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丹:六十年點滴之一:妻子來看我

魏紫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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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3月7日訊】共産黨統治大陸已經60年了,水深火熱的60年。回首往事,點點滴滴在心頭,茲擇其要者、不一定按時間順序而記之。我劃右派時是中學教員,屬于中級知識分子,勞動教養時,所在的中隊和小隊,也多是中小學教師,所以這個“點滴”,就成爲中小右派們的點點滴滴。

我和韓冰清在同一所中學教書,她是共青團團總支書記,我是數學教研組組長。我們于1957年5月4日結婚;在差兩天不到四個月的時候,9月2日,我被劃了右派;在差八天不到一年的時候,1958年4月26日,受到開除公職、勞動教養處分,被押送河南省内黃縣白條河農場勞動改造。

我倒不怕勞動,就怕逼着你認罪悔過;我要是肯“認罪悔過”的話,還用來到這種鬼地方?我們這班勞動教養的右派們自欺欺人,互相散布幻想:“判刑最短可以是半年,我們不夠判刑,可想而知,最長也就是三、五個月了”。大家盼“七一”黨的生日出去,不成,又開始盼國慶節了,“政府”(勞改隊的幹部,就稱爲“政府”)宣布:“勞動教養是沒有期限的,隻要你沒改造好,就一輩子也别打算出去。”這時候已經開始有因饑餓、勞累而死的,但這尚非主因,主要是因爲想不開、鬧思想病,甚至有上吊的、投井的,自殺而死。

我獨自在一旁的時候,就哼唱起“蘇武牧羊”歌:

轉眼北風吹,
雁向涵關飛,
白發娘,望兒歸,
紅床守空帷。
三更同入夢,
兩地睡夢誰?
……

就在此時,冰清懷着月份很大的身孕,前來探監。一路之上,飛沙走石,滿目蒼涼,幸好有個同病相憐的宋老師爲伴。二人走着、說着、唏噓着。宋老師十歲的男孩也跟着嘤嘤地啜泣。

宋老師問:“你校倒沒動員你離婚?”

“咋會不呢?我因劃不清界限,早給開除了團籍。”

“你呢?”

“還不是一個政策?想來,我們算是幸運的,有的受株連也劃了右派,開除回家、連飯碗都失掉了。”

她們互相打預防針,見到“他”,決不流一滴眼淚。現在就動手把灰頭土臉上的淚水擦幹淨。誰知,止不住的淚水泉湧,刮不盡的風沙起哄,把手帕擦成塊髒搌布,把一張臉搓弄得胡眉畫眼。

在荒野裏,她們看到那些被改造的人,在棍棒配合着渾濁的謾罵聲中擡着大筐,向大田裏送糞。有的人擡着筐還帶着手铐。她們忖度着,人一落到這裏面,還有誰會把這些肉塊子當人看?

她們看到的情景,各個中隊都是這樣。我們也在運糞,說運糞不如說是黃土搬家。這是由于我們中隊無法完成積肥三千方的任務,就在割的草上盡量壓土,一層草、一層土,糞漚制成了花卷馍,草恰似蔥花。積肥衛星倒是升天了,但到運肥時,總賬就算在肩膀上了。爲了這個“黃土搬家”,大筐日夜壓肩膀。三千方!它約等于十萬筐。離“家”較近的,每人每天要送上百筐,遠的也要運幾十筐。每筐都過磅,不在百斤以上者,退回重裝。我們隻有很少的吃飯、睡覺時間,有時連覺也不睡,叫做“連軸轉”。

我本是個細胳膊細腿、小頭小臉瘦高個兒,現在我跟大家一樣,都變成大胖臉,像一尊尊眯眼佛。勞教醫生高純一說,浮腫病起因于勞動強度太大,而又營養不良。這一解釋不要緊,闖下了大禍。政府辛隊長訓斥道:“什麽‘營養不良’!仍是右派放毒。要是這樣抗拒改造,也好,碧沙崗(葬埋犯人和勞教的墳場)就是你的葬身之地,幹脆别打算出去了。”斥令他立即下大田勞動,“省得你背個藥箱亂轉悠,得了便宜還賣乖。”

高純一現在擡大筐和我們開始一個模樣:縮着脖子瞪着眼,兩手還托着杠頭兒,企圖減輕肩上的壓力;呲牙咧嘴,氣死畫匠難求相。難道這就是剛一來時,鼻梁上托着一副角質近視鏡,細皮嫩肉、高雅文靜的那位醫大的應屆畢業生嗎?想來也是,誰原來就是現在這副倒黴樣兒呢?很多人都是自命不凡的呀!

我因爲兩肩廋削,特别經不起壓和磨,磨得開始洇血,随後便血淋糊糊。血漿跟襯衫粘在一起,到晚上脫衣服的時候很不好辦,輕輕動一下都感到疼痛難忍,隻好和衣而睡了。第二天起床後,先擡七筐糞,送到495米遠的地裏,然後吃早飯。這對于我是要命的七筐糞。因爲血漿和衣服粘一起,經過一夜定了痂,當早晨一開始把杠子給肩上放時,隻疼得我咬牙咯咯。仰天長歎,傷感得很!哪一天是盡頭呢?

久而久之,襯衫和雙肩結下不解之緣。兩塊布壓進肉裏,慢慢脫離襯衫,襯衫是可以脫下來了,隻是襯衫雙肩處成了兩個大窟窿,而雙肩上卻死貼着兩塊浸透血液的黑紅色的布,象是軍官的“肩章”。

我以榮幸的心情,審視着這“軍官服”褶縫裏的虱子、虮子、跳蚤,有的被驚動,有的仍在潛伏。我所謂的“榮幸”就是總算把它擺脫了。自己每天都在饑腸辘辘,累死累活,還要供養着這幾百條可惡的小生命。這應了民間一句諺語:“虱子不咬乏人”。不知人乏的程度有沒有金尼斯記錄?我曾經如廁解大手、一蹲下就睡着了,坐了一屁股屎。這樣之乏,哪裏還會有虱子、跳蚤咬啃的疼癢之感呢?倒頭就睡得酣暢淋漓,就成一條死豬。

偉大領袖毛主席有詩雲:“借問瘟君欲何往?紙燭明燈照天燒。”我一怒之下,要火化這群吸血蟲,“軍官服”就成了送老衣。正當火燒煙起,發出哔剝的聲響和奇異的燒肉味時,政府辛隊長呼:“魏紫丹!”我倉促踩滅了火,大聲應道:“有!”我定睛一看,“哎呀!”驚呆了。原來跟在辛隊長後面的是,使我睡思夢想的韓冰清。

美麗的冰清以她一向的落落大方,客氣地說:“辛隊長您有事就請便吧!剛才我們的談話,耽誤了您不少寶貴的時間。”本來他要監督我們談話,經她一客氣,他也客氣了起來:“好吧!冰清同志,你們談吧。魏紫丹你要虛心向韓同志學習,争取早一天摘帽。”我見他發呆的目光,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她的面龐。我心裏暗詛:“去你的吧!”

冰清看我現在這大胖臉模樣,一陣昏天地黑:“不怕!不怕!讓我靜一靜。”一股刺鼻的異味,把她的目光引向我冒煙的襯衫,那是她一針一線、親手縫制的襯衫啊!她拿過來,我奪過去,她又奪過來,一看:虱子、虮子列陣,密布旮旯縫眼,跳蚤活蹦亂跳,也有散兵遊勇在脊背上蠕動。看到這裏,她扭過臉去,硬是忍着沒有哭了出來。

她說:“我不難過,你讓我好生看看。”她撮起鼻子聞呀聞,幹脆捂到鼻子上,好像聞的不是汗腥、臊臭味兒,嘟嘟囔囔地說:“是的,是你的氣味……以後學會連連補補,省得磨出窟窿,衣不蔽體;有了虱子可以用開水燙一燙。”好像這時候她才騰出眼來,看到我的那兩塊“肩章”。她伸手去撫摸,對照着襯衫上的窟窿,琢磨着:是血漿将肉和布粘在一起,是杠子把布壓進肉裏,……冰清的淚珠越聚越大,大、大、大……終于沖決了她和宋老師共發的“不流一滴眼淚”的誓言大壩,大顆大顆的眼淚滾動出眼眶。

這裏,我倆哭得血淚交流;那向,高一聲、低一句,在鬥争高純一消極怠工,掃他的“暮氣”。他帶着铐,被勞教和勞改犯們打得少皮沒毛,身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血肉模糊;要不是政府英明,适可而止,恐怕他就會被打得一命嗚呼,運動中打“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現在的運動,是套在大躍進中的小運動,叫做“拔白旗,掃暮氣”。

晚上,政府辛隊長來到我們中間查問,本中隊有沒有宋老師的丈夫“鄭向前”這個名字。我說:“已經死了。”“怎麽我不知道?”“他死那時,政府你還沒調來。”“墳在哪裏?”“難說;一個墓坑往往埋好幾個,哪裏還能弄清誰是誰?”“好辦!我随便跟她指一個算了。”政府說得輕輕松松。

第二天,冰清目送我們迎着旭日、高唱着《東方紅》出工。她看到辛隊長給宋老師指了個墳頭。宋老師教孩子跪在墓前,說:“這是你爹!快給你爹磕頭!”她也撲通一聲趴下哞哞大哭:“我的人呀!你死得苦啊!”我們都嘀咕,墓中骨還說不定是誰家“春閨夢裏人“哩!想到今天是他,明天是你,後天是我,百條大漢,都像小孩子一樣,張大嘴巴,齊哭亂叫,呼天号地,哀鴻遍野。

冰清回去就分娩了,是女孩,要我爲孩子起個有意義的名字。我讓信得過的幾位難友分享了我的家信,征求他們的高見。一位原是語文教師的老右派說:“我們的女兒就叫‘何生’吧!汝何不幸而生我家!”詩人老友說:“女孩子叫這名字不雅。媽媽叫冰清,女兒就叫玉潔吧!”我說:“玉皆珍貴,紅色爲翡,綠色爲翠,我喜歡綠色,就叫玉翠;怎樣?”高純一說:“玉潔、玉翠,都不脫俗,不如叫‘玉碎’。甯爲玉碎,不爲瓦全!”我們正在議論,又接到家信報喪。冰清月間病發,死前“紫丹、紫丹”聲聲喚,淚眼難瞑奈何天。她比我小四歲,享年21歲。

難友們天天勸我:“你哭到何時爲止呢?别叫碎兒再殁了爹。”

(作者爲作家、曆史學者,居美國。)(//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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