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錦裘換錢,豪爽女飲酒啖肉
丹心獻党,忠誠兒挨批受屈
話說林昭大家風範,幼讀詩書,熟知聶瑩、緹縈、蔡文姬、班婕舒、李清照、謝小娥、施劍翹諸巾幗才女的故事,對秋瑾這位鑒湖女俠的種種更是耳熟能詳,於不經意間,行事上竟有趨於相似者。
那是一九五零年五月的某一天,蘇南新專李虹剛諸分配在《蘇南日報》工作的同學聞訊前來送行前往參加土改團的同學。時近中午,有人建議,明日一別難期再聚,不妨水酒小酌以壯行色。一致“烏拉”贊同。這“烏拉”是俄文裏“萬歲”的意思。當時什麼都學蘇聯,貨真價實地“以俄為師”,“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青年人仿效蘇聯電影裏紅軍歡呼勝利、崇拜領袖的作派正是時代氣息。林昭更是興致勃勃,喜形於色。
於是,一群意氣風發以天下為己任的青少年們來到中山路一家小飯店,要了幾碟小菜,打了幾斤黃酒,暢談痛飲,陽春麵作羹,茴香豆下酒。十七歲的蘇州林姑娘,縱論國事,旁徵博引,吟詩讀詞,鯨吞龍吸,那十數人喝的好幾斤黃酒,竟一多半進了她的櫻桃小口。李虹剛至今憶及當時情事,猶讚歎曰:“其性格之豪放,抱負之殷切,大有‘乘長風破萬里浪’之巾幗氣概。”
在土改工作隊,林昭交上了一位大了幾歲的女友倪競雄。林倪在母校新專並不十分接近,下鄉參加土改,在吳縣一間破房子裏,她們並頭躺在稻草地鋪上,徹夜長談,共同的革命理想,相似的文學抱負,讓這兩位姑娘相知恨晚,從此訂交,交同莫逆。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土改工作隊在無錫東郊集中學習。一個星期日,已成為知己、親如姊妹的林昭與倪競雄相約進城遊嬉散心。
林昭對倪競雄說:今天我們要大打牙祭,吃個痛快。倪競雄曰:無錢也是枉然,精神會餐,且充阿Q吧。嬌小玲瓏的林姑娘朗朗高吟:“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吟畢,一揚手中一件簇新的毛料絲綿背心,“這不就是錢嗎?”原來,兒行半里母擔憂,林昭母親從蘇州給女兒剛寄達禦冬的新衣。林昭和倪競雄如此邊走邊談,到了城裏,不管倪競雄如何反對,終究找了間舊貨店,把這件錦裘換了銅板。小姐妹倆先到崇安寺,一個個小吃攤挨個吃過去,糖芋包、雞蛋餅、梅花糕、海棠卷、藕粥、蓮羹……吃了個夠,再到王興記,要了小籠包、大餛飩,一直到掏不出錢來才作罷。回郊外集訓隊的路上,林昭猶為未能叫上幾斤黃酒一醉方休,不無遺憾。
畢竟倪競雄大了幾歲,女兒心性,不安起來:“要是你媽媽知道了這件背心的下落,不要氣壞了嗎?”林昭抿嘴一笑,扮了個鬼臉,接吟道:“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林昭更多的心思與女友倪競雄一樣,在靠近組織,接受考驗,積極入黨的同時編織著、沉醉在寫出反映土改運動的文學作品,象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一樣得斯大林文學獎那樣的美夢中。
自以為在新時代明媚陽光照耀下的林昭,真誠交友,豪爽處事,沒有機心;對待時代,對待組織,對待領導,對待同志,更是只有赤心、忠心、誠心、虔心。她看到解放軍坦克開進城,有人議論壓壞馬路,林昭替解放軍著急,認為這種議論只看到小問題,沒有從大處著眼,是對解放軍的不敬。
一天,她坐在窗口觀察坦克轟轟隆隆地進城,小孩跟在後頭歡呼雀躍,解放軍坦克兵抱著孩子騎在坦克炮上的情景,立即賦詩,生花妙筆,將主題定格在戰爭與和平,軍人和孩子的矛盾統一上。一首配合時代、迎合政治需要、歌頌解放軍坦克進城的好詩發表在《常州民報》。
一次,參加鬥爭小業主的一個會上,小業主能說會道,把小學徒揭發控訴他虐待辯得是學徒犯錯;小學徒膽小緊張,張口結舌,說不出什麼來;主持者一時不知怎麼辦好,會上出現尷尬場面。此時林昭,顯示了堅定的無產階級立場和靈活的工作方法結合的本領,立即寫了條子,徑直遞交給主持者,要他把矛頭對準敵人小業主。主持者得此提醒,自然心領神會,馬上扭轉局面,口號聲、訓斥聲,雨點般雷聲般砸向小業主。小業主的威風打下去了,小學徒感激地流淚了,林昭得意地笑了。人們人性中原本有的善、講理,就這樣被以神聖的革命的名義一點點吞噬掉。
林昭的赤心、忠心、誠心、虔心換來了黨的一時信任和獎勵,在鬥爭地主中表明了鮮明的階級愛憎,參與了用水缸冷凍了一對死不交出浮財的地主夫婦大呼痛快後,林昭的共青團員身份由預備扶正了,還被任命為團小組長。林昭興奮無已,越發熱情,越發對黨忠心耿耿,直覺地以愛護黨為出發點對工作隊的領導直言不諱、指錯糾謬。
平素,林昭讀書多、知事廣、存心直、嘴巴快,看到不對不妥不當的事就會說。有人說她嘴巴不饒人,這得罪人的事自然免不了時時發生。一位領導同志拋棄了從山東農村千里迢迢趕來夫妻團聚的小腳婆娘,猛追城裏的學生妹。林昭看不過眼,會上發言批評這種陳世美的作為要不得。
如此這般,積攢了幾回,林昭被“幫助”了,幫助她進行思想改造,幫助她認識反動家庭的本質,幫助她與反革命父母劃清界線,幫助她克服消除小資產階級思想,幫助她目無領導、自高自大……林昭秉性耿直,不服力不服勢只認理,會上就據理力爭力辯,十二分委屈時,還不由自主地施出了姑娘家與生俱來的本領:哭泣、傷心、眼淚。有什麼用呢?共產黨不相信眼淚!結果,林昭一腔熱血、十分忠心、百般工作,千樣努力,萬種虔誠,換來了土改工作團程部長在上千人的大會上宣佈:林昭是“在土改工作中,沒有改造好的典型”的下場。
領導林昭土改的副隊長李茂章今天翻出了當時的日記:“看來,彭令昭的立場問題,要在全隊討論了。……六月六日,我與隊長祁文雅一起來到林昭所在的東古鄉,召集全組工作人員會議,會上,先是安排邵游、張錦民表態一定要站穩無產階級立場。(林昭說)‘我不明白,站穩立場就一定要與家庭斷絕關係!’這就招來一個接一個批評。這一下,彭令昭挺不住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李茂章今天回憶林昭其人:“她這個人講話不饒人,不饒人。但不講違心話,也不做違心事,她講話的話力很鋒利,但她講理。”
林昭相信“親愛的父親”、偉大的領袖毛主席的說教,把自己投在革命的熔爐中鍛煉改造。她總以為,只要自己認真真心改造,是一定能獲得“父親”的歡心、領袖的信任的。她是真不知道,這一切從最原始起,就是不可能的,就是冠冕堂皇的法定的騙局。
她沒有在當時也不可能在當時真正領悟“父親”的告誡,她有“階級烙印”,象古時黥墨的犯人一樣,一輩子也除不掉的。她倒是牢牢記住了領袖關於深挖思想根源、階級根源的教導。每日每時每刻都返躬責己,努力改造,在日記中,在給朋友的信中,不時傾訴著一顆少女最稚嫩最虔誠的赤心。“我要向上,我要向上!但舊社會的淡毒、小資產階級的劣根性,如石塊般拖住我的腳向下沉,到什麼時候才能戰勝它們!”“如果我今天不能入黨,這說明我做的不夠,我只有在明天更加努力。”
為了根除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情調,林昭用自己的婚姻、用自己的辮子來表明向上向著無產階級的決心。在上千人的大會上被宣佈為“未改造好的典型後”,黨自然適時地又給了她關懷和溫暖:不要洩氣,不要有思想包袱。你還是有許多優點的,黨還是信任你的,只要你如何如何,你一定會改造好會進步的,黨的大門是永遠向你敞開的云云。林昭被感動了,開會時,與先進中的先進代表兩位來自軍區的解放軍同志打了個賭,賭得很特別,賭的是五年內我林昭不結婚;如果結婚,就輸了;否則他們輸了。誰輸了,罰二擔米的代價請客。彼此約定於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大家碰了頭再說。在林昭,以為這樣的行為是心中不以情欲為念,都裝革命去了。她絕不知道,黨在需要時,就會說你這種賭法本身,就充斥著小資情調。林昭直到二十餘年後才明白這個道理。
林昭有兩條又長又粗又黑又亮的可愛的大辮子,卻在被宣布為“未改造好的典型”後找好友倪競雄非要幫她剪了這兩條辮子不可。辮子礙著你什麼啦?辮子礙著革命了!又不是清兵入關,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倪競雄不給林昭剪辮子。林昭卻一套一套地給她講道理,逼著倪競雄動手,連那古詩佛典裏的話都搬出來為革命、為剪辮子服務了,說什麼這是“斬斷三千煩惱絲”。倪競雄再不肯,也敵不過革命的需要這個大道理,終於硬下心腸,把林昭的辮子剪掉了,幫她革了一回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命。惹得在一旁看熱鬧的兩位小姑娘看著這麼美麗的辮子從這麼美麗的腦袋上掉下來,傷心的哭了,直罵操剪子的劊子手倪競雄是壞傢伙。這件事給倪競雄印象深刻的程度是:五十餘年後,她還記得那天是十二月十二日。
正所謂:錦裘換錢,豪爽女飲酒啖肉;丹心獻黨,忠誠兒挨批受屈。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註:本回參考文章:李虹剛“化作春風意更長”,倪競雄“沙雕美食,遙祭英靈”,陳叔方“林昭二三事”,李茂章“流芳千古——憶彭令昭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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