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丹:愛之愈深 害之愈慘

—讀高爾品的小說《媽媽的愛》有感

魏紫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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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7月29日訊】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文不在長,以精取勝。「精」的要義,濃縮二字;蜂採百花、量中求質、醞釀成蜜。

一個兩千多字的短篇小說,竟能從日常生活中摘取一件隨機小事……失手摔壞一件小東西(這次碰巧是個石膏塑像,並且是個非同一般的石膏像),即小見大、從小孔裡掏出了大螃蟹;掀起一場與人生、命運攸關的軒然大波。從中表達出難以想像的廣博、深刻的社會、歷史內容!其對生活的廣度、深度之反映,表情達意、感人之至深,對於發揮短篇小說的功能來說,其筆力之雄勁,簡直是掠奪性地、強小說之所難地,加之以超負荷的承載、超容積的容量、超飽和的濃度。

一、 愛,置她/他於死地

好的小說,必然令人想起生活,即便是《聊齋誌異》志牛鬼蛇神、《西遊記》記妖魔鬼怪。我所謂的該小說令人想起的生活面之「廣博」,就在於在這樣的社會裏,這類現象睜眼一看滿目皆是、伸手一抓滿把皆是,司空見慣、麻木不仁;還在於「媽媽」這個可見其面、可聞其聲的形象、她的命運為她安排的生活道路,所具有的廣泛的、普遍規律性的典型意義。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她的遭遇,從本質上說,是成千上萬、數以億計人的縮影。大而至於國家主席劉少奇、國防部長彭德懷元帥,等等。他們不都是死於他們的「愛」嗎?愛之愈深,死之愈慘。這是人們從活生生、血淋淋的現實中,悟出的一條含血滴淚的規律。尤其是彭大將軍臨死還念念不忘 「要見主席一面」。你是頑童,還是元帥?嗚呼!何其不幸!何其朦昧!

中間一層的高幹和高級知識份子們也是如此。關於著名的政治家、學者、報人鄧拓,胡績偉說:「令人深感痛心的是,在鄧拓同志的絕命書中,仍然充滿著對黨對馬克思主義和對毛主席的忠誠熱愛之情。他在絕命書的結尾中寫道:『我的這一顆心永遠是向著敬愛的黨,向著敬愛的毛主席。當我要離開你們的時候,讓我再一次高呼: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我們敬愛的領袖毛主席萬歲!偉大的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偉大事業在全世界的勝利萬歲!』

「看來,他當時還沒有認識和覺悟到毛澤東發動的這場『文化大革命』是置他於死地的一場大陰謀,而他仍然忠誠地呼喊著置他於死地的人「萬歲」!中國知識份子的呆氣和傻氣,怎能不令人刻骨銘心![1]」

傅雷在遺書中自稱自己是「舊社會的渣滓」早該自動退出歷史舞台,並說「光是教育出一個叛徒傅聰來,在人民面前已經死有餘辜了!」

翦伯讚夫婦服用過量「速可眠」,離開了人世。他(她)倆平臥於床。二人穿著新衣服,合蓋一條新棉被。在翦伯讚所著中山裝的左右口袋裡,各裝一張字條。一張寫著:「我實在交代不去(出)來,走了這條絕路。我走這條絕路,杜師傅完全不知道。」另一張則寫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這些高官、碩儒尚且如此,對於餓死4600萬、而仍照喊「大救星」的農民,我們還能說些什麼呢?

要說底層的幹部和學生們,那更是喝足了迷魂湯。四川右派周居正,是與江竹筠江姐、羅廣斌一起關押在重慶白公館渣滓洞的共產黨員,江姐繡紅旗的原型故事主人翁是周居正;1949年國民黨集體屠殺關押在白公館的中共人士時,周居正虎口餘生逃出前還救了一個四歲孩子;1957年周居正成為右派後,1958年在沙坪勞改場被以組織「中國馬列主義者同盟」判處死刑。周居正被共產黨槍斃前留給妻子曾昭英的遺言是:「相信黨……永遠跟共產黨走!」這種麻醉、麻木至死不悟,死到臨頭還要遺囑後人繼續走、致他死地的「愛黨」之路。

北大黃宗羲,北大哲學系調幹生,中共黨員,1958年被槍斃。

黃宗羲有八年中共黨齡,貧僱農出身,根正苗紅。反右時是北大哲學系反右領導小組成員。因反對人身攻擊,反對批判右派時動手動腳,被認為立場不穩,同情右派,讓其在一間屋裡反省。黃因細故與監視者口角繼而動手互毆。黃立即被捕,由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右派殺人罪」判處死刑,執行槍決。黃赴刑場前,法院讓其見了妻兒。黃對老婆說:「我死後你不要守著,早點找一個人家,好好教育孩子跟著黨、跟著毛主席走社會主義道路。」黃的這番話被法院作了記錄。

那時的中國人(現在呢?),「媽媽」現象是常規;不是「媽媽」的,倒成鳳毛麟角。「媽媽」愛的是她 「娘」,不過,她卻沒有機會像王蒙、丁玲者輩一樣,說:「娘錯打了孩子!」相同的意思,恐怕只能是在另一場合—-向馬克思報到時,萬鬼齊號:「是娘錯殺了孩子!」

小說叫「媽媽」承擔的,是如此巨大無比的社會悲劇、民族悲劇啊!然而具體體現出來的畢竟是媽媽的性格的悲劇、命運的悲劇。媽媽是個表現慾很強的人,你在萬般小心下失手摔壞那塊石膏,就算真心自責,又何必到革委會去出賣自己;是否想向領導表明你這份真心呢?再則,已經受到了處分,還不吃一塹、長一智,人家都不敢讀報,你還要頭拱著去淌地雷。當然,有表現慾也不是甚麼罪過,而是人性之常;在此反常的社會,那些沒有個性的木雕泥塑、甚至瘋子傻子,遭遇牢獄之災、殺頭之禍的,也比比皆是。

有人把「媽媽」的悲劇與祥林嫂比。但是,無論就人物形象所代表的普遍性或人物遭遇的悲慘性,還是就環境的殘酷無情、人際關係反人性或政治上的統治如罐頭、如蛛網、群眾專政、遍地虎狼、冤獄佈滿全中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都是在在不可相比的呀!如是說來,祥林嫂在「媽媽」面前,難道能夠稱得起是「小巫」嗎?

又有人把高爾品的《媽媽的愛》與雨果的《悲慘的世界》相比。對此,小說中的那位萬惡之源,會躊躇滿志、坦誠相告:

「你們說這是悲慘的世界,我們一概承認。問題是還需要我們加以補充。雨果寫的那算是什麼《悲慘的世界》?我們是它的100倍!」

掩卷而思,氣憤有加,拍案而起,捶胸頓腳,「此人罪惡,罄竹難書!」然而作者卻以不動聲色、侃侃而談、引而不發、置核彈於未爆;而讓筆下的人物順理成章地、說著蠢話、辦著蠢事、無辜受害、卒致亡命。吁夫!「達意達的好,表情表的妙」(胡適語)者,其是之謂乎!

二、至死方悟,悔不當初

我所謂的小說立意「深刻」,是指小說的主題思想、如一根火柴劃破黑暗,如一根金針刺穿虛皮;站在時代的制高點,提出思想啟蒙的新課題,為歷史的進程豎起一座里程碑(望小裡說,也堪稱一塊「記裡石」。公路、鐵路旁邊的小石牌,叫「記裡石」)。

它的出世,比推翻「兩個凡是」,更具歷史的高度。誰也不會懷疑、媽媽把「兩個凡是」奉若神明;小說引人深思:為什麼偏偏是「兩個凡是」害死了她?那些冤枉「媽媽」、說她反對毛主席的人,心裏比誰都清楚,媽媽真心熱愛毛主席、自己卻是在昧著良心說假話。同時彼此都知道、任誰也都是在講假話。好像全社會訂了攻守同盟似的,誰也不許戳破那層窗戶紙。小說的石破天驚之處在於戳破了那層窗戶紙,就像小孩喊出皇帝是裸體。這裡揭示出,一切都是假的,看誰能假過誰?華國鋒打出 「兩個凡是」是假的,如果是真的,他就應該對四人幫不要著急、慢慢來;今年問題不能解決到明年,明年不能解決到後年;誰叫你搞「一舉粉碎」來?信手拈來,皆成例證:那具不曾被焚掉、作為「兩個凡是」之主體的屍體,內心就不忿勁兒:「我是帶頭簽名要火化的呀!」屍體無言,卻在日日夜夜揭穿著「兩個凡是」是為了打鬼、藉助鍾馗的假相和華國鋒其人是貌似忠厚、內藏奸詐。

華國鋒推出「兩個凡是」是假的;鄧小平推翻「兩個凡是」是真的嗎?凡信以為真的人,特別是那些鋒芒畢露的人,都被趕到了海外。他們感到大大地被誘姦了!原來鄧是以毛的「四個凡是」(四項基本原則)代替對毛的「兩個凡是」。他耍這個「朝二暮四」的花招,並不是要解放思想,而是要「解決」華國鋒。剛才說過,「看誰能假過誰?」現在證明,華國鋒根本不是鄧小平的對手。鄧小平是「幼吾幼、以殺人之幼」的劊子手。現在看得再清楚不過了,整個社會,「騙」字彌之六合:黨騙人、人騙人、人騙黨、黨騙黨,一至於此。民謠為證:村騙鄉、鄉騙縣、一直騙到國務院;國務院、下文件、騙得全國團團轉。文藝沙皇周揚(我稱之為後悔了的左派)看穿這一點,才對呼籲思想解放的本小說和本作者採取保護措施;作者所在市的市委書記也心知肚明:推翻「兩個凡是」純屬男借題發揮,也才咬牙咯咯地說:「寫這樣的小說是要殺頭的呀!」

問題的嚴重性正是如此,小說簡直是號召國人起來造反。共產黨怎麼說、怎麼做,都是在騙人;你怎麼說、怎麼做都逃脫不了遍佈全國的、一步一陷阱。總之,在這個奉「你死我活」為生活準則的社會,誰也別幻想有好下場(包括害人者)。小說的結尾說出「甲」,讓讀者想到「乙」:拋棄它吧!再也別對這架具有劇毒性的 「雞肋」、感到「棄之可惜」了。

天快亮的時候,媽媽忽然掙扎著要起身,我忙扶著她下了床。不知她哪來的力氣(紫丹也和她女兒一樣驚奇:「不知她哪來的力氣」!?),竟突然推開了我,向對面的牆上撲去。

媽媽撲到牆壁上,仰臉望著牆上鏡框裡的毛主席像,雙手緊緊地抓著別滿像章的紅綢,全身顫慄……

我撲過去扶住她,也禁不住全身顫慄。

媽媽虛腫的臉在抽搐,嘴巴歪曲著,兩隻眼睛濕津津地閃著怕人的光。(紫丹不解:怎麼這樣虔誠的一個信徒,會對她的上帝露出這麼一幅凶相?)

「媽媽,媽媽……」我叫喊著。

媽媽像繃緊的琴弦突然斷了一樣,鬆開了手,癱瘓了,兩隻眼大睜著,盯住牆上,眼珠發直,一動不動,白髮披散在臉上。

「媽媽!媽媽!……」我嘶叫著,搖晃著她。

她已經死了。

讀完小說,一位全國皆知的歷史學家的形象,出現在我的腦際,很久、很久也沒消逝:

吳晗,一位響噹噹的左派人物,著名的明史專家,反右時充當黨的一隻警犬、瘋狂地助紂為虐、參與對知識份子的迫害;此前,曾對中華民國政府狂吠,贏得中共青睞、以北京市副市長封官。1968年初,他被關進監獄,滿頭白髮被揪光、大口吐血;臨死之前,咬破舌頭、蘸血寫下四字: 「悔不當初」。

那位《北京文學》主編李清泉先生加的「光明的尾巴」,一則矇蔽了上級,二則誤導了讀者。我這樣做才是正本清源。如以媽媽在監獄裡寫的「明信片」,還要女兒熱愛毛主席、與她劃清界限,就認定媽媽不可能作此突變;那就大錯而特錯了。一則根據我的經驗得知,犯人寫的信首先是讓「政府」(勞改對幹部的稱呼)看的,其次才是(也才能是)讓家人看的;二則,是否媽媽的「愛」已經「暗渡陳倉」、轉向了女兒?這就是說,她覺醒了,她要保護女兒。因為監獄並未限定、寫信必須用「明信片」,而是限定信封不許封口。作者用「明信」二字,在寫作技巧上就是明示「明修棧道」,或暗示「暗渡陳倉」。這是最順暢的解釋。那個「光明的尾巴」,我未見過,但我猜想,它可能會是很牽強的。無怪作者出專集時,就把它去掉了。

所以我設想,以「悔不當初」為起點,本世紀末中國會出現真正的歷史學家,會根據起碼是老本行吳晗的遭遇(包括害人與被害),為歷史作證:「從20世紀下半葉起始,中國大陸變成為一個睜著眼睛、說瞎話的謊言王國;露出利牙、同類相殘的野獸王國;垂涎三尺、不識人倫、豬狗蚊蠅不如的動物世界。」這就是這篇小說不是通過邏輯說理、條分縷析,而是通過直感、頓悟而發出的預言:「好在人們利用了上天賦予的、恢復本性的能力;又要感謝毛澤東這個反面教員盡職盡責;這才歷經血呀、淚呀的煉獄,完成『從獸到人』的巨變,為21世紀的中國歷史開創了美好的嚮往。」@

附:媽媽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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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1979年4月號 《新華文摘》1979年5月號等
 
(《北京文學》發表時曾將題目改為:我的媽媽)

高爾品

1.一九七O年的國慶節剛過,那種羞怯的甜蜜正蕩漾在我的心頭:他對我說出來了。

我決定告訴媽媽。可是,媽媽會同意他嗎?我心裏像揣著一頭小鹿,推開了媽媽的房門。

我傻了。媽媽站在我面前,一臉淚痕,雙手捧著一塊嶄新的紅綢子,那上面放著被打破的毛主席石膏像。

「媽,你要幹什麼?」我慌了。

「請罪去。」她說。

「不,媽媽,不能去……」我不敢相信她的話。「我不是有意的,失手打的。我對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應當主動請罪。」媽媽的眼淚又流出來了。她沒有管我,恭恭敬敬地捧著紅綢子上被打破的石膏像,走了出去。

「媽媽──」我想衝過去攔住她,可是我沒有,眼前卻閃過昨兒在街上看到的事:一個來城裡「請」毛主席像的農民,因為沒有用雙手捧著毛主席石膏像端端正正放在胸前,一出門就被「專政隊」抓了起來……

我原來甜蜜幸福羞怯的心,只剩下一片驚恐和惶亂。

2,因為媽媽主動請罪,只剝奪了她上課與參加政治學習的權利,另外規定她每天要打掃兩次廁所。

媽媽像在做著應該做的事那樣認真。上課的時候,她偶爾也膽怯地站到她那個班的教室外面,偷偷地看一眼她的學生們。只有當大家要開始政治學習,而規定她又必須離開時,她的臉上才會湧出一種痛苦的表情,作為媽媽的同事,我的心感到羞辱,不願抬臉看人,尤其是在他的面前,我會比別人有更多的苦澀和難堪。

因為媽媽的認罪態度好,三個月之後,她被宣佈撤銷了處分。「天天讀」的早會上,我看見媽媽激動得噙滿淚水,把「紅寶書」緊緊地貼在胸前……

集體朗誦的「天天讀」讀完了,就接著讀報。那張《人民日報》在老師們的手裡推來推去,末了,竟推到了媽媽的手裡。我的心一下緊張起來,忙用眼睛對她說:「你快推給別人。」

可是,她紅著臉,膽怯地看看同事們,怯怯地說:「我能讀嗎?」她的請求那麼低微,那麼虔誠……

媽媽太激動了,幾乎是在用一種發顫的聲音讀著報紙,我根本沒有聽進去。

忽然,媽媽不吱聲了,報紙在她的手中瑟瑟抖著,老師們全都變了臉,我突然明白過來:她把劉少奇讀成了……

「我,我,我這是無意,我不是……」

報紙從媽媽的手中落了下來,她面色如土,兩眼失神,渾身顫抖,我的心頓時像給火筷燙著了一樣……

「你還不向毛主席請罪!」

「快,快請罪!」

媽媽驚慌失措地看著一張張憤怒的臉,慢慢地站起身,對著牆上的毛主席像,噗咚一聲跪了下去……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夏美萍!」

我也舉起了手,抖顫著,我必須跟著喊,但卻有什麼東西,堵塞了我的嗓子眼,嘴巴是動了,聲音卻出不來……

3.媽媽被關進了小閱覽室。學校領導宣佈,馬上要在全校掀起一場揭發屢教不改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夏美萍的運動,並且要我揭發交代我母親歷來的反動言行。

中午,我給她送飯。隔著窗玻璃,看見媽媽淚水滿面地跪在地板上,虔誠地仰望著毛主席像,哭訴著:「……毛主席呀,我對不起您老人家,我有罪,我該死……」

我的心哆嗦著,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媽媽!你就我這麼個獨生女兒,當我剛剛咿啞學語時,你就教我喊毛主席萬歲;當我剛剛認字的時候,你就教我寫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你常說,沒有毛主席,就沒有你幸福的後半生,你總叮嚀我,心中要永遠記住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如海深恩。你每「請」到一枚毛主席像章,都要激動地戴上三天,然後再把它別到紅綢子上珍藏起來;女兒串連從北京回來,你拉著我談到深夜,問我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臉上浮現出無限幸福的神情……

我心中一陣悸動,眼淚便簌簌地落了下來。

「什麼感情?她反對毛主席你還哭!」

我猛一回臉,這不是我班上的紅小兵排長嗎?她戴著柳條帽,手中拿著棍子,向我呵斥。我忽然明白了:她是在看守現行反革命──我的媽媽。

我走了,跌跌蹌蹌地跑著,看見了他,可是他躲開了我,頓時,整個校園都像在天旋地轉……

4.全校批鬥大會就在操場上開。

天,陰沈著,寒風嗖嗖,我渾身顫慄著,站在我那個班的同學後面。

「……現行反革命分子夏美萍在黑板上做示範作文時,有意把劉少奇,打倒,和毛主席連成一條斜線,蓄意攻擊誣蔑偉大領袖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夏美萍反對毛主席,罪該萬死,死有餘辜!」

我像被人打了一悶棍。

「……她在十月九日批改的作業上,竟寫上十月十日,這決不是疏忽!十月十日是國民黨的雙十節,她是想國民黨捲土重來,讓我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我的眼前直冒金星。

「夏美萍一貫反對毛主席,反對毛澤東思想,早就是一個漏網的右派……」

我目瞪口呆。

「……夏美萍在向學生講解『湯』這個字時,竟說什麼:湯,就是我們吃的青菜蘿蔔湯的湯。她這是在誣蔑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夏美萍,警告你,我們的青菜蘿蔔湯比你夢想的地主資產階級的魚湯、肉湯、雞湯,就是好,就是好!……」

這竟是他揭發的!我的心痛苦地緊縮了。你瞧瞧,大家的臉是多麼地怕人,他們的揭發又是多麼令人恐怖!我正自萬箭穿心,忽然聽見台上有人叫我:「現在由夏蓉老師揭發!」

一千多雙大大小小的眼睛,頓時像一千多支箭向我射來,我好像站在一個陡峭的斜面上,沒有辦法收腳。我不知怎麼走到了台上,而媽媽就跪在我的腳旁。

我看著台下的鴉鴉頭頭,一張張激憤不已的臉,一雙雙躲閃的眼光,一排排稚氣的卻又充滿仇恨的小臉蛋,我,我該揭發什麼啊……

會場騷動起來了。

「夏蓉,你能不能和現行反革命分子劃清界限,做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就看你現在的表現了!」革委會主任提醒我。

我惶悚地看看他,忽然看見他也在巴巴地瞧著我。我立即躲開他的目光,哆嗦著嘴。我鼓勵著自己,說、說、說……也不知道究竟是說了還是沒有說,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我忽然覺得頭暈腳軟,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5.媽媽被判了十年。

這天下班回來,剛進家門,就看見門後的地板上有一張明信片。

我軟軟地陷在那張破舊的沙發裡,看著媽媽從監獄寄出來的信。

蓉兒:

媽媽反對毛主席,罪該萬死,你一定要和我劃清界限,揭發我的罪行,永遠熱愛毛主席他老人家……

我像殭死了一樣,呆呆地看著這張明信片,看著房間裡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彩色畫像,滿壁的別在紅綢子上面的毛主席像章,寶書檯上許許多多紅皮的毛主席著作,毛主席語錄,毛主席最新指示,淚水直朝肚裡流……

有人在敲門。我驚慌地藏起明信片,站起身去開門──

卻原來是他!

「夏蓉,我不是有意要那樣揭發你的媽媽,他們知道我們好,越好越逼著你揭……」

他現在是唯一敢偷偷摸摸到我家來的人了。

後來,他拗不過他的媽媽,跟我撒手了。

6.七六年春天,媽媽出獄了,叫「保外就醫」。當我看見她時,她的頭髮全白了,臉也浮腫得厲害,泛著青光,眼睛發黃,毫無神色,話也不能說了。

慘淡的燈光伴著我們。

天快亮的時候,媽媽忽然掙扎著要起身,我忙扶著她下了床。不知她哪來的力氣,竟突然推開了我,向對面的牆上撲去。

媽媽撲到牆壁上,仰臉望著牆上鏡框裡的毛主席像,雙手緊緊地抓著別滿像章的紅綢,全身顫慄……

我撲過去扶住她,也禁不住全身顫慄。

媽媽虛腫的臉在抽搐,嘴巴歪曲著,兩隻眼睛濕津津地閃著怕人的光。

「媽媽,媽媽……」我叫喊著。

媽媽像繃緊的琴弦突然斷了一樣,鬆開了手,癱瘓了,兩隻眼大睜著,盯住牆上,眼珠發直,一動不動,白髮披散在臉上。

「媽媽!媽媽!……」我嘶叫著,搖晃著她。

她已經死了。

作者附記:這篇小說在《北京文學》1979年4月號和《新華文摘》1979年5月號等其它刊物及小說選集上,均有《北京文學》主編李清泉先生為發表這篇小說而不得不在小說結尾加上的一段「光明尾巴」。1982年,作者在花城出版社出版自己的第一本小說集《青春兮,歸來》時,在徵得李主編同意後,已經將這一段「光明尾巴」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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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胡績偉:《文革風暴與鄧拓之死》(//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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