鸟。苍穹下,季节里,母亲河已近枯水期,裸露的河床、沙滩,皱巴巴的河岸证明了母亲的苍老、衰弱。是的,母亲的韶华已褪去,她不能赐于儿女们更多,我听见了母亲在控诉!一丝凉意袭来,在伟大母亲面前我感到自己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