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对孔子的仁作“十字打开”,反而败坏了孔子作为最高境界的“仁”的圆融性。后儒将孔子的仁解释为“博爱”,所谓“仁者爱人”,以我看都肇因于孟子的“十字打开”。仁当然包含博爱、爱人的成分,但仁并非单指博爱的意涵,上面我们已作过分析。韩愈一句所谓的“博爱之谓仁”(韩愈《原道》)后儒也跟着起哄,特别是近代的学者康有为,认为仁为二人从,即爱人,也就是博爱。以康有为这个说文解字的解释,我倒以为我以《易经》“三才之道”来说更妥切:躯人徬,上下二横代表天地之道,即人如何在天地之间安身立命就是仁。这样说仁,就把孔子所说仁的意涵包罗进去:“克己复礼为仁”、“仁者乐山,仁者静”,为何他知道颜回“其心三月不违仁”,而对其他学生则知其所任,但不知其仁。孔子这个仁,是可以直达天命的。是在君子知天命的境界上的。所以“子罕言利与命与仁”1。“利”与道德不和,不可说;“命与仁”,则是不好说。如韩愈、康有为之所说仁为博爱的话,那么墨子所主张的“兼爱”不是更能表现出“仁”的性质吗?这个“兼爱”,就是爱普天下的人类,这就是博爱。何以你儒要反对呢?孟子说:“爱人不亲反其仁”,在利益冲突的时候,你亲你的亲人,当然就排挤爱别人。明显你的爱人是有等级的,那你如何做到“博爱”呢?孟子他们如此说是矛盾的。我并不是反对儒家讲“亲”的道德观,而是反对其将亲与仁捆绑在一起。其实,我们从孔子说仁情况来看,孔子这个仁是天人合一最境界的至善,它与道德论的说教是有所不同的。我们看到,子思在《中庸》无论如何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曾子在《大学》无论如何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2,以及孟子所说的“集义”,都不能不承认在达到最高境界的道上,是一种非常神秘、微妙、不可言说的境界。这种境界,后儒称为“无极而太极”(见周敦颐的《太极图》)。既已“太极”,何来所谓的“教”、“爱人”、“新民”及“集义”等等?用《易.系辞传上》说的,叫做“神无方而易无体”。这个“太极”,是没有“量智”(熊十力:《新唯识论》)的。即他没有“方”,也没有“体”。你如何表达呢?魏晋的儒者,用老庄的道来释儒的天道,宋儒的道学,又渗入佛家禅宗的一些东西。但因其坚持要把道德伦理学与天道紧密地连系一起来说,未免有些落差。说天道时,要静,说道德时,未免又要动,在动静的辩证过程中达致统一。故我说儒是在《太极图》的中心悟道,并不是老庄圆圈外(庄子借孔子说的“方外”)悟道。 老庄的道是不受动的影响的,而儒的道是受动的影响的。因为儒要讲“生生息息”,讲“阴阳”互动之道;而老庄的道是要进入“无生死、无古今、无物累”的“朝彻”境界。孔子是在“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的“阴阳鱼”中心顿悟了道。瞬间他一回到“生生息息”的世界,他就会变动不易,那个道就流失了。我们分析了儒道与老庄道无的不同,就明了孔子何以不把他的“仁”说清楚,要“言浑”无确切概念和定义。孟子不解其中奥妙,将其十字打开,这就苦了后来的儒者。我们从明末清初的各路儒者反思明亡就可以看出,他们不敢骂圣祖孔子不把“仁”说不清楚,既拿王阳明来开刀。怪罪阳明的“良知”太过清静无为,以致败落了儒家的刚性致用功能,从而导致明朝灭亡的命运。阳明若九泉之下有知,对此指责也会觉得可笑的。在我看来,阳明对于天命的体悟,最为深入,是深得孔子圣人之道的。他的“无我”、“愚夫、愚妇皆可为圣人”的提法,是与孔子仁的最高境界同体的。达到天道境界,已无智慧可言,何来分辨?阳明在《大学问》说:“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这是一种心性的体悟,并非意识的构造。后儒把孔子的仁说成是“恻隐之心”,又说“仁也者,人也”,把仁同等于“爱人”、“博爱”等等,都是一种意为的构造,这对孔子的仁,只能说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待续)@
1《论语》,蓝天出版社,2006年8月第一版,170页。
2《大学、中庸》,华语教学出版社,1966年第一版,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