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4月3日訊】誰能相信,自父親戴上右派帽子以後,我家裡就有了個臥底。
他就是翻譯家、出版家,人稱「好人馮二哥」。我覺得自己經歷了許多事,心已變硬,情也冷去。不想「臥底」的事如滔天巨浪,將我擊倒在地。一連數日,淚流不止,大汗不止。文史專家、學者朱正先生告訴我:情況確鑿,證據就是馮亦代在生前以極大勇氣出版的《悔餘日錄》(河南人民,2000;下引本書只注日期和頁碼)。讀後,全身癱軟,一張報紙都舉它不起。因為他的這個「角色」,與章家兩代人交往的深情厚誼以及那笑臉後面的一片慈祥,在我是無論如何也聯繫不上。可證據就擺在那裡,你不信也得信,你無法接受也要接受。難道傷天害理之災,裂骨錐心之痛,就是我的命運?
1958:進了章家大門
馮亦代是母親(李健生)在民盟北京市委一起共事的朋友,與父親並無往來。反右剛結束,大概是1958年的春季,在民盟市委的一次學習會上,母親見他一個人呆在旮旯兒,無人理睬,很可憐。散會後,二人一前一後走出西四羊肉胡同。母親快步靠近他,問:「亦代,你好嗎?」
馮亦代說:「李大姐,我能好到哪裡去呢?」
母親又問:「安娜呢?」
他答道:「忙自己的事,她又不是右派。」
那落寞的神情,讓母親很同情,分手時對他說:「亦代,有空來家坐坐,伯老(指章伯鈞)歡迎你。」
回到家中,母親把馮亦代的情況告訴了父親。父親說:「好呀,請他來呀。」
他很快便來了,不僅章伯鈞歡迎他,全家都歡迎他。他一來,父親和他談天說地,母親給他遞上煙茶。馮亦代非常感動。他能從上午坐到下午,或從下午坐到晚上,比自己的家還舒服。
他頭一次來,父母就留飯。說是多一個人無非多一雙筷子。其實,馮亦代來,餐桌都要添一兩個菜。知道他是浙江人,清蒸魚、火腿湯是常有的。再說了,我家的廚子手藝是有名的。喝上兩杯陳年黃酒,臉,紅紅的;心,暖暖的。馮亦代進入了酒飽微醺的境界。告辭的時候,他雖不能像羅隆基那樣,坐著父親的小轎車回家。但是,一到晚間,父親都會叫我:「小愚,你送馮伯伯到公共汽車站。」
他住西四前紗絡胡同,我家住地安門,有13路可搭乘往來。月色下,細雨中,寒風裡,總是我挽著他。我們走得很慢,送一程,說一路,說海明威,談麒麟童,聊張大千。與一個如父如兄的人融洽親密,馮亦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
馮亦代成了章家常客。一天,他來了,比約定的時間早些。父親還在南書房收拾舊書,母親在客廳接待他。二人坐定,馮亦代看著茶杯裡的一片片淡綠淡黃。叫了聲:「李大姐……」遂哽咽起來。
母親關切道:「亦代,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沒有事。」馮亦代起身,站到母親的面前,俯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李大姐,你待我真好。」說著,熱淚從面頰滾落。
他走後,母親把這個場景講了出來。父親聽了,對我說:「小愚,知道了吧,這就叫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父母也需要馮亦代,誰也不能獨居海上孤島。
到了夏季,常在庭院乘涼、閒談,微風送來幽幽花香,茶几上擺著茶點、汽水。我不是挨著「馮伯伯」坐,就是端個小板凳靠著父親。章伯鈞談興上來,海闊天空,評時政,講舊事,滔滔不絕。
自1957年夏季,一座無形高牆,把章伯鈞、羅隆基阻隔在紅塵之外。人被剪去翅膀,但心可以飛翔。孤獨的他,太想說點什麼了,哪怕只有一個朋友。
買到鰣魚,母親會叫他;螃蟹肥了,約他來吃;家裡的柿子熟了,送他一大筐;康同璧家自制的蘿蔔糕,章家給他留著。不久,三年大饑荒來了。父母照樣留飯。高價肉,高級點心,我們吃,他也吃。時間長了,馮亦代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一次吃午飯,大家到了東飯廳,面對香噴噴的滿桌飯菜,他高聲道:「你們家的糧票,都叫我吃光了。」說這話的時候,用手指著鼻子,滿臉通紅。
父親拍著他肩膀,說:「坐,坐,有飯大家吃。吃到無飯為止。」
他在我家流的眼淚是真的嗎?人心,究竟是怎樣的構造?
父親成右派之後,受降職降薪處分。但家裡依舊保留了許多的服務和警衛人員。馮亦代登門,是要在傳達室登記的。來的鐘點,走的時刻,所在單位等項內容,一一記錄在案,然後報告上去。要不然,聶紺弩怎麼不去拜訪詩好、字好、學問也好的陳銘樞呢?陳銘樞最欣賞聶紺弩,說聶的許多高論可入《世說新語》,可就是因為進門要填會客單,懂得情報的聶紺弩便沒有登門。1965年陳銘樞病逝,聶紺弩去了。
會客單的作用,大了!沒過多久,上面就對常去章家的馮亦代,有了「興趣」和「關注」。
1958年7月20日,某部派出一個叫彭奇的人與馮聯絡(前後共有彭、劉、張、王等四人與之聯絡——筆者注)。會見前,馮亦代特意先去有名的「仙宮」理髮店理髮,又帶去右派分子的交代材料和悔改計劃。談話從十點半至十一點四十,地點在彭的家裡。
當天,馮亦代在日記裡寫道:「和他的談話是愉快的,他勉勵我必須使自己的心情舒暢,而達到這一點便必須信任黨,向前看。他說想過去某一些不愉快的事,這樣只能把自己的思想引入牛角尖去。相信黨,把自己從右派這個圈子跳出來,踏實地工作,不要表現自己,不要因群眾的一些意見而煩惱,而只要腳踏實地地工作學習和改造。他說我過去的毛病就在於不踏實,表現自己的『左』、進步,而不是有切切實實的收穫的。他的話切中了我的毛病。事實上他上次對我說的要我跳出右派的圈子,使自己踏實,我在想了之後,而且照他的話去做,不考慮同志們對我的觀感,特別是他們是否看到我在改造和有否進步這一點之後,我已感到和同志們的關係自然得多了,也比較有些自信(當然不是自高自大的自信)。」[1958.7.20.pp41—42]
這段文字至少明確了以下幾點:一、某部交代的工作性質極其特殊,屬於秘密聯繫,垂直領導。要知道,經過反右運動,民盟中央實權已轉移到交叉成員(即中共、民盟雙重身份)胡愈之、周新民、李文宜等人手裡。馮的工作跳過了這些民盟中央頂級交叉成員,直屬某部領導。二、馮必須信任黨。三、馮必須心情舒暢,從右派圈子裡跳出。四、馮不要表現自己。五、馮不考慮同志們對自己的觀感。政治好比遊戲,有玩遊戲的,有給遊戲制定規矩的。玩得好,有實惠。玩到最後,你不玩都不行了,因為制定者就站在你的身後。馮是願意玩遊戲的,而彭奇的每一句,都是給馮定下的遊戲規則。乍看,挺奇怪的:怎麼「心情舒暢」也成了一條規矩,細想,卻很有道理。你和章伯鈞聊天,總不能一臉死板,談吐乾癟吧?人得輕鬆,輕鬆狀態下才能在「隨意」或「無意」中,把章引入預先設立的話題,套出所需內容來。「不考慮同志們對自己的觀感」,也是一條,當然啦,總往大右派家裡跑,民盟中央和左派人士一定有反應和反感,這就要頂住,就要不考慮別人「對自己的觀感」。
馮亦代毫不遲疑地接受了,第三天便嘗試進入了角色:「彭奇同志說錯誤是犯了,現在認識了自己的錯誤,以後便可以小心不再犯。只要不再斤斤計較個人,看到整個集體的前途,個人的前途也是光明的。……晚上盟裡有吳晗同志的時事報告,去聽了,心裡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之感,對於自己的信心,增加了力量。跳出右派的圈子,抬起頭向前走,努力工作努力改造自己。」[1958.7.22.p44]
請不要誤會,這裡寫的「心裡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之感」,決非指吳晗報告的心得,而是在聽報告的場合裡,他探得某個或某幾個民主人士的「動態」。馮亦代是一旦有收穫,就惦記著匯報:「昨晚今晨都打了電話給彭奇同志,沒有在,中午他來了電話,我又去洗澡了,一直到晚上他來了電話,心才安下來。昨晚的會有了個好開端,因此必須把情況和他談一下。」
隔三差五,馮亦代就向他的上線匯報。這是積極,但也不都是積極。自年輕時期參加青紅幫,參加國民黨,參加民盟,馮亦代的個人生活也是曲曲折折。但就眼下承擔的這份工作來看,則是以往任何一個時期所沒有的。
此刻,他像孤獨的旅行者,意外地被領入了沙漠,沒有同伴,沒有路標。極目遠望,惟有一輪紅日,高懸於空。如果,他不想倒下,那就只有獨自行走。況且他也力圖通過這條路,找到政治出口,以轉變命運。幸而,他後面有一個能擺佈他、驅動他的強有力的存在。
日記中,馮亦代為啥要隨時隨地鞭策自己,檢討自己,鼓勵自己?我想,他是要借此消除或壓制來自心底的膽怯、猶豫和動搖。這是文人的特性。其內心深處,恐怕是對政治鬥爭的恐懼。
上面自能揣度馮「惶惶不可終日」的心理,及時對症下藥。比如,推薦他看根據柯羅連科所作改編的電影《漫長的路》[1958.8.15.p60];比如,把馮請到彭家,做一次愉快的談話,讓馮「把自己所想的完全傾吐出來,而他(彭)也及時地幫助我,給我指示,我覺得我的思想開了竅」[1958.8.13.p59]。
讓馮亦代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自己「神經衰弱比較厲害,什麼事情都神經質得很」的時候,某部張副部長藉著做報告的空隙,接見了他。「他對我的態度,使我很興奮!」[1958.8.20.p64]
1958年國慶節頭一天,他參加單位工會組織的聚餐,大概備受冷落,鬱悶而歸。深受刺激的馮亦代決定打翻身仗,決心用行動爭取摘帽子了:「我有信心一定要爭取摘帽子,但究竟要到什麼時候呢?這就使我處於一種焦慮的心情中,彭奇同志這幾天沒有空,我多麼想和他談談!」[1958.9.30.p92]
既然被使用,就有所指望。彭與馮亦代進行有針對性的談話。談話中彭沒有回答摘帽子的問題,而是指出他的「思想中還沒有政治掛帥,還沒有真正一切跟著黨的指示走,還沒有做黨的馴服工具……其次他談到目前的趨勢是一切打破常規進行,所以不能把自己束縛在常規裡面不能符合當前政治運動的要求」。「我沒有做到一個黨的馴服工具應做的事。這一晚和他談到十一點鐘,從他家出來,我心裡又溫暖又愉快,因為他給我指出的道路,正是我沒有想到的……今天的事情很好,又給我剝了一層皮,是醜惡的,但我有信心改!」
社會主義學院·費孝通
畢竟馮亦代不是大右派,要想蒐集到大右派和大知識分子的動態,就需要為他鋪設台階。反右之後,在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專門辦了一期「右派班」。
學員個個大名鼎鼎:章伯鈞、羅隆基、章乃器、費孝通、錢端升、錢偉長、儲安平、龍雲、陳銘樞、黃紹竑、譚惕吾、陳銘德、鄧季惺、林漢達等。派馮亦代到這個班裡來,不就一下子夠得著所有對象了嗎?
聽到這個消息,馮寫道:「一方面由衷地對黨懷著感謝,因為給予我這樣一個可以加速改造的機會,一方面又覺得工作的責任很重,怕自己完不成黨交給我的任務。夜裡久久不能睡去,但心裡有個信念,黨既然信任我,交給我這個工作,我無論如何要不惜犧牲一切來完成這個任務。……彭奇同志給我打電話也說有什麼意見,我說沒有,的確沒有,因為這正是我報答黨、為黨工作的大好機會。」[1958.11.29.p130]
與彭見面後,他又說:「我心裡十分愉快,感到黨給我的信任培養,這次再不努力工作,我真太不像個人了,我一定要盡我的力量,完成黨交給我的任務。工作是艱巨而且陌生的,但想到黨會指導我怎樣去做,我便安心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感到十分興奮。不要緊張,工作時一定得鎮定,這是個艱巨的鬥爭,需要細心與機智,這是我最缺乏的……記住記住!」[1958.12.1.pp131—132]
這期學員,真是各色人等,一應俱全。胡聊瞎扯,閒談熱議,成了馮亦代們(肯定不止他一人)施展手段的好時機。戴罪立功,正逢其時。
馮亦代刺探的第一個對象是費孝通。這也是上面的鋪排,把他和費孝通、潘光旦等人編排在一組。假如,馮不是章伯鈞家的座上客,恐怕就會有另一種分組方法了。
工作迅速展開。人之所以為人,就在於有個極其複雜的內心世界。馮亦代在一番積極主動之後,接著就有掙扎:「這幾天睡得很壞,一睡就是不斷地做夢……趁看病之便,回編輯部去了一次,但心裡覺得不好受——好像那種負罪的感覺又回來了。」
用別人的血,去洗自己的罪,去洗權力者的手,能不痛苦嗎?馮亦代是痛苦的,但痛苦之後,他又上路了:
1958年12月12日:下午去西苑人民公社勞動……後來和費孝通合成一組,因為他有繩子,而我找到了扁擔……
1958年12月13日:回家之後就打電話給老彭,約定明天見面談談。
1958年12月22日:上午還是和費(孝通——筆者注)潘(光旦——筆者注)合作讀文件……晚上打了電話給老彭,他不在,由老張接的,我請他給我個回電。我想和他談談。[p146]
1958年12月25日:今天沒有大組會,還是自由結合的閱讀文件,我和費、潘、李(景漢——筆者注)三人把《關於人民公社的若干問題》唸完了,一共歸併為十個問題,向大組提出。……打了電話給彭,他不在,由老張同志約定明天晚上去談談。[p149]
1958年12月26日:晚上去見了老彭,談了一個小時,把今後該做的談了,並知道學院在一月底放假……關心我的健康和家庭情況,心裡很感動。
1958年12月27日:下午去費、潘家裡,談了快兩個鐘點。[p150]
1958年12月29日:上午學院中打掃寢室,我除了把休息室搞乾淨外,還幫著費、潘去做了一工,因為潘是一條腿,而費則受了涼,氣喘又開始了。回家打了電話給彭,他不在,把情況和老張同志談了。[pp151—152]
1959年1月19日:下午自由小組對筆記,我和費、潘、浦、李在一塊,沒有對完就下課了。回家打了電話給彭,他不在,以後他來了電話,就在八點半去看他,談了些情況。[p164]
1959年1月20日:下午在家寫材料,四點半前送出。[p165]
1959年1月23日:今天是自己準備辯論的題目,我和費、潘、李三人合成一個小組。從討論和爭論中……晚上打了電話給彭,他不在。[p167]
1959年1月31日:休息後,給費作錯誤認識提意見……晚上安娜回來了,把我的工作的情況大致告訴她。她說「這是黨給你的又一次考驗,你必須小心工作,不要再蹈以前飄飄然的覆轍」。[p170]
1959年2月2日:下午則給孝通和張紀域所寫錯誤認識提意見。晚上寫一信給彭,送到他家裡。[p171]
1960年8月5日:孝通和光旦都不住在城裡,所以均未達到目的。[p257]
費孝通的性格是友善後面含傲氣,平實裡頭有嚴謹。他對晚輩後生是熱情的,也是愛護的。但對同輩,如果你不是學者、教授,則有所選擇,很可能會客客氣氣地冷淡而去。要成為知己,就更為不易了。對像章伯鈞這樣的從政者,他是不大看得起的。父親藏書很多,版本也好。但在費孝通眼裡,章伯鈞不過是「玩書」。言外之意,章不讀書。
我在報紙上看了他關於「玩書」的談話,一點也不生氣。學者理所當然地讀書萬卷。章伯鈞乃「馬路政客」(反右批判語),理所當然地不學無術。那麼馮亦代呢?非學非仕,搞西方文學,沒去過西方;搞翻譯工作,沒有過像樣的作品。就憑這麼個低起點,要獲得頂級學者費孝通的認可,還要能夠跨進費家門,比接近一向慷慨大度的章伯鈞,不知要難上多少倍。
用心機,細思量,登門時「帶了幾條鹽魚去,做去訪之由頭也」[p168]。聚餐後,「去王府井大街,陪孝通買藥……」[p182]藥買不到,第二天自掏腰包「到八面槽給孝通去買藥……」[p183]又「去國際友人服務處買了兩罐果子醬給孝通送去」[p204],還「送《十八家詩鈔》」[p221]。費孝通的親人病逝,他到「嘉興寺殯儀館,替孝通去打聽一下骨灰盒的事情」[p209]。費孝通夫人腿腳有了毛病,他「去北線閣中醫研究院給費太太打聽風濕性關節炎門診事,又到協和醫院去問了一下」[p211]。他能「把他(孝通)托洗的衣服拿去(洗)了」[p326]。除此以外,馮亦代還給費孝通搞些文娛活動,如通過老劉「給費(全家)弄電影票《雪崩》[p251]、《萬水千山》的戲票」。[p257]。
更為重要的是,馮亦代能判別出費孝通和章伯鈞對個人政治前途的不同態度。費是進取的,章則消極得多,甚至繼續玩他的「一貫兩面派手法」(反右批判語)。
針對費孝通的上進要求,馮亦代常給費的發言、檢查、思想匯報正面提出意見。這一手,比幾條鹽魚厲害多了!
1959年2月26日下午,政協禮堂開座談會,費孝通發了言,馮聽得極其認真,既挑出某些字的毛病,又誇他「對於如何篡奪黨的領導權」一段講得真好。第二天,「張執一部長請了他們幾個搞社會主義的人吃飯,他(費——筆者注)很興奮。」[p187]
中國戲曲的劇種有三百多個,成就最高的是崑腔(崑曲之前身),人稱水磨腔,一句十八彎,婉轉迤邐,真是動人。馮亦代下的「水磨工夫」最終打動了費氏夫婦。
春暖花開的日子裡,馮亦代受邀「在他家吃了午飯,和費太太一直談到五時才坐車回來。他家院子裡的桃花盛開,丁香都已露青了,一派春色……」[pp204—205]
當然,費家庭院的美景是背景,引出費孝通的談話興致才是「關目」。一回到家,他不忘的仍是「送一封信給彭、劉」[p205]。
如此盡心賣力,上面也未必完全滿意。就在送果子醬的那天,馮亦代在費家從上午坐到下午。能坐那麼久,是因為他接受了特定任務。
所謂的特定任務,今天看來就有點可笑。即在國內外發生大事或有了新政策的第一時間,需要蒐集民主人士、知名學者的態度、言論和反應,提供上去。請看當時的日記:「在他家吃了午飯,和費太太一直談到五時才坐車回來。……送了一封信給彭、劉。晚上想了想最近這一段時間的工作,覺得缺點很多,特別重要的是政治上不夠敏感,如這次的阿伊問題,等老劉提出了,才認識到工作中根本沒有想到這點,其次則是談話的辦法不多,不能得到對方確切的意見,這兩方面都是需要急起直追,加以改進的,晚上把這些意見告訴彭、劉。」[1959.3.24.pp204—205]
的確,難為馮亦代了,父親對中東問題是最關心的。這也是他和羅隆基就國際形勢爭論不休的話題。馮到我家做客,根本無須誘導,章伯鈞會自動打開話匣子,無奈費孝通是學者。
馮亦代都打到費、潘家裡去了,成為坐探。活兒能白幹嗎?於是上面讓彭奇請他到「森隆晚餐」,飯桌上,詢問到馮亦代的經濟情況。這令馮「十分感動」,說:「黨對我是仁至義盡,自己如不再好好改造,做好工作,真成忘恩負義之徒了,夜間想了許多對不起黨的地方,心裡很難受,久久不能入睡,到清晨四時就醒了,以後就再睡不著了。一定要絕對不考慮個人的得失,做好黨交給我的工作,對得起黨。」[p161]
繼而,彭又與馮亦代「談了如何幫助馮浩(馮之子)的升學問題和馮陶(馮之女)的入團問題。……這次談話使我很興奮」,「日益體會到黨對我的援救的那種溫暖的關懷。」[pp197—198]
老劉知道馮亦代喜歡藝術,多次請他一家人看歌劇《茶花女》[p235]、僮劇《劉三姐》[p257]、越劇《小忽雷》[p275]、蓋叫天的京劇《武松打店》[p328],再後來,老劉還與馮氏全家觀賞芭蕾舞劇《天鵝湖》[p326]、舞劇《魚美人》[p301],馮亦代特別對兒女講了戲票的來歷,叫他們也跟著感動:「感謝黨給我們的照顧。」[p301]
是溫暖,還是殘酷?總之,馮亦代的生活完全轉變了。回家尋情,出家尋夢。有誰知道他尋的是什麼?
到章伯鈞家臥底
馮亦代輕易走進章家門,上面很滿意。為了有利於工作,某部搭台架橋,將其調入民盟中央辦盟刊。這樣,就有了更寬的接觸面,也有了更多的表演機會。
馮亦代的特徵是:對所有人都好,善意溢於神態。這大概也是被他的工作性質所決定的。
他關注的人大多為民盟中央成員和文化精英,政界人物有羅隆基、葉篤義、費孝通、潘光旦、錢端升、浦熙修、陳銘德鄧季惺夫婦、儲安平、劉王立明、陶大鏞、李景漢、吳景超、張志和、譚惕吾等。文化界人士有錢鍾書、黃苗子、吳祖光、丁聰、董樂山。但重點只有一個,那就是章伯鈞。
《悔餘日錄》裡,由於匯報父親的文字密度太大,又太顯眼,馮亦代就以「章」、「李」、「章李」、「李章」、「立早」、「地安門」等字詞輪換使用。越到後來,「地安門」出現得越多。
章伯鈞不同於費孝通,不煩勞朋友買藥,洗衣,買果子醬,打聽醫院,張羅骨灰盒。由於馮亦代長於編輯業務,章伯鈞又懶於寫思想匯報。所以,父親有幾次請他幫忙代勞。遇到這個情況,馮亦代事先還要請示。
「上午和彭通了個電話,十時去章家,給他抄了份『認識』,到四時才回家。」[1959.2.11.p177]
章伯鈞不思上進,連羅隆基都不如。他把時間都用來買古籍、藏字畫、玩古董、聽戲、聚餐、聊天。看書,也是看線裝書或德文書。對此,馮是有記錄的:「十時半到了章家,一直到三點半才離去,看了他的日本畫的收藏,都是複印品,但印刷是十分精緻的。他收藏了一本哥德的《浮士德》,是十九世紀印刷的,所有的插版,都是腐蝕銅版印的,畫得十分樸素,但刻工十分精細,看了使人愛不釋手。」[1959.3.21.p203]
又如,「晚去李章處喝蛤蚧酒,這是好酒,一杯下肚周身發熱。」[1961.12.24.p343]
的確,到章家臥底,馮亦代用不著帶鹽魚,他要帶的是腦子、記性。因為呆的時間長,章伯鈞議論多,有時還遇到其他右派分子,馮亦代便覺腦子不夠用了。
在1959年2月10日的日記裡,他寫道:「下午去章家,遇到陳銘德,談了一下午才回來,寫了封信給老彭。必須練習自己的記憶力,而且在記憶言語中能夠有所分辨,這是做好工作的關鍵。」[p176]
「從上午九時半出門,十時到達,一直到下午,全在章家,聽他談話,要記住這些話真困難,是前後不連貫,但也有一根無形的條,那就是不滿意。但不是那麼明顯的。」[1959.3.3.pp190—191]
本是朋友串門,章伯鈞說話自然無主題、無中心,東一錘子、西一鎯頭。馮亦代不能當場記錄,事後追記,難免疏漏。
為提高職業水平,他很注意研讀相關書籍。比如,一次「去東安市場逛書店,買了一本《一個肅反工作者的手記》,回來即一口氣讀完,十分有興趣」[1959.4.6.pp211—212],「看了一本好書,是索菲諾夫的《捷爾任斯基生活的片段》,值得重看,對於契卡一段,更須好好研究,從中吸取教育自己的材料。」[1961.3.13.p308]
他還閱讀了尼基福羅夫的《布爾什維克的地下活動年代》等書籍。人的興趣是惟一可以保持終生的東西。瞿秋白從容就義前,惦記的是家鄉的豆腐,說「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在黑黑的牢房,書寫白白的豆腐。他的靈魂由一個政治人物還原到情感柔軟的書生,讀後不覺淚下。於是,我真的奇怪了:馮亦代 ——一個搞歐美文學的人,讀這些蹩腳貨,何以總是屢屢地「令人興奮」呢?
「誰知我汗血功?誰憐我千里才?」馮亦代的勞動強度也夠大的。
比如1960年3月16日這天,大概是公佈全國政協委員名單之際。馮亦代馬不停蹄,上午去看王達仁,下午三時看錢端升,原定五時去陳銘德家,後來,在錢家呆得過久,才作罷。但第二天,上午去看陳銘德,下午三時去章家,一直到晚九時半才回家。第三天,就忙著匯報。
再說了,馮亦代的工作也身不由己。每一步,都是上面鋪排好的。比如1960年10月10日,原擬去找章,電話中知道章伯鈞有事,「便得另日去看他,通知了老劉同志」[p275]。
又如1961年6月13日:「晚上原擬去地安門,但打電話去,他們有客就不去了,這幾次都不湊巧,總是碰到他有客在座,所以要談的總談不起來,今天則又有客。工作推不動有些心焦。」[p322]
告密是一個人內心裡陰暗成分的表現,實質上是人性的扭曲。馮亦代的性格是在那個年代的制度性黑暗中,一點一點扭曲的。暗中所為之事,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他真不知恥嗎?不是的,要不然,他自己咋會說:「我這一行工作要有一天發給一個勛章報上刊登出來是不可能的,這樣不啻是告訴別人自己是個什麼人,而且以後就不用再想幹這一行了。」[1961.8.19.p335]
但是,他的政治觀念在一系列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中,徹底轉變了。覺得自己真的錯了,組織是對的。所以,一旦讓他為組織做事,自會感到無比榮耀。即使告密也光榮,因為那是「保衛黨的工作」[p258]。這樣,「恥」就轉化為「榮」了。
他說:「以前的生命只是行尸走肉而已,今天我已經消除了那種腐朽的感傷的情緒,我覺得在保衛黨的工作中,我的生命正日益豐富起來。」[1960.8.3.p256]
他自認為「是在第一線作戰」[p288]的「一個保衛工作者」[p258],於是,心中「也就釋然了」[p335]。靈魂裡也沒了恥感。
他忠心耿耿,在日記裡把「臥底」工作,叫「家裡」的工作,列在首位。他所熱愛的文學及翻譯工作,則被排到了末尾。但到了某個時刻,他又有些清醒。
1961年12月19日,他在劇場見到作家楊沫的丈夫馬建民(時任北京師範大學副校長)。一見面,馬校長就希望馮亦代能去北師大講講現代英美文學。回到家中,他在日記裡嘆道:「『半生誤我是虛名』,拿什麼講呢?近十年來簡直什麼也沒有看……這苦味只有自己知道了。」[p342]
人生有信條,思想有取向,行為有準則。那麼,哪些是最重要的呢?
當告密成為一種政治榮耀和義務之後,告密者的心裡,就不會有負罪感和歉疚感了。面對頭號大右派章伯鈞,馮亦代生發出的是蔑視與鄙棄(儘管消受了你的好菸好酒和饑荒年月的好茶飯)。優越感的來由極其簡單:我受組織的信任,你受我的監視。你是右派,我已不是。這也就是彭奇等人反覆叮囑的——思想上要跳出右派圈子。我認為馮很有可能還會因為出色的告密,而產生成就感和歸屬感,要知道他是在為政治權威盡義務。日記裡對同類的鄙視,俯拾即是:
章伯鈞今天來學習了,見了我寒暄一番,說「我沒有領導好,使你們出了偏差」,還是當時副主席的派頭。[1958.12.16.p143]
下午去章家,聽了一下午的廢話,但有一句話,卻使我十分注意,那就是他說在思想上必須力爭上游,我不知他指的什麼?……晚上寫了信給彭。[1959.2.18.pp181—182]
晚上去章家,聽他的廢話,到十時半才回家。[1959.4.24.p221]
上午十一時去章家,一直到下午五時才回來,我真討厭他的資產階級面目,但為了工作,我必須處理得好,同時這也是給我的反面教材,對我改造有好處。立場黨性就是在這種方面得到考驗。[1960.1.26.p233]
晚去地安門,瞎談一氣。[1960.9.2.p263]
我想,馮亦代在日記裡,對父母用辭輕蔑也許還有一個因素。這是他不願意說出來的。那就是章伯鈞對他的譯作評價不高,有過多次批評。
父親看了他的幾篇譯作後,說:「亦代呀,翻譯水平最後還是要看你的母語水平。你的中文要從底子上好好弄一下。」他的臉驀地紅了,什麼都沒說,大概也沒跟老劉說。
母親則認為他的字寫得太差。說:「亦代,你的字怎麼沒骨頭?」
馮亦代隨即說:「李大姐,你來教我寫字吧。」
「我找些碑帖來,你先臨摹一段時間。」母親說罷,沒幾天就把碑帖給他準備好了。
父親借給他的古書,馮亦代是還的。母親借的碑帖,不還。催了多次,他只是笑著說:「我還在練習呢!」二十年以後,母親每提起這件事,都氣呼呼的,心疼得要死。
樹要皮,人要臉。文人要緊的是文字、文章,此乃臉面、體面之所在。父母揭了他的短,雖屬無意,但馮亦代還是很受傷。所以,朱正先生認為在他的日記裡「對章的敵意是很深的」。怎麼能沒有敵意呢?
父親總是直呼其名地指責人和事,特別是三年大饑荒時期,其批評之尖銳不下於聶紺弩。
1957年前,毛澤東就知道章伯鈞在背後罵共產黨。因此,馮的密告材料相比於其他監視章伯鈞的人,數量、質量都是非常高的。太有成績了!
大概到了1961年,上面便不叫他做無償勞動了。「晚上和老劉同志談了將近二小時,把工作研究了一番,家裡給了我一些費用,老劉同志說有什麼個人的花費,也可以用。不過我總覺得能夠不用家裡的錢最好。」[1961.8.7.p332]
某部內部舉辦電影晚會和幹部晚會,破例叫他參加[p324、p353];贈送最熱門的世乒賽票[p312];之後是調整工資,恢復十五級每月124元[p340];老劉多次與他和他的家人吃大同酒家,1961年的新年前夕,劉馮兩家人吃全聚德烤鴨,他「心裡十分感動,喝得醉醺醺的」[p291]。
如此看來,他們幾乎成為同志加戰友了。馮亦代是最早摘掉右派帽子的,因工作的長期性和工作對象的特殊性,一直是保密的。1960年7月2日,老劉和他商量「摘帽子是否公開的問題」[p254]。他立即表態:「為了工作,公不公開不是問題。」[p254]
盡了心力之後,馮亦代覺得自己應該申請加入共產黨。他是在1960年1月第一次提出申請。以後多次提出,他在11月1日的日記中寫道:「活得像個布爾什維克……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爭取到這份光榮的。」[p281]
1961年4月25日,「想再次申請入黨。」[p313]
同年6月14日的日記裡,他寫明「黨的四十週年誕辰的時候,我拿什麼獻禮的問題。我想再提一次入黨的申請,把我的餘生無條件地獻給黨,獻給革命。」[p323]
不知為什麼,他的申請始終未獲批准。
1978:他結束了黑暗
1967年,父親和他都被民盟中央的造反派關進機關的牛棚。母親天天下午去探視,去的時候,不忘帶些吃的。第一天,因為毫無準備就拿了一塊紅薯。此後,母親就專門去買些罐頭、水果、餅乾。
父親總把這些食品藏得好好的。他悄悄對母親說:「亦代和我關在一起。很奇怪,他的老婆和孩子怎麼不來看他?」
「一次都不來看?」母親問。
父親說:「是的。所以,你送來的東西,我要乘人不防備,偷偷給他一半。」
我和馮亦代有單獨的往來。看展覽,看戲,一起吃飯,一起逛動物園。他送我許多書。如巴烏托夫斯基的《金薔薇》、錢鍾書的《管錐編》、愛倫堡的《人生·歲月·生活》。
大概是1959年,上海滑稽戲《滿意不滿意》來京,在東華門的兒童影劇院演出。全劇用上海話對白,他見我不懂,就在耳邊當起翻譯。一路看下來,很辛苦。
我喜歡他辛苦。1963年年底,我要去四川工作了。父母捨不得我離開,他也舍不得,到火車站送行。我也憂傷,時間一點點積攢著依戀和難捨。到了四川,給父母寫信的同時,也給他寫信。即使到了監獄,也不忘問候他。在給母親的信裡,總要附上一句:「馮伯伯好不好,還來咱們家嗎?」母親忍不住了,在一封回信裡說:你現在是犯人,不要詢問別人的情況。我知道,這裡指的別人,就是馮亦代。
1978年我出獄回京。他陪母親一道在火車站接我,見我消瘦又憔悴,他眼圈紅了。母親告訴我,每年父親的誕辰日,馮亦代都會陪自己到老山紀念堂掃墓。這一年的十月初一,我和母親去掃墓,馮亦代早早到了。見到我,他說:「你回來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祭掃。」
他的目光望著遠處,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語:「伯老,真是好人,他對我真好。」
1980年代,他主編《讀書》雜誌,鋒頭極健,像完全換了一個人。每一期都送給我,我們也恢復了通信。幾十年間,馮亦代給我的信函有數百封,但自這段時期起,他的信越寫越好,因為他走出了陰影,也結束了內心的黑暗。
比如1980年8月的一封:「……人總得憑一些希望生活,哪怕是一些虛無漂渺的希望,而生活下去。少年時我有各種美好的希望,我迷戀於一個新的社會,最美滿的高度的精神生活。十年動亂,使我幻滅,哀莫大於心死。但是你回來了。我似乎又有了希望。我是搞文字的,我希望有個傳人,我一直喜歡你的靈氣,所以我希望你是一個動筆的人……我到車站去迎你,看見你那雙呆澀的眼睛,我真想抱著你痛哭一場。我怕你這十年的坎坷毀滅了你的靈性。我知道一個人幻滅的痛苦。我要彌補你心靈裡的傷痕。這就是我新生的希望。」接著,他去美國訪問,又給我寫了長信,說:「飛機在高空長驅又盤旋,我想起了受苦而可愛的小愚……」
1990年代,馮亦代與演員黃宗英結婚的前幾天,把我叫到位於小西天的家中。發如雪,鬢已霜,屋裡響著小提琴曲,我總覺得他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在送我出門的時候,突然激動起來,握著我的手說:「小愚,我人生的最後一本書,你來給我出版吧。」
洪荒之後,馮亦代於匍匐中翻身站起,面對冤魂遍野、落英凋謝,他悚然而驚,開始正視自己以密告為能事的歷史,悔疚不已。他無力探究一生,只有公開那段日記。他所說的最後一本書,難道就是這本《悔餘日錄》?他沒有勇氣直面我,選擇公佈於社會,也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馮亦代的晚年是出色的,社會形勢也起了巨大變化。但成功的光環無法銷蝕有恥有痛的記憶。一個人不論你做過什麼,能夠反躬自問,就好。
2009年3月於北京守愚齋(//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