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林昭(25)

黃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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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四)

姑蘇巾幗,懷仁義愛人勝己
提籃俠女,念家國取義捨生

林昭廣交異性朋友是一個無可更移的客觀事實,不必諱言。正如羊華榮所說,不能把林昭與異性的交往都視為男女情愛,林昭更多的是與異性作思想心靈的交流。但也不必因此而把林昭看作一個恪守封建道德三貞九烈的淑女。正如譚天榮所瞭解的,林昭是一個“富於情感”、“淡於情慾”者,這從她和陸震華、李虹剛、沈澤宜、劉發清、趙雷、甘粹、羊華榮、譚天榮、張春元、黃政、張志華、張元勲諸人的交往上可證。

與林昭思想、感情都能水乳交融的譚天榮很瞭解林昭,譚說林昭對他說過:“她理想中的女性,一方面有舊式女子的三從四德,另一方面又有新式女子的自由戀愛。”林昭需要異性心靈的慰藉,這種慰藉,一旦有機會有條件轉變演化為男女情愛的萌芽時,那也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遠勝情慾。這正是三從四德的古道與自由戀愛的新潮林昭式的圓融一致;這正是“富於情感”、“淡於情慾”的詮釋和證明。

如果能夠如此理解林昭特殊的“愛情觀”,那對於她廣交異性朋友的種種就可以很容易理解與接受了。據知,林昭還有很特殊的個人感情經歷和很特殊的苦衷,有許多未為人知的隱情,期待知情者在許可的範圍內盡早披露,以使人們瞭解一個個人情感生活上真實的林昭。

譚天榮對林昭的深情使他在日後一部物理學著作書稿上,署了林昭和自己的名字。沉醉在我們所不懂的浩渺宇宙和看不見的中子量子的微觀世界中的譚天榮也是凡人啊,他同林昭一樣,用最世俗也最高潔的方式向冥冥中的愛人傳遞著自己的思念和情感,猶勝俞伯牙撫曲弔友的琴心。

張元勳,與林昭恩怨情緣最深最糾纏者莫過這位北大右派聞人。是他,曾主動提出與林昭交朋友而被拒絕;是他,被林昭舉手同意簽字畫押開除出《紅樓》編輯部;是他,遭林昭“我有受騙的感覺”之責;是他,蒙林昭打抱不平跳上桌子為之辯護,留下了“刀在口上之日的‘昭’”之千古擲地鏗鏘;是他,得林昭千里鴻雁傳書;是他,在寒凝大地風霜刀劍嚴相逼之際,入地獄探林昭;是他,聆林昭獄中口占贈詩;是他,獲贈林昭製作的“直掛雲帆濟滄海”玻璃紙諾亞方舟;是他,榮膺林昭親口承諾真真假假未婚夫冠冕;是他,受林昭遺命照顧母親妹妹;是他,領林昭囑託搜集編輯其文稿……
一九六五年五月六日,張元勳以未婚夫名義得當局允許探林昭於上海提籃橋監獄。

據張元勳回憶文章記述,為了讓林昭見張元勳、許憲民,當局安排了二十余名武裝員警警戒,諸多年輕便衣女郎旁侍,還有醫生、監獄長,總共三十來人。事先反復對張元勳洗腦。張元勳 “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一文敘提籃橋見林昭事甚詳甚生動,難以盡述,茲摘錄如下:

“林昭終於走進接見室!她的臉色失血般地蒼白與瘦削,窄窄的鼻樑及兩側的雙頰上的那稀稀的、淡淡的幾點雀斑使我憶起她那花迎朝日般的當年!長髮披在肩膀上,散落在背部,覆蓋著可抵腰間,看來有一半已是白髮!披著一件舊夾上衣(一件小翻領的外套)已破舊不堪了,圍著一條‘長裙‘,據說本是一條白色的床單!腳上,一雙極舊的有絆帶的黑布鞋。最令人注目而又不忍一睹的是她頭上頂著的一方白布,上面用鮮血塗抹成的一個手掌大的 ‘冤’字!這個字,向著青天,可謂‘冤氣沖天‘!……
  
“……她捧著一個舊布包、一大卷衛生紙。一位身著醫生白大褂、內著警服的女警醫一直攙扶著她,她們的身後,是一佩槍的警士。

“……(林昭說)‘我隨時都會被殺,相信歷史總會有一天人們會說到今天的苦難!希望你把今天的苦難告訴給未來的人們!並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個專集:詩歌集題名《自由頌》、散文集題名《過去的生活》,書信集題名《情書一束》。’稍停,‘媽媽年邁無能,妹妹弟弟皆不能獨立,還望多多關懷、體恤與扶掖。’語未畢而淚如雨下,痛哭失聲,悲噎不止,以致無法再說下去。
  
“許憲民先生儘量保持著一副安詳的神態,這時,說了這天接見中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話:‘不要哭!張元勳這麼遠來看你,你這麼一哭,他不也會哭起來了嗎?’‘他不會哭’,林昭立即從悲噎中平靜下來,又說:‘他是男的,不會哭。’
  
“冷靜下來。我向她說:‘給你帶來一點東西,都是食品,監獄裏最需要吃的東西。’她才注視那個放在案子上面的大提包,這是我昨天從淮海路的食品店裏買來的。其中,有三個品類的蛋糕,八市斤的聽裝奶粉,印著美麗圖案的聽裝大白兔奶糖,以及香蕉、桔子、蘋果。於是,按照監獄的規矩,我把那個大提包推到坐在我身旁的‘管教幹部’的面前。他一件一件地取出,放到案子上,然後一包一包地打開,聽裝奶粉與聽裝大白兔奶糖本是原裝商品,也一一撕破密封,撬開盒蓋,並用鐵杆子向奶粉中上下刺入,凡十幾次。檢查完畢,我把這堆東西推到林昭的面前,她笑了,拿起一塊蛋糕遞給我,說:‘你送來的這些東西,現在是我的了,我請你吃。’我拒絕了,我希望的是多留一點給她!我說:‘你吃吧!我在外邊隨時可以去買。’

她說:‘也好。’於是咬了一口。她忽然向身邊的那位女警醫嚴肅地說:‘倒一杯水。’女警醫向室外只一揮手,立即就有一個年輕獄警送進來一把暖瓶和一個茶杯,女警醫把杯中倒滿開水遞給林昭,於是便邊飲邊吃,顯得非常自得。我說:‘今天我們在這兒相會,可謂之“籃橋會”吧。”林昭又一笑,接著說:‘又是“井臺會”’。 

“……此時,林昭向我說:‘你過來,到我這邊來。’她站起來向我招手,要我從案子的這邊走到那邊。靠近她,我遲疑了。這時,那位‘管教幹部’又表現了理解與關懷,主動向我說:‘可以!可以!你可以過去。’我於是繞過案子坐在林昭的對面,確確實實是促膝而談。……
  
“林昭在沉思中,終於說:‘贈給你一首詩。於是她輕聲地吟誦,韻圓而鏗鏘:

“‘籃橋’、‘井臺’共笑之,天涯幽阻最憂思 。
 
舊遊飄零音情斷,感君凜然忘生死。
猶記海澱冬別夜,吞聲九載逝如斯。
朝日不終風和雨,輪回再覓剪燭時。
  
“她慢慢地、一句一詞地邊念邊講。她說:‘“詩言志”!此刻已無暇去太多地推敲聲病,只是為了給終古留下真情與碧血,死且速朽,而我魂不散!第三句“斷”字或許也可改成“絕”字,第四句“死”字有點拗,但怎麼改呢?“詩言志”,如此而已!如果有一天允許說話,不要忘記告訴活著的人們:有一個林昭因為太愛他們而被他們殺掉!我最恨的是欺騙,後來終於明白,我們是真的受騙了!幾十萬人受騙了。’她在捧著的那個舊布兜裏搜找,最後取出一件似是紙片的東西遞給我,我接過來回身遞給那個‘管教幹部’,那個人向我揮一揮手,並說:‘不用查了,你收下吧。’我把那‘紙片’放在掌心定睛看去,才看清原來是用包裝糖塊的透明紙折疊成比韭葉還窄的紙條編結而成的一隻帆船。

我記得聽家兄說:一九六零年,林昭在通信中曾夾寄著一張自畫的賀年卡,那上面畫著一艘帆船,還有一行字,寫著‘直掛雲帆濟滄海’。今天,還是那只雲帆,卻漂落到這裏!我順手摘下衣袋裏的英雄金筆,遞給她,並說:‘送給你吧。’她接到手中,欣喜地賞玩,但她忽然看見筆上刻著的‘抓革命,促生產’六個字,立即改容,不再欣喜,順手一擲,鋼筆被扔到案子上,她說:‘我不要。’…… (撰者按:此處張元勳的回憶似乎有誤。探監在1966年5月6日,“抓革命,促生産”口號第一次提出在1966年9月7日人民日報社論《抓革命,促生産》。)
  
“談話結束了,最先離去的是林昭,亦如來一樣,由她的女警醫攙扶著,那個佩槍的警士押隨著走出內室,……又見到林昭正背立在門前,抱著舊布包、衛生紙以及我送來的食品,凝望著我與許憲民先生。我們又獲得了這難得的臨別的一晤!”

--待續

註:

本回參考文章: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彭令範“姐姐,我心中永遠的痛”。
張玲“幽明心語——憶林昭”。彭力一“我和林昭”。譚天榮“一個沒有情節的愛情故事”,載“譚天榮博客”//www.unicornblog.cn/user1/235/13786.html
張元勳“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叢維熙“逃號張志華回來了”,轉自亦凡書庫
//www.bwsk.com/xd/c/congweixi/zouxhd/012.htm
(//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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