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七十二年,「嘉新水泥」遭逢了一個前所未見的危機。
由我大兒子東平所投資經營的「嘉新電子」 (後來改名為「兆麒實業」),竟在十五年的光景中,由七百萬元的資本,一路虧損至負債近二十億元。
一開始,我只知道他的公司經營不善,但是完全想不到竟然會負債到這等地步。
有一天,他走進到我的辦公室,向我表示:「我要出國去接洽一筆生意,並收些帳款!」說完這段話後,他將手中的一些重要印章託付給我保管。
那時,他仍是「嘉新水泥」副董事長,出國接洽業務是常有的事情,因此,當他那天來向我辭行時,我也絲毫沒有察覺到任何可疑之處。
然而,第二天,問題接踵而來了…..,甚至可說是來得令我措手不及…..。
一張張的到期支票,不斷地呈遞到我的跟前,而且每張支票的兌現金額還相當龐大。
我一方面先行墊付,另一方面,則不斷地以越洋電話到處找他。只是我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接著我又委託三子安平,親自赴美找他,結果,他竟然是來個避不見面……。而在事情越演越大,一些聽到風聲的銀行,也開始對「兆麒實業」緊縮銀根。
我清楚地記得,當年五月的某一個星期五,下午五點時我甚至收到一張「波士頓銀行」的緊急告函,通知我必須在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六以前,清償一張原本九月才到期的銀行本票。
這是用來擔保發行的商業本票,而我們若不兌現,「查封」將是他們接下來的後續動作。
最後,連報紙也刊登了這件事,甚至不止是台灣的報紙,其中還包括了幾份歐美的報紙;其中刊載的內文,不外乎是「兆麒實業」垮台,殃及「嘉新水泥」之類的消息。
消息見報後,一些多年不見、旅居國外的好友,紛紛來電向我探問。
而這其中最令我感到心寒的,是我的長子──東平,依然杳無音訊……。
我這一生中,曾經經歷過無數次的挫折與危機,而我始終一次又一次地克服,從未感到畏懼。然而這一次,我卻從原先的措手不及,繼而焦頭爛額,到後來甚至產生「灰心至極」的挫敗感。
因為我萬萬沒有想到,這種受挫、心寒的感覺,竟然來自於自己的親生兒子。
當年,他創立「嘉新電子」時,曾經對我信心滿滿地表示:「希望能夠發展出自己的事業!」
「那麼,就規模小小的,步伐穩健地做吧!」這是我給他唯一的建議。
因為我希望,他能抱著「凡事起頭難」的創業心態,切勿心存僥倖或坐想平步青雲。
而自從「嘉新電子」創立起,我也一直抱著不參與、不干涉的態度。因為我一直認為:「孩子長大了,總該有自己的想法與天空……」。
然而萬萬沒有想到,原本以七百萬元資本額成立的「嘉新電子」,卻以驚人的速度,急速地膨脹為資本一億九千萬元的「兆麒實業」。
而這段期間,又趕搭上當年科技業起飛的時代,當時的外銷實績曾經高達四千多萬美元,以致於公司又擴充了四個工廠同時營運,員工人數多達二千人,往來的大小廠商更是成千上萬。
急遽成長之下的兆麒,體質難免不夠健全,資金來源也大多仰賴銀行的高利息貸款。而更糟糕的是,在銷貨方面,他和不實商人打上了交道──起先是小訂單,以後是大訂單,交貨條件則從立即付款的信用狀,變為延期付款的D/A、D/P!
對方等到貨品賣不出去了,便會再回頭由不同人士狠狠殺價!此外又同時遭逢新台幣升值,影響獲利。
總之,在種種因素的影響下,兆麒累積了鉅額的虧損,東平在窮於應付償債之際,加上又疏於管理公司內部,導致自身產品的品質積弱不振。
等到發展後期,公司因為外銷不成,進而開始又轉攻內銷;他在台灣成立了五家門市,並且聘用一百多名員工;然而,此舉並未解決產品滯銷的問題,反而猶如雪上加霜一般,加重了兆麒的營運負擔。
當情況一日一日地吃緊,演變成一個他無法扛下的重擔時,結果,他就來個一走了之。
事實上,當時就名義而言,我在兆麒既非董事,也非股東,甚至連一股都沒有。但是,基於「子債父還」的社會道義,我毅然地扛起這個債務。
「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將每一塊錢都還清!」我這樣告訴自己;那一年,我的頭髮白了許多,「苦了這麼多年,我張敏鈺,沒有欠過人家半毛錢!」
然而,兆麒債務,卻像個無底錢坑。
當到期支票一張張地不斷遞呈到我面前時,我真的不知道,「這到底是一個多大的洞?」而我當時所能做的,只是不斷地填補、填補虧損……。
當時的我不只不清楚債務有多少?甚至就連兆麒公司裡,喝水的杯子放在那裡,我都不知道!而回首處理善後的這段過程,我根本就像是在一段黑暗、低迷的谷底中摸索,真可說是「差點去了半條命!」
「如果,所有財產都下去了還不夠的話,怎麼辦?」在當時,我甚至動過這樣的念頭。
為了清理兆麒的債務,我不得不資遣員工,一方面用「嘉新水泥」的股份做抵押,四處張羅貸款;一方面著手處理兆麒的資產,並以「跳樓」的價格變賣公司資產。
我甚至還懇請其他子女出力幫忙。
「你們會不會責怪老爸向你們開這個口?」我愧疚地問他們。
不過令我感到相當寬慰的是,他們居然都給了我這樣的答案:「反正如今我們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是您所給予的,沒有關係……。」
「就算真的落到一無所有的地步,」我曾私下對孩子這麼說道:「我也至少要留下個清白、磊落的名聲給你們,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總之,我抱定了不惜「傾家蕩產」的決心,也要償清債務。
當年的我,已是七十有餘的高齡,但是仍以法定負責人的身份,親自上法院,並且當場言明:「我絕對會留個清白在人間!」
還債的辛酸,真是一言難盡;那種辛苦,不但勝於往昔的種種創業,其中還夾雜著「為人父」的傷心與失望。
在傷心之餘,我也深深體悟了「養不教,父之過」的道理。
東平甫一出生不久,他的親生母親即因病過世,於是乎,我也對他特別寵愛。長久下來,遂養成他「凡事都可以依賴父親」的心理;等到兆麒出了事,他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扛下這個重擔時,他就將這個重擔又丟回給我。
這個事件,可說是我這一生中最引以為憾的失敗,如今講出來,也絕非光彩的事情;然而,經過一番自忖,我著實感到,自己有責任全盤托出,並且給予後人一個深刻警惕。
「養不教,不只是父之過,更是自己這一生,難以彌補的失敗。」
感謝老天爺,我終於渡過了這個難關!銀行的本息已經全部清償,員工的資遣費也完全依規定全額付清。
待這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我正式宣布退休;在交棒給下一代的時候,我語重心長地對他們說道:「做個領導者,一定要有肩膀!」
我希望他們能牢牢記取這個教訓,不管遇到任何挫折,都能以誠實、負責的態度去面對、去扛下來。
畢竟失敗並不可恥,最重要的是,同樣的失敗,在我的這一生中絕不能出現第二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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