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们终于决定在父母故去数年后的今天,共同签下成屋买卖契约,将过去曾经的记忆深锁各自脑海,再把成长岁月换成一只合约,一式四联,姊妹四人持份的地契与权状,终于在最终时刻拼凑出完整的家园。于是说好年后把老屋清空,时间一到便委托中介公司交屋过户,一切回忆与往事,也随之宣告终结。平时大伙散居台湾中北部,自从二老陆续辞世后,屏东老家每于归省时节便痴心巴望等着姊妹们的探视,但总一次次愈益疏离。
位于市区,二层楼的透天厝已有27年历史,高一结束时父母与伯父分家后迁入的。印象中高三那年,为了庞大房贷,母亲终日辛劳,除了市场上的菜贩工作,互助会、黄金典当与亲友借贷全都用上,甚至为了张罗一道道接踵而至的钱关,她答应朋友以买保险为条件,勉强凑足当期的贷款本息,如此纠葛,造成日后母亲对保险观念的偏颇与对从业人员的厌恶。当时我们正值求学阶段,不曾细究家道困顿,曾有数回母亲血压飙高,夜不成眠的次日,对身为长女的我交付遗言。
收看晚霞是高职学生的权利,渐层的色彩漫上了天边每一朵云,我黯然沉默,头抬不起,困惑的是同学们总能参加社团、寒暑期的救国团活动及健行,可我,正襟危坐母亲对面,听着许多不懂的话。
五年前,母亲临危之时叮嘱,将其棺木安置一楼大厅,又再三嘱咐,需待重度中风的父亲也辞世之后方可售地鬻屋,她怕的是终年在外求职与出嫁远乡的女儿们,等不及空屋闲置急着脱手,更怕年老的夫婿在她身后无法觅得一处方寸归根。其实母亲多虑了,地可卖,屋可去,然而回忆与童稚的韶光却根植在这片土上,多年后的今天,往事不曾远去,追忆未尝歇息。我此刻仿佛仍能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在夜阑人静时的磁砖地板上踅着,为了天亮鸡啼后即将缴交的另一笔债款。
父亲是木匠,他做的居家装潢多属包案承揽,但南部人不重物质,他闲散无业的时间总比外出工作的日子长。落地型刨木机、落地型钻床,这些会产出大量噪音的机器,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安静,仿佛喊哑了的喉头再也发不出声音。父亲中风前的十多年间,已不复记忆它们的高量分贝,父亲手下的那班师傅,或者转行,或者赋闲聚赌,父亲,未曾改业。
我所认识的父亲,只有八根手指,母亲刚嫁入门与父亲一起工作,有天使用刨木机时,不小心把手指送进机器中,辗碎了右手的无名指与中指,皮与骨当场分离破裂,日后母亲叙述当时情景,仍是呼吸急遽,双眼发直,她说得惊心动魄,仿佛记忆是红色的,里头喷洒了无比的鲜血和心疼。这些机器是爷爷的,自从伯父转业从商,木职的爷爷退休后便把设备移交父亲,分家时笨重的机械也迁了过来。那齿轮,那金属卡榫,是抚育我长大的力量;那满地的木屑,那木桩,煮饭烧水,给这一家人最实在的助益,它们年纪比我大,看遍我家三代所有故事。
姊妹们原打算把三具重型机械转赠职校当实习工具,但校方表明机器太过老旧不符现代的新式教学,我们另外寻觅设备厂商却无人愿意回收,有人建议机器本身是实心铁材,当废五金卖可能更值钱,这或许是唯一的出路,也正是唯一的出路。花了二天时间,在南部找到大型回收场,他们派遣二位中年壮丁,与一架油压拖板车,默默而勇敢地来到,我们女人家忍不住质疑他俩如何能撼动上百斤的机器。
当这二位粗壮的勇士搬动机器时,沉重的闷响在地表磨擦,如地牛呻吟,传到耳膜似雷鸣低吼,它们不满被打扰,在盘踞了27个年头的木材的工作区里,愿与父亲偕老。豆大的汗水濡湿了二位先生的脸颊、脖颈与背膀,三具机械与人类角力着,它们固执不肯上车,向晚的凉风中充斥了悲愤、凄怆和战斗的氛围。最后当机械终于上了货车时,我迤逦的回忆似乎也跟着一路扬长而去。
车过地磅,加上父亲剩余的金属耗材,换得万把出头纸币,这笔意外钱财,不久也会和时光一样从手中消逝,无法让人记起最终消费所在,一如我在空荡荡的工作区地上,看着那伫立了27年的痕迹,黑白分明,传到耳里的,尽是它们无声的耻笑,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