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皖江鋼廠
……寫過了時代社會背景,回到當時的現實中來。
大家草草打開了行李,說是行李,也就是家屬送來的一條被子,一個包著衣服的小包就當了枕頭,此外就是一二個吃飯用的搪瓷缸匙子一類,草草的在地上鋪上被子,一個挨一個地躺下,命令不准講話,也沒有人想講話,但可以聽到一片此起彼伏斷續的嘆氣聲,時不時有人大聲叫「報告小便」,小便桶就在工棚門口,到門口要叫報告,否則哨兵會開槍打。在這裡被告知除了二勞人員以外,對一切人說話前都要先大聲叫報告,對當官的要叫幹部,對當兵的叫班長。
這一晚誰也沒睡好,次日天剛亮,只聽到棚外遠遠近近一片哨聲此伏彼起,原來除了我們剛解到的勞教的幾個工棚外,還有勞改隊的工棚也在這一片。到棚外坐好,因為初來乍到,也沒臉盆,也不知哪裡有水,都沒有洗臉,有人挑來一擔水,一人分到一杯,是給喝的,我就用這杯水倒濕毛巾擦了臉,連漱口帶喝,然後開飯,又是一人一缸稀飯。
然後有人來叫我們排隊坐到地上,我們這二百多人算一個中隊,我們是十中隊,有二個官,一個叫王隊長,另一個叫張幹事,王隊長開始訓話,這王隊長一臉凶相,滿臉絡腮鬍子,左眉中有一道紅色發亮的疤,直通發際,說話時這刀疤一跳一跳的,講話帶吼,不外乎你們都有罪,要遵記守法,好好改造,三個月,六個月,一年半載爭取解教回家之類,他介紹他自己在部隊裡從當小鬼開始,參加過解放戰爭,殺過許多蔣匪軍,又參加過抗美援朝等等。然後是張幹事開始編組,看來他已看過每個人的檔案,先叫小組長名字,站到一邊,然後叫組員名字站到組長後面,每個組約十多個人,我們這個隊共十二組。二個正副小隊長統管各組,二個大組長各管五六個小組,然後開始上工了,由一個小隊長領頭,另一個小隊長殿後,各小組長跟在他的小組組員後面,二個大組長前後跑,後來我們得知原來二個小隊長都是安徽人,是公安部門和勞改局原來的幹部,我記得一個姓許是某勞改大隊的事務長,後來他很快的就算改造好了,上面來一張便條他就回去繼續吃官糧去了,至於大組長和各小組長,那都是和我們一起從上海來的貨真價實的,不過對他們的安排和大多數勞教人員又有點不一樣,他們在勞教前,有的是當過兵的,有的當過警察的,至少在某種程度上當過單位的小頭頭受過黨的教育的,他們被任命為組長就不但覺得比組員要高一等了,同時又覺得是個立功和爭取表現的機會,這樣每個人的勞動都每分每秒的處在他們監督之下,他們起到了隊長和小隊長所不能達到的作用。
知道了我們是到皖江鋼廠來大辦鋼鐵的,可能分配到哪部分還沒落實,這一天被拉到山上敲石頭,一人一把鐵錘,一個鐵絲圈,要把大石頭敲小,再把小石頭敲成二三釐米大,我們從來沒有乾過這種活,所以一天下來,都已滿手血泡,雙腿酸痛,非常疲勞,到太陽快下山的時候,隊長宣佈收工,大家拖著腿,列隊下山,因為在全組我的年齡最小,組長指令我要背全組人的吃飯傢伙,走在路上我的腿好象綁了二塊大石頭,越來越不聽話了,趕不上前面的人,一個姓曹的組長過來在我後面猛然一推,我就一下被推出行列,踉踉蹌蹌地跌到路邊,忽然我象發了瘋一樣的哭著爬起來往組長身上撲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臂膀,這個當過兵的傢伙,反到發了愣,過了一會,可能覺得痛了才把我甩掉。我到反而因此恢復了精力,就此跟上了隊伍,一路上還有好些人向我翹大姆指呢。
到晚上規定整個小組圍成一圈,盤腿坐在鋪上學習二小時才能睡,所謂學習就是每個人都要檢討自己,除了要認罪服法,向黨向毛主席請罪外,還要檢討今天的勞動有無偷懶,有無不足的地方,然後再相互批評,互相攻擊,工作完成不好的,還要站起來低著頭,聽別人的罵,站二小時是很累的,不過這比後來還要扣飯又好得多,那是要命的。今天晚上組長要開對我的鬥爭會,理由是我的思想反動。我已經站了一會,組長宣佈後,第一個響應組長號召的人開始發言,因為我們是新隊第一次學習,隊長親自進來檢查,看到我站著,就向組長瞭解情況,組長說:報告隊長,此人思想反動。王隊長一見我很小,用他部隊的話來說只是個小鬼,可能因為他自己也是個小鬼出身,於是對小鬼就有些同情感,他就挾挾他的眼睛說:剛來麼,哪有思想好的,算了吧。於是我得救了。
這二天裡我們還是爬上山去砸石頭,石頭是前一天由勞改隊用炸藥從山上炸出來的。這天晚上剛開始學習,棚外哨聲響了,叫全隊集合,王隊長訓話說:你們是來參加大辦鋼鐵的,大辦鋼鐵是毛主席給的政治任務,今天碼頭上到了幾船鐵礦石,那是高爐的糧食,你們的任務是卸船,好好表現,爭取早日解教。然後全體排隊出發,路上一片漆黑,小隊長們和大組長們提著馬燈前後二邊照著,最外邊幾步開外有兵端著槍指著我們,走了有幾十里路,到了一個船碼頭,幾條大船靠在碼頭邊,船邊有二塊跳板架到岸上,一塊供上去,一供下來,船中間又橫架有二塊板。每個船艙下去二個身體最棒的,用鐵鍬鏟礦石舉起來往橫板上停放著的筐子裡倒,我們都是二個人用槓棒抬一個筐,等裝滿了就抬著從另一塊跳板上下來,再抬到碼頭上的一個指定地方倒下,這樣川流不息的來回跑,人人抬著 筐都帶著小跑的,船艙裡的二位更是汗流如雨,雖然大家在白天已乾了一天,又是只喝了一缸子稀飯,晚上接著乾,而且都是重體力勞動,但大家仍然勞動幹勁熱火朝天。
天朦朦亮了,碼頭上有大伙房的光頭勞改抬來幾大桶的稀飯,這麼遠從宿營處 抬來真的不容易,這時人人早已飢腸轆轆,昨晚喝的一缸子稀飯,早已化成汗水了,我都感到要暈倒了,靠著解教二個字支撐著的,一看到熱氣騰騰的飯桶,都以為要開飯了,大組長董寶山叫開飯了,於是大家都放下抬筐,船艙裡的也爬出來在岸上集合,忽然間王隊長出現在隊前,明晃晃的電筒光在人臉上來回直照,他厲聲的問大家:你們的膽倒不小啊,敢於罷工!這裡不是你們上海,這裡是勞改隊,專政單位,誰是罷工的頭,我可以馬上槍斃你。大家嚇壞了,沒人敢出口大氣,半響無人作聲,於是隊長說回去後給我把你們的頭找出來,現在給我繼續乾。這樣乾到船艙出空才喝稀飯,然後排隊回工棚,看來王隊長對此有恐懼感,他認為我們是罷工也是可理解的,可能他在部隊裡所受的教育就是這樣的,我們大多數本來都是來自各工廠的人,「我們工人有力量,嗨!我們工人有力量」,也是天天唱的歌。在他的腦子裡工人是要罷工的。其實我們哪敢,那時人人都想得到政府寬大,希望以努力勞動,好好表現,來爭取提早解教回家和家人團聚,更不用說我們沒有也不可能有組織,而黨是有組織有軍隊的,以無組織對有組織能反抗嗎?
卸船的活乾了有十多天,這一天是大休,這裡規定半個月休息一天,讓你們洗衣曬被子一類必需做的事,天氣睛朗,上午大家把被子晾出去,動作快的人有機會把被子晾在工棚頂二邊,慢的只好鋪在地上,十多天下來被子都快發霉了,要是沒有這一天,這些勞動力肯定會生病去死的。人們都到溝邊去洗衣物,這個宿營地周圍是一圈壕溝,裡面放滿了水,溝外是鐵絲網,鐵絲網外是哨兵,等於是露天監獄,平時在中午能吃乾的,雖然不是 真正的米飯,但能安慰肚子,因為今天不乾活,所以是二頓稀。
下午王隊長來了,召開大會,是鬥爭罷工頭的,王隊長可能已經過研究,做好準備工作,宣佈罷工頭頭是誰,我一看原來就是那個二進宮姓陶的,因為根據小隊長和大小組長的回憶,那天跑到到飯桶邊最快的就是這個姓陶的,於是這個大光頭被五花大綁站在場中央挨批鬥,小隊長振臂呼口號,很多人發言罵他,大家慶幸沒有整到自己頭上。當然陶同教今天的晚飯是被免了其餘人的飯碗裡並沒有多一粒飯,因為小隊長和組長的碗裡被裝得滿了點。
這樣的活持續了個把月,沒有船卸的日子裡,就去做土方工程-平地基,一個人推著獨輪車,二個人用鍬挖土往車上的大筐裡裝,這種車是一個輪子在中間,車架 二邊綁著二個大筐,二個車把系著車帶套在人脖子上,用二隻手提起車把和脖子一 起用力推車走,這種車叫膠輪車,然後後面的車就接上來裝土,川流不息,這片土地裡到處都散著古代的陶器,多數已被挖土機挖得七零八落的成了碎片,也有完整的碗啊罐啊的,這些都是我們中華民族古代的文明遺產,就把它用鍬打碎了當土裝筐,沒有人敢收藏它們,很可惜,當時趕英超美,大踏步進入共產主義是政治任務,共產黨人無祖國,共產黨的幹部們對祖國文化這類好象沒甚麼興趣,而我們這些被專政對象就更不敢。這片地據說是用來建水泥廠。
地基完成後,我們十隊的工作改了,改成固定的運輸隊,運礦石,一人一輛膠輪車,車上沒筐子,車架二邊系著粗麻繩用來綁礦石,叫赤膊車,每天一早從營地出發,到巢縣碼頭裝礦石到鋼廠,來回幾十里路,有任務的,規定要運幾千斤,來回得跑三四躺,進廠前有磅秤,小隊長掌磅,不夠任務的不得收工,黑夜也得繼續乾,沿途有人監督。我的身子還沒有發育好,個子小,體力弱,礦石裝多了推不動,再加上我的鞋破了,腳一出汗,一走一滑,就是乾到半夜也老是完不成任務,因此常被扣飯。小隊長和組長因此不喜歡我,連看我都是斜著白眼的。
當時換了二個小隊長,前面那個勞改大隊的司務長已改造好了,據說支隊長比較喜歡吃他做的炒肉片,所以去支隊食堂當廚師了。現在這二個小隊長有點來頭,一個叫顧厲根,總有三十來歲。顧小隊長面紅齒白,很標緻,腿長,聲音又尖又響,過去是某勞改支隊的管教幹事,看來是個厲害的宣傳人才,他整天就拿著個話筒在路上來回跑著做鼓動幹勁的工作,如果有誰跑得慢點,他就會拿話筒對著他大叫:加油!加油!這人今晚很可能要被扣飯了。另一位是趙璧,高高的個子,顯得有點英武氣概,據說過去是某勞改中隊的隊長,因為對勞改比較講道理,不太岢刻,因此階級鬥爭的觀念不強,也被罰來 勞動了,他沈默寡言從不訓人,後來乾脆自己拿起一輛獨輪車加入勞教大軍一起推礦石,這樣王隊長也無話可說。
1957年八月公佈的(國務院關於勞動教養的決定)說勞教是人民內部矛盾,享有選舉權利,三個月六個月,一年半載,甚麼時候改造好了甚麼時候就解除勞教,顧趙倆位在三個月到了那天就改造好了,據說顧小隊長又回到勞改大隊部復官當了個勞改幹事,而趙璧被清退回鄉當農民去了。毛病就出在附帶的「甚麼時候改造好甚麼時候解教」這句話上,而三個月六個月一年半載是說 最少時間,所以我們這些普通勞教就不知道甚麼時候改造好了,要不是後來中國的政局有所變化,我們肯定會成無期勞教,死而後矣的。在我們這些普通勞教裡也分等次,有些人在勞教前是共產黨的幹部,還有資本家出身,家中有錢常來探親接見,有財物奉送給幹部的,就變成比顧趙二位低一點的人民內部矛盾,他們可以當個組長或看工棚之類不用乾苦力,還可以管理我們,在隊長看不到的地方起作用,我們稱他們為二幹部。
從巢縣碼頭到煉鋼廠,一路有很多高高低低的土坡,獨輪車到了坡前往上推很困難,這樣就把各中隊的‘小鬼’集中到一個小組,編成一個小鬼組,又叫拉橋頭組,我有幸也編入了小鬼組。所謂拉橋頭,就是我們人手一根粗麻繩,繩頭繫上一個粗鐵鈎,我們待在坡腳下,等同難們推著獨輪車來到跟前,用鐵鈎鈎上車頭的橫檔,把麻繩往肩上一搭, 彎著腰,上身前傾,用二腿拼命往後蹬,推車的頸上 套著車鞭繞過雙肩,然後象烏龜伸著頭把車往上頂,這樣我們一起努力把車背上 坡頂。不管怎樣,我們拉橋頭的比推車的要好多了,因為在車還沒到跟前時,我們 可以坐下來息一會,真是感謝王隊長和政府對我們小鬼們的人道主義關懷啊。每天天沒大亮就集合,到工具房領車出發到晚回工棚,十多個小時下來,人人都累癱了,但還是有部份體弱的人沒完成規定的噸數,被迫繼續上路再推一次。有時整天下大雨,發的所謂雨衣根本就不隔雨,那是一種薄布上塗了點桐油的雨衣,雨能往裡滲,回到工棚趕快鑽進被窩,把濕棉衣隔著被子鋪在身上,才一會兒,濕棉衣還沒焐熱,天還下著大雨,忽然工棚外哨聲尖叫,王隊長披著那種部隊裡發的黃色真雨衣,對集合在雨中的隊伍大叫:馬上出發去運料,這是大煉鋼鐵的政治任務,不要說現在下雨,就是下鐵下刀子也得乾,餓了高爐,殺你們的頭。
王隊長有一次給我們全隊訓話說:他是個老兵了,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上過朝鮮戰場,除了沒有殺過日本兵外,他殺過許多人,之所以沒有升級,到現在為止還在當個勞改隊長,就是因為他的脾氣太壞,惹毛了他,他甚麼事都能幹出來的等等,言下之意就是要我們對他小心點,王隊長的刮光的二頰發著青光,眼睛一夾一夾的,有一種凶光射出來,左眉中間的那條直連到前額的刀疤更是紅得發亮,好怕人的。大家也確信他會殺我們的頭的。人人都怕他,只要老遠聽到他叫喚,人人都會提心弔膽捏把汗。不久後,王隊長果然殺了一個勞教,那人名叫丁山,不過不是直接用刀殺的,是被殘酷地折磨死的,死得很慘。丁山是王隊長用來做殺雞儆猴作用的雞,當然會被整得很慘的。
很多人生病了,個個皮包骨頭,蓬頭垢臉象個鬼,還生了白虱,因為根本沒時間去捉,白虱繁殖的速度很快,人人都不停地抓癢,混身都是血淋淋的抓痕,我沾了「拉橋頭」這工作的光,有時得空就藉口去大便,跑到路邊草叢裡,剝下衣服來抓虱子,但見這種白虱有米粒大,混身白亮,大肚小頭,滿衣皆是,去抓它,它就往衣縫裡,線衫隙裡鑽,抓不勝抓,掐不窮盡,有點象電影裡共產黨打地道戰。一天隊部搞來了一台噴農藥的噴粉機,命令每個人都敞開衣服,然後往裡噴農藥,那種藥粉叫「六六六」,是一種很毒的殺蟲藥,噴過藥後把衣服扣上,結果虱子果然都悶死了,人沒死但反應得很厲害,整天的惡心欲吐和頭痛,後來我得了藥物性肝炎,恐怕和這有關。
開始整編了,把各中隊的老弱病殘都編到一起,體力好點的和年青的編在一起,八中隊合併到我們十隊,隊長還是王成立,多了個副隊長和二個幹事。這時好象又從外面抓來了一批新勞力,所以我們十隊的勞動換成砸焦炭和鐵礦石。其實 砸礦石和焦炭也很苦,人人坐在地上,面前放著一塊鑄鐵當墊砧,一人一個鐵絲圈和鐵榔頭,把礦石或焦炭砸成規定大小,有二人抬著大的礦石供應各攤位,還有 二人把砸好的礦石用筐抬去上篩,篩出的礦石有人用獨輪車推到高爐那裡去,篩下來的石渣用獨輪車推去煉焦鐵,然後再敲碎去上高爐煉鐵。敲礦石和焦炭算是輕勞動,一天勞動十二小時分日夜二班,我們做下夜的比做白班的更艱苦,下午六點接班開始到天亮這段時間最難熬了,因為天寒地凍,又是露天作業,手腳凍得麻痛直到無知覺,眉毛上結了霜,閉一下眼睛就凍住了,二瞼很難再睜開,天亮前約三點鐘,伙房會有人挑一擔熱水來供應,每人能分到一杯,我用毛巾沾點熱水擦一下眼,放下水敲幾下礦石,可當我再次拿起杯來時,毛巾和水都已成了冰塊了。
這期間我認識了一位好朋友,他叫沈躍邦。他是另外一個小組的,我坐在我組末尾,而他坐在他小組的第一,我們是敲石頭鄰居,所以我們就聊上了,原來在上海的他家有一晚上進了小偷,他在驚醒後起來抓住了這個賊,結果在這個賊的訴苦和哀求下,他竟給了小偷一些錢而放跑了他,所以他被送勞教原因是包庇壞人壞事。原來他也是紹興人,於是我提到我父親的名字,哪知他居然知道我父親,據他說我父親是紹興地區的名人,因為他後來去上海搞實業,所以沒機緣和我父親有過交往,但他說我父親非常有民族骨氣的,廉潔奉公,辦事雷厲風行,深得民心,在政府和民間很有口碑等等,他都知道我父親的許多瑣事,這樣我們就成了忘年交,因為他長我一輩,我尊稱他為沈伯父。 沈躍邦很快就被王隊長任命為組長了,原來他是上海蝴蝶牌縫紉機廠的老闆,雖然廠被共產黨合了營,但多少還能拿到一點定息,再說當資本家的家裡總也有點底子,比起別人來他是很有錢的,他家裡不斷的寄郵包來,有很多吃的,太太韓端敏也常來接見,每次都孝敬很多東西給王隊長,有一次王隊長專程去上海,受到熱情的接待,臨行沈家還給王買了毛料衣服。老沈當了組長就不用乾活了,來回跑跑看看就可,少吃很多苦。
那時安徽省的大飢荒已經開始,雖然還沒有發展到後來那種人吃人的地步,但農民已開始挨餓,一早農民們捧著木盆在公社食堂門口排隊,我看到打來的都是一些漂著些菜葉的清湯,後來外面敲鑼打鼓的據說劉少奇當上了國家主席,但是日子還是越來越苦,我們的飯都是苦苦的稀糊,那是陳年的米糠和的,還有一股霉味。所以食品在那時是奇珍異寶,見到別人吃東西我們的眼睛都能突出來冒火,有郵包來的人,都是晚上睡時,偷偷的躲在被窩裡吃的,沈家送來的食品當然都是高價用外匯券買來的,不過我從來也沒有向沈伯父要過一點東西吃,一則沈伯父的東西在孝敬了隊長和別的幹部後,也一定不多了,二則我這人雖然窮苦出身,但性氣仍是很高,所謂「窮則獨善其身」從不肯求人佈施的,我有我自己苟活下去的辦法。挨餓是一種非常 嚴重的折磨,特別是長期挨餓,飢腸轆轆卻還要對付超時的重體力 勞動的體力消耗,那時除了勞動,就是想吃,再也沒有人去想甚麼愛情啊!家庭啊!友誼啊!幸福啊!這些都是吃飽了時候的想法,更不用說甚麼中國人民站起 來了!我們的民族自豪感啦!我們要解放全世界被壓迫人民啊!在那時候這些都是廢話,唯一佔據大腦的就是想吃,可悲的是明明你餓得要死, 但是在我們這圈子外的家屬親人卻以為你在說謊,那時所有的報紙電台都在大肆報導大躍進,大豐收,糧食畝產萬斤,毛澤東甚至說點假輕輕的風涼話,甚麼「糧食吃不了怎麼辦,可以出口換鋼鐵去支援世界人民麼」。我的一個好朋友叫朱青廉,他原來是解放軍,復員在上海一個工廠當工會主席,因為他的廠辭退了一懷孕七個月大孕婦而沒有給予任何補償,原因是那個婦女是臨時工,作為工會主席的朱青廉打了抱不平而得罪了廠黨委,也被抓來和我等為伍了,是歸類在工人階級的反社會主義分子一欄的,他寫了一封信給他哥去要點糧票的,他哥是在海軍裡當官的,這封信不知甚麼原因居然發出去了,我想可能是隊長喜歡隊員們去信要郵包吧,結果他的哥哥回信來將他罵了一頓,說是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國家哪能餓人,說他仍然不認罪服法抗拒改造,繼續誣蔑黨和政府等等,這封信被張幹事拿來在大會上念了,並給了狠狠的批評,還好朱青廉是小隊長,沒有給他處分,真是偷雞不著蝕了把米。不過平時我也聽到過張幹事發過吃不飽的牢騷的,也不知道共產黨幹部怎麼搞的,好象都在二面國受過訓練一樣。最滑稽的是有一次王隊長的點名,共產黨的國家政權是用槍和暴力搶劫來的,建政後他們使用的語言仍是當兵的那一套,所以開會叫點名,就象古代叫點卯一樣,王隊長點名時聲色俱厲地責罵了有個人非常無恥。原來那時我們抬礦石用的筐是用樹枝編的,筐子的損耗很大,所以安排了二個人專門去割柳條編籮筐,那個人在編筐時大概為了減輕疲勞哼哼一隻小曲,那是一支少數民族的歌,其中有幾句是「我願做一隻小羊,蹲在你身傍,我願你拿著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地打在我身上……」
在那個時代,人們只能唱所謂的革命歌曲象歌頌毛主席和共產黨,或者就是打打殺殺的,象打倒美帝打倒蘇修一類,但對少數民族的歌曲限制少一點,人們就打著發揚少數民族文化的旗子打擦邊球,所以在當時的上海,這支歌很流行,不料此人在哼時被王隊長聽到,於是拿來在會上大大地發揚了一番。王隊長說「此人那樣的無恥,居然不要做人,他要做一隻羊,還要讓一個丫頭片子拿個皮鞭抽他,真不要臉」王隊長用的話雖然很嚴厲,但到是說得眉飛色舞的,而且特地把那個「丫頭片子,小丫頭片子」講了好幾遍,王隊長批評完了拖長調子問大家此人要不要臉啊? 於是有小隊長和幾個小組長也拖長調子回應道 不—要—臉!王面向大家再大聲的問一遍,於是全場的人都大聲地叫喚「不——要—–」,我在肚子裡撇著笑也跟著大伙一起喊,但在我的心裡是覺得很奇怪的,因為在平時看來王隊長是很好色的,他自己已五十多歲,娶個老婆才二十多,再說在平時工地上過路個老百姓的婦女,他總是色迷迷的盯著看,有事沒事的找話跟人家講,有一次我還看到他摸一個鄉下大姑娘的手臂呢,那麼現在人家只不過唱了幾句民歌,為甚麼又要拿人家大做文章呢?後來這問題我得到瞭解答,那是後來我和三組組長姓章的一起上山去搞小秋收,搞小秋收就是到山上去割野菜剝樹皮拿回來送到伙房煮了給大家當飯吃,章組長滿臉麻子,但人很聰明,滿肚點子,特別是對社會有深刻的分析和獨到的見解,大家給他取個混號叫滿天星,那是仿照著水滸傳裡的軍師智多星吳用來的,章組長的解釋很有創意,他說那不過是王隊長借題發揮滿足一下他自己的口癮吧了,這下我恍然大悟。
我和章組長相處有一個星期左右,在山上他給我講了好多事,比如甚麼是階級鬥爭啊。階級鬥爭在中國被異化為分化人民和人與人之間鬥爭啊,社會主義在中國的異化啊,為甚麼在中國一個人出點餿主意就能禍害全國啊?等等等等,他的種種說法都是當代人所沒有的,都是我前所未聞的,也和我以前的認識有根本的區別,坦白說,在以前的認識中,共產黨毛主席是為瞭解放人民,推翻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建設一個沒有人壓迫人,人剝削人的理想社會的,所以僅管他們殺害了我的親人,僅管許許多多的人受到迫害,我只是認為這都是這些人對人民犯了罪,或是些局部問題,或是為了達到偉大的理想必需付出一點代價,歸根到底在原則事情上我是擁護共產黨的。
在這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裡,我明白了好多道理,也知道了比過去皇權時代更皇權的那套做法,那就是一人受誅,家族遭殃,並且世代延續的情況,但我從前就一直認為自己相信沒有人壓迫人,剝削人的共產主義制度,因而也擁護共產黨的。從此我一通百通,過去看不懂的事情都有瞭解答,我在學生時代所受到的教育有了徹底的變化,我對這社會的一切醜惡有了真正的認識,我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我也知道了毛澤東的死期,那是要等到毛把所有的人從人民到他身邊的人都鬥遍了,到再無人可鬥時,就是他完成任務回去地獄的日期了,我暗暗下決心要活到那時候。我從一個一無所知但以為自己甚麼都懂的單純的學生狀態中走出來了。 (//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