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環外機場輔路,一個方圓近兩畝的院子裡種著竹子,一面高大的青磚牆上爬著縱橫交錯的爬山虎籐。牆下一張圓桌,幾個籐椅,從早到晚都有陽光。體量龐大的艾未未常常坐在這裡,接待一撥又一撥的記者,向媒體發表他的高談闊論,他自稱為「放屁」……
紐約十年:「東邊是正確的」
離這裡三百米的三影堂正在展出《艾未未紐約1983-1993》攝影展。那些黑白照片記錄了當年紐約東村的詩歌朗誦會、湯姆金斯公園廣場的暴亂、假髮節上男扮女裝的同性戀者。而更讓中國觀眾感興趣的是鏡頭裡年輕時代的艾未未、陳凱歌、顧長衛、譚盾、馮小剛、北島、舒婷等等,他們都是1983年到1993年在紐約東村混過或路過的一群人。
1981年,艾未未在很多人覺得「有病」的情況下從北京電影學院退學,靠女朋友的關係去了美國,隨身只帶了20美元。當時全國比他更早留美的只有陳逸飛一人。
在紐約,艾未未體驗到純粹的個人自由以及十二年海外生活的無聊厭倦。而盡情逃課的後果就是,1993年當他為了看望生病的父親回國時,連學位也沒有拿到。他承認紐約的生活對他影響深遠,在一個相對自由的社會,「個人的權利受到充分的尊重,沒有人敢輕易找你的麻煩。」艾未未的特立獨行和顛覆性格顯然跟這段經歷密切相關。
這十年中,艾未未在紐約東村租住的房間成了那個年代文藝青年們赴美的一個根據地。當時他的電話自動答錄機的錄音是:「東邊是正確的(East is Right)。」「那時我沒有什麼事情可做,總是閒著,隨手拍了一些遇見的事,去過的地方,熟悉的人,我的周圍的住地、街道和城市,打發每天的閒散時間。」艾未未說,20年後的今天,紐約下東城的東村的面貌全變了,甚至照片中的很多人已經不在世。1993年回北京後,艾未未組建了一個實驗性的,類似紐約藝術家天堂東村的社區。在這裡產生了令人震驚的行為藝術和激進繪畫、攝影以及裝置作品。
三影堂的榮榮和映裡從艾未未15年積攢下的350多個膠卷,1萬多個畫面中選出200多張照片——那些難以辨認的面孔,地點,藝術作品和活動。「生活在過去的50年中,很像是一片落葉,沒有目的沒有方向,但最終還是會落在某個角落。圖片出現的方式和秩序也會是如此,雜亂無章的,有些思路好像只有混亂時才可以清晰。」艾未未說。
博客:「覺得太好笑了就說兩句」
「你打斷了我寫博客,說實話我挺不高興的」。艾未未拖著龐大的身軀,很不情願地從工作室裡出來,似乎忘掉了是自己答應的採訪時間。從早上8點鐘開始他就坐在電腦前奮「鍵」疾書,主題是評論追討圓明園獸頭的行為。在裡面他罵了律師、罵了媒體,罵圍觀者「裝死」,罵得淋漓盡致。
憤怒中年艾未未的博客已經成為新浪博客的一個熱點。每天都有一幫固定的粉絲在這裡等候他更新。他評論的話題遠遠超出了藝術的範疇,楊佳案、「躲貓貓」事件、CCTV配樓著火,等等等等。近期唯一與藝術搭點邊的是給左小祖咒的音樂寫評論,也相當的「不務正業」。
2005年,當艾未未還在用一根手指頭笨拙地敲擊鍵盤時,發現了博客這個有意思的東西。一開始還是比較藝術氣質的,往上面貼點圖片視頻什麼的,一度成為當代藝術教學廳。他一度在博客上貼他給自己和別人剃的各種頭型,他下剪子不假思索,由推子剪子自己決定走什麼路線。他只是玩,別人或許就看成了藝術。
後來博客的內容慢慢變了,很少藝術氣息,倒是很多社會新聞的評論,充滿了艾未未式的爆破力。艾未未說,現在他最關注的是「社會公平問題」。「我說話沒顧忌?我太有顧忌了,我覺得我要不說這話,倒霉的是全部的人。就像那個礦要塌了,大家都不說,進去的就砸死。」
下午再去的時候,艾未未還在電腦前。因為博客終於寫完了,他看起來心情大好,一副罵完人之後的暢快感。「博客讓我能說點真話。有時候覺得有些事太好笑了就寫兩句。」對80後90後艾未未充滿欣賞和期望,因為他們生活在信息快速的時代。「幼稚或錯誤都不是問題,只要他們有熱情,有判斷能力,他會逐漸辨別是非」。
艾未未已經連續三年獲得當代最權威的藝術雜誌英國《藝術評論》的年度「當代藝術最具影響力一百大人物榜」,共有三名華人入選,他列三人之首。然而他對此並不上心。作為鳥巢設計顧問,鳥巢建成以後似乎也跟他毫無關係了。談鳥巢在奧運後的使用,他一臉不耐煩:「都是偽命題,他們把它拆了賣廢鐵都跟我沒關係。你們不如關注下CCTV的火。」
跟艾未未談話很有趣也很困難,這個善於逆向思維的人,習慣性地顛覆所有既定的問題和標準,到最後你會發現問題本身也變得荒謬,提問者已無立錐之地。說到父親艾青對自己的影響,「他告訴我,要做一個自由的人。」
的確自由。自從1993年回國以後,從鳥巢的顧問到SOHO現代城的雕塑設計,從雕塑、建築、影視到當代藝術,艾未未都做過。但他從來沒有一個所謂的「工作」,一直散漫地做著一些自己願做的事情;游離在所有圈子之外,不參與國內藝術界的任何活動,稱知識份子呆的地方是「停屍房」,對一切看不慣的人和事開炮。
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是幸福的。「我最重要的是成為我個人,就是我的獨立性,不依附於任何權力」,艾未未說。做藝術家對於艾未未來說就是為了能夠正大光明的「不務正業」,就像他給自己的定義「狗攬八泡屎,泡泡舔不淨」。藝術、建築、政治、音樂,誰也不知道下一步他還要往哪裏「第三者插足」。
至於未來,「還是這樣子吧,我想沒有什麼人能夠改變我。其實我本質上是個挺無聊的人,真的」。
艾未未突然冒出一句頗富詩意的話:「這個世界一切都會坍塌,唯有人會站起來。」這時他的表情稍稍有點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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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凱歌——艾未未攝影展「紐約十年:1983-1993」中的作品
馮小剛——艾未未攝影展「紐約十年:1983-1993」中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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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衛——艾未未攝影展「紐約十年:1983-1993」中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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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表達就不是人」
南都週刊:照片上的人現在都是腕兒了,當年這些人都什麼狀態?
艾未未:混唄。照片都出來了,你自己去看吧。現在不一個個人五人六的,都活著呢。
南都週刊:在美國呆了10多年,對你現在的性格有影響嗎?
艾未未:這個很難說,肯定是有影響的,我畢竟在相對自由的社會裏呆了那麼多年。最大的影響就是他們從來沒有找過我的麻煩,只有我找他們麻煩的時候,雖然我是非法移民。個人的空間大,而政府權力很受限制,不能隨便傷害個人。當每個人都認為個人的權利很大,不可被傷害的時候,政府權力就會變得很小。
南都週刊:你現在是美國國籍?
艾未未: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我都把我的護照放到博客上讓人看了。最初他們說我敢說話是因為我是美國國籍,我趕緊把護照拿給他們看了。後來他們說我敢說話是因為什麼寬裕,我趕快讓自己破產了。然後他們又說可能是我家裏有背景,我又趕緊把我父母「抹殺」了,他們還要怎麼樣?
南都週刊:發言對你來說很重要?
艾未未:是個人就能說話。表達是人之為人的一個特徵,沒有表達你就不是人。個人地位也是每個人應該有的地位,做人最高的地位。只是大多數人都放棄了這種權利。
南都週刊:大家覺得,至少知識份子可以多說話。
艾未未:他們只是知道怎麼保存自己,躲在一些機構、學院和協會裡面的蛀蟲,知識從來沒有為社會提供過有效的作用,他們叫什麼知識份子?除了抄襲以外就是張冠李戴,他們是所有的腐敗和社會無能的一部份。
南都週刊:你需要為謀生考慮嗎?
艾未未:很多人以為他們是中產階級,或是上流階級,其實仍然生活在精神的貧民窟當中,他們才是真正需要謀生的人。而我無論處在什麼狀態下,注重的是精神上的謀生。
南都週刊:你最近關注文懷沙麼?
艾未未:我覺得很好笑,中國有這麼多跟人的生命有關的假,跟科學有關的假,大家都迴避不談,卻找了這麼個人,討論這麼熱鬧。中國的學術作假有多厲害,教育成天毒害孩子,三聚氰胺幾十萬孩子受損。衛生部教育部有人討論過嗎?有人敢大張旗鼓地每天放在頭條上嗎?討論文懷沙和追究圓明園獸首是同一性質。
南都週刊:追討獸首有什麼問題?
艾未未:中國歷來毀掉了多少文物,就說「文革」,砸掉了比那個獸頭要貴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一億倍的文物,有誰追究過?有誰做過統計?那是無可估量的價值,沒有人追究,卻盯著圓明園愛新覺羅家族的東西,幾個意大利人設計的獸頭。第一它不是中國文化的東西,跟我們傳統沒關係的,我們歷來不做這種寫實主義的創作。中國人搞不清楚的,沒有人問這個。那些律師懂嗎?100個律師為了一個爛獸頭,我一天能給你做出100個來。太好笑了。
南都週刊:你都在博客裡寫了,很尖刻。
艾未未:博客對我來說蠻有意思的,因為可以說點真話。有時覺得太好笑了就寫兩句。過去信息閉塞,現在因為博客、網絡,情況已經好了很多。沒想到網絡對中國的作用這麼大,這是奇蹟。如果有一百件「躲貓貓」這樣的網絡事件,中國人就自我教育成功了。
南都週刊:你想改變他人嗎?
艾未未:在我的範圍內,在我目光所及之處。他們不要來影響我就行了。
南都週刊:很多人都被你罵了,比如余秋雨、張藝謀。請舉幾個你佩服的人。
艾未未:魯迅,王朔,韓寒。
南都週刊:你怎麼評價韓寒?
艾未未:我經常看韓寒的博客文章,幾乎每一篇都看。我覺得韓寒是個非常優秀的人,是中國幾十年來最優秀一類人的代表。勇敢、清晰、行動,加上幽默,誰也別跟他玩虛的。韓寒這一代人或者他所代表的這些人是舊時代的掘墓人。
南都週刊:評價這麼高?
艾未未:是中國太缺少這樣的人了。其實在國外每個公民都應該是這樣的人,韓寒只是一個在他的位置上承擔了責任的人,而大多數人都是放棄者,注定要被淘汰掉的。只要是年輕人,通過自我努力,不是去諂媚,不去謀求一些不該謀求的利益,不做價值上的簡單交換,已經很了不起。
南都週刊:你對80後很看好?
艾未未:80後是中國第一代可以被稱為「人」的。他們有自己的價值取向,有自己的信息來源,有自己的判斷基礎。
南都週刊:除了博客你還關心什麼問題?
艾未未:這個社會應該相對公平一些。你最重要的財富就是你有正常的途徑表達自己,有公平的環境來追求幸福。現在個人的社會權利、個人的責任,都亂七八糟的。比如今年中國新年後,有一千萬民工回不到城裡,因為工作沒有了。
南都週刊:怎麼看中國當代藝術?
艾未未:我不瞭解,也沒興趣。我從來不屬於這個圈子,在國內我沒做過一個畫展,我的展覽都在國外做。
南都週刊:市場這麼火爆你也不關心?
艾未未:市場都一樣,大家有閒錢就開始炒這炒那,沒錢首先撤的就是藝術。沒什麼太大的規律。我做東西也不是為了賣的。
南都週刊:這個時代的文化藝術還有救嗎?有人說被商業和功利主義毀了。
艾未未:文化藝術是人的行為,人若是被毀了,其他也是必然。
南都週刊:吳冠中畫展剛剛開幕,他在前言裡說藝術界有太多束縛藝術的東西。
艾未未:他敢說話,可惜沒人聽。
南都週刊:那你的話呢?
艾未未:我說的話就跟放屁一樣,但還是得說。我要不說這話,倒霉的是全部的人。說真話是生活的一部份,不是你的選擇。
南都週刊:為什麼你在國外的影響比在國內大?已經連續三年被英國《藝術評論》評為「當代藝術最具影響力一百大人物」。
艾未未:他們認為我是一個偉大的中國人,這是誤會。他們覺得我的每一公斤和每一兩都是有價值的。我也不覺得他們的評價有什麼意義。
你總得活著,活在所有人的錯覺中吧。100人名單算什麼,整個西方世界都在坍塌,整個舊的體制都在崩潰。我還會在乎他們給我的某種榮譽嗎?這個世界一切都會坍塌,唯有人會站起來。
南都週刊:在這個時代保持完全的獨立有多難?
艾未未:獨立是生命的完整性的問題,完全的獨立在任何的時代都是不可能的,那意味著失去現實的含義。同樣可以說,生命不可能是完整的,它必然是他者的一部份。
南都週刊:你很願意對媒體說話。
艾未未:我願意任何類型的交流,不只對媒體說話。我覺得媒體夠爛的了,但我要面對這個爛的世界。我生活在這裡,我自己是爛的一部份,我只是在掙扎。
南都週刊:你是藝術家,可關心的都不是藝術的事情,這算不務正業嗎?
艾未未:我做藝術家就是因為想要不務正業,在我看來,藝術不是業,更無正可談。如果我是,我的目光所及都會是,若不是,我就是再務也沒戲。
南都週刊:其實你還是樂觀的。
艾未未:必須樂觀,生命只有一次,任何其他力量只是想消減你生命的意義。你是在維護這個生命的意義,這個生命的尊嚴跟他人的尊嚴是連在一起的。你怎麼能不樂觀呢,除非你對人類徹底失去了信心。 (//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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