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下)
虔誠革命,絕親情離家棄母
熱愛領袖,鬧土改認賊作父
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後的中國,確實呈現了一派新氣象。娼賭毒這三樣千年痼疾,歷朝歷代統治者都束手無策,甚或縱容提倡,在共產黨手裏被禁,被治理的人人叫好,個個拍手;吏治腐敗,貪賄成習,官官相護的官場陋習也因殺了劉青山、張子善這兩個曾為中共打江山立下汗馬功勞的大官而贏得了民心;筆桿子繼槍桿子後及時適時不厭其煩鋪天蓋地無孔不入的真真假假的宣傳、吹噓、撒謊、灌輸、說教自然深入人心;廣大工人農民被哄得表面上的當家作主信以為真……
林昭,這位十七歲的少女,這位熱情洋溢的少女,這位富有正義感的少女,這位正處「誰個不善懷春」追求嚮往美好的妙齡少女,這位曾經的光榮的共產黨員,自然再度一頭紮進了「春天」的象徵——共產黨的懷抱。
一九四九年七月,林昭投考蘇南新聞專科學校被錄取。這所學校設在無錫惠泉山下,是中共未雨綢繆,為培養訓練自己的新聞工具辦的。一九五二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時,蘇南新專的教育長羅列被調整到全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任中文系副主任兼新聞專業負責人,可見這所蘇南新專的重要性。林昭父母竭力主張林昭投考正規大學,堅決反對林昭上蘇南新專,且安排林昭赴美國留學。
無奈林昭鐵了心,非要上這所學校不可。母女衝突至不可開交。也許是熟悉國共兩黨歷史與現狀以及社會人生世態的豐富閱歷,使林母多了個心眼,不願女兒介入中共太深;也許是愛女心切,希望掌上明珠有更大的前途成就;反正林母許憲民一反常態,素來文明開通的她竟使用最封建的老太太禁錮女兒身體的辦法來對待林昭上學問題。林昭則以斷絕母女關係來爭取追求自己的「自由」。為此,林昭和母親演出了一齣離家出走的鬧劇。
話說林昭既考取了蘇南新聞專科學校,革命的烈火已經點燃,為祖國為人民為共產主義事業作貢獻的偉大理想在召喚著她,自然非要去不可。林母許憲民怎麼勸說至責罵都不聽,於是大怒,不再說理,就是不行,說破天也不行!林昭對公子小姐後花園相會的故事不以為然,但巴金的《家春秋》、魯迅和景宋的戀愛、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羅曼羅蘭的浪漫蒂克……則是耳熟能詳,欣賞有加的,於是整理了幾件換洗衣服、女孩子家的零星物件,做一個小包裹,爬窗出了閨房,深夜出逃了。從閨房到過道長廊向大門口有一段長長的路,夜深閂門,門閂難拔。那時的門閂是一根長長粗粗的橫木,類現在古裝電視劇裏城門上閂的那根巨大的木頭,不過小了幾號而已。
林昭一個嬌小姐,對付起來自然不像文房四寶那樣得心應手。正在努力著,母親從天而降,一聲「你往哪裡跑?」就把她給「捉」了回房。原來與她同房的妹妹當了叛徒,林昭前腳爬出窗外,彭令範後腳跑去告訴了老保姆王媽,王媽告訴母親,母親「捉」了林昭。林昭第一次重大的革命行動失敗,氣的跺腳,大發小姐脾氣,把妹妹和王媽罵了個狗血噴頭。
翌日,林母再來訓女,林昭抵死不聽,於是形成僵局。母親看著去意如此堅決的女兒,既傷感又生氣地叫著女兒的小名說:「蘋男,如果你真的要去的話,以後你就不要再回來了。」許憲民以為這一來,女兒總會回心轉意。未料林昭更強,聲落即應:「好,我就不回來好了。」許憲民更生氣了:「你口說無憑,立下契約,今後一去,恩斷義絕,以後『活不來往,死不弔孝』。」 這一下,形成了話趕話的局面,林昭說:「好,我就寫!」拔筆一揮而就。一場母女誤就此鑄成。兩三年間,林昭硬是一個字也不給父母寫。無錫蘇州,咫尺天涯。蘇南新專教育長羅列知道這些情況後,從中調解。許憲民知道林昭在學校填寫檔案表格,家庭成份一欄填了「反動官僚」,生氣傷心至說不出話來。林昭卻以為自己在和反動家庭劃清界限,是聽黨的話,投向黨的懷抱。
林昭豈獨在表格裏將家庭成份填為「反動官僚」以示與父母劃清界限,以求革命進步;她還將自己的名字從「彭令昭」改為「林昭」,拋棄「彭」姓以示決絕。本來,其父為長女取名「令昭」,有冀其效仿漢才女班昭之意,林昭乾脆去原姓而留「令昭」,轉為「林昭」——江南人「令」、「林」發音相同難分,呢儂吳語更是如此。雖然,當時更名林昭只在發表文章時偶爾使用,正式大名還是彭令昭;但一九五四年,林昭入學北京大學後,就正式更名換姓為「林昭」了。此舉對其父母,尤其乃父的打擊傷害是很大的。
在無錫惠泉山之麓的蘇南新專這所充滿革命理想的新型學校,林昭「像一團烈火投向革命」;後來參加土改工作隊,分配在《常州民報》工作,林昭「在實際工作熔爐裏經受鍛煉」。鎮壓反革命運動、土改運動中,出身資產階級或反動家庭的革命青年紛紛揭發檢舉父母親屬的歷史問題、現行反動行為;學校、社會到處都是這類故事,報刊、廣播連篇累牘報導、宣揚、表彰革命青年的大義滅親、劃清界線、站穩立場。林昭在黨的召喚下,在組織的關懷下,在領導的幫助動員下,在靠近加入黨組織,做一個無上榮光的無產階級先鋒隊一員——共產黨員的鼓勵吸引下,心靈扭曲了,居然寫了檢舉材料,揭發母親的反動罪行
——竟然是無中生有的捏造,或是被革命烈火燒昏了頭後的自以為是的「莫須有」。
多年以後,林昭向母親表白了這樁隱痛。她說:「他們要我井裏死也好,河裏死也好,逼得我沒辦法,寫了些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我不得不滿足他們……我沒存心誣陷你。」
林昭的入黨申請書無考,但是,林昭一九五一年三月五日和三月二十九日兩次給好友倪競雄的信則十分明確地流露了這一心聲:
「我敢說,我們心中的目標是一致的。我們的眼睛仰望著同一指標,而卻更重要的是,我們都在努力向這方面努力,好嗎?我們這挑戰不是大吹大擂的,不是患得患失的。我們明確方向後,就竭力向這方面努力。如果做不到,讓我們在見面時總結總結,檢查檢查,爭取在一九五一年入黨。好同志,請你伸出應戰的手來!」
「你對我的評語我誠懇接受。事實上,上次和你挑戰的那些話,確也是針對我自己的毛病說的。首先我應該時刻引為警惕,不要說過即忘。更希望你常常提醒我注意,好嗎?只有互相幫助才能共同進步啊。我也有些怨意(只是『意』)但我為什麼要如此發愁、情緒不定呢?這樣豈不是讓我離開黨更遠一些嗎?決不,我只有更積極地工作,為黨的事業努力,黨不會看不見的,你同意我這樣說不?」林昭給胞妹彭令範的信更見對黨的赤膽忠心:「我認為我熱愛黨的程度是壓倒一切的!」
林昭的父母,這對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人同全中國所有的人一樣,從兒女的身上也承受了、經歷了非人性的革命的洗禮、磨練。
林昭具體誣陷了母親什麼,已無考,但林昭的懺悔則是親筆的白紙黑字,見證著那個瘋狂顛倒墮落的年代,見證著林昭曾有的迷惘和無恥,見證著林昭的思想軌跡。
在剔骨歸父的年代,在削肉還母的同時,林昭尋找著新的歸宿,新的父母。她找到了,那就是共產黨,那就是革命,那就是毛澤東!這不僅是宏觀意義上時代的時髦語言,在熱血沸騰、奔放浪漫的林昭,這還有很具體很實際的偶像。當時的詩歌,火焰般的革命語言,將斯大林、毛澤東比為燈塔、視為父親的比比皆是,言出肺腑。一九五三年,斯大林死了,林昭如喪考妣,臂套黑紗,頭簪白花,出現在各種場所。這臂套黑紗是規定,也是自願;這頭簪白花則純係自願,是發自內心的悲悼。
林昭對毛澤東的傾心和熱愛是十分虔誠和真摯的,與文化革命中狂熱的紅衛兵毫無二致,甚至在某些方面,超過紅衛兵——把毛澤東視為「親愛的父親」,這是紅衛兵未曾有的。
一九五零年六月七日,林昭在蘇州新華書店看見一張四五寸闊、八九寸高的毛主席彩色像,一看就愛上了,但只有樣張,已賣完。她就很急切地寫信給蘇州老同學李璧瑩請她代買一張。
林昭在工作中廢寢忘食,一九五二年五月,在常州孚成廠工作時很少在夜半以前休息過,有時候搞材料直到清晨,白天還得工作或開會,睡得最少時一天只睡二三小時。如此拚命地工作,林昭說自己「很愉快。在看到同志們或黨國旗和毛主席像的時候,我可以不至如以前那麼不敢抬頭了。」
為什麼有「以前那麼不敢抬頭」一說,是因為林昭在之前的土改運動工作中被判為「未改造好的典型」。這使林昭發自內心地愧對「親愛的父親」——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畫像。
林昭給同學好友倪競雄寫信說:「我心中只有一顆紅星,它卻在北京和莫斯科(不從地理上來說),但他並不拒絕將它的光輝指引我。我一想起它,我便感到激動,我常使自己從它取得力量。五反運動開始時我便在心裏默念著我們偉大領袖——親愛的父親的名字,而寫下我的誓言。」連毛澤東去了趟莫斯科朝聖,林昭都如離考妣那樣記掛著。可見她對毛澤東熱愛和虔誠的程度。
正所謂,虔誠革命,絕親情離家棄母;熱愛領袖,鬧共產認賊作父。如此革命化的林昭,將做出符合時代精神的令人瞠目結舌的革命化行為,自在情理之中,也是邏輯必然。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註:本回參考文章:彭令範「我的姐姐林昭」。陸震華「林昭三十一年祭——憶奮進、追求、實踐中的林昭」,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倪競雄「沙雕美食,遙祭英靈」;載:《林昭,不再被遺忘》一書,許覺民編,長江文藝出版社二零零零年版。草文、甘粹據林昭手跡複印件「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校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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