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瑾:割草的日子

力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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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3月8日訊】當我發現那個陌生的男人向我們飛奔而來時,我見頭頂的天傾斜了,好端端的太陽變成了落日,就像學校的兒童圖畫本上隨意塗抹的方形的紅紅的夕陽。我又看見了那個熟悉的夢,自己經過一座窄窄的木橋,祈禱著千萬別讓自己掉下去,可走到橋的中央時,一失足就急劇地下陷。河水很深,仿似無底的深淵,我就這樣一直在迅速地往下掉。許多年之後,當我看到科幻片中有飛船進入時間隧道,在時間隧道中火速穿行時,我一下子明白了那夢中不斷往下掉的自己,就和那進入時間隧道的飛船一樣。只是,飛船中的乘客有明確的目的地,心中充滿自豪和自信;而我不知道將掉向何處,要往下掉多長時間,心中充滿的是恐懼、害怕、擔心和絕望。那個陌生的男人長得啥模樣,有多大年紀,直到今天我還弄不明白。我只記得,自己拔腿而逃,帶著滿滿的一大籃嫩綠的青草——草中零星地點綴著金黃的油菜花花瓣——那是在油菜田中割草的有力證據;帶著驚懼和恐慌。我就像一隻被獵人和獵狗追趕的野兔,拿出看家本領拚命地奔跑,奔跑……身旁一大片一大片盛開的油菜花,彷彿是大地著了火,熊熊的火焰在風中躥起有幾尺高。風不停地刮著,火舌翻捲著一浪一浪地向前,溝也阻不斷,河也隔不開。我躲開了一條火舌,又馬上被另一條火舌包圍。我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我感覺口乾舌躁,心跳加速,呼吸越來越困難。那籃青草,我始終牢牢地拎著——那是我冒險的全部意義,那是我的生命——拎著,卻越來越沉重,猶如那籃裡裝著的不再是草而是鐵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田野裡沒有長長的青草,桑樹地裡,小河邊,渠道上,田埂上,到處都是光禿禿的,不長一根草。不是不長草,是被村裡的大人和小孩割完了。這是一幅怎樣悲壯蒼涼的歷史畫卷啊!許許多多的人,大人孩子男人女人,每人手裡一把鐮刀一隻竹籃(或草筐),蹲在地上,焦急而又耐心地割草。那是草們最值錢最金貴的時候——割草餵羊,用羊糞給生產隊當肥料,換來工分,而工分的多少是決定年底生產隊分紅多少的直接依據;那也是草們最賤最遭踐踏最受無情摧殘的時代——剛長出一點點嫩綠的頭,眼睛還沒睜開,還沒看見這世界是啥模樣,就被磨得鋒利的鐮刀連根割去。「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生命力極強的草,在具有愚公移山精神的村人面前,不得不低下了頭。它們不得不長久地呆在地底下,養精蓄銳,等待另一場春風的刮起。

那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和我哥照例有割幾籃羊草的任務。父母大人們常拿這樣的話來嚇唬我們小孩:「沒割完草不許白相(玩的意思),如果誰完不成任務,讓羊餓著,晚上夜裡就把誰用繩綁在羊棚柵欄上,讓羊舔一夜。」 別說大人的生活裡才有痛苦和恐懼,小孩的日子裡也有痛苦和恐懼。幼小的心靈,產生的痛苦和恐懼往往更甚,因為他們還沒學會發洩和排遣。我和哥,還有另外一個小孩,三個人在光禿禿的田野上奔跑了幾個來回,從東跑到西,從西跑到東,籃裡只有幾根短短的老茅草根。此時,油菜田里的青草長長的,嫩嫩的,而且到處都是。它們受到特殊的保護——生產隊裡派人看護著,怕因割草而搖落油菜花使油菜減產——就像今日人們習慣了保護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大熊貓一樣。誰要是在炎炎的夏日,沒渴望過喝一杯冰凍汽水,誰就不會理解當時我們三個孩子對油菜田中的青草的渴慕有多強烈。渴望,是推動人做一切事的最好動力。不管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長長的嫩嫩的青草的誘惑,是橫亙在三個孩子心上的一道長城:去割還是不割?(去偷還是不偷?)這和哈姆雷特有名的「是生還是死?」的抉擇一樣,具有人類普通的成長上的意義,具有人類終極關懷的發問和選擇。

我們三個孩子,在油菜田邊徘徊了許久,在艱難的選擇中煎熬了幾個時辰。仔細觀察了再觀察,留意了再留意,當確信周圍沒任何大人時,便一個猛子扎進了油菜田中。我聽見青草割斷的聲音,聽見油菜花花瓣掉落的聲音,聽見青蛙在遠處的叫聲,惟獨沒聽到正在向我們走來的大人的腳步聲。

哥和另外一個孩子逃得快,逃走了。我像被老鷹捉住的小雞似的給一雙粗大的手從地上拎向空中。我使勁地掙扎著,反抗著,可這一切都是徒勞。我的手中仍緊緊地抓著滿滿的草籃,就像一個即將沉入水的溺死鬼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抓著不放一樣。也許是恐懼、害怕、孤獨、無助和絕望,使我的記憶發生了扭曲變形。記憶中,我就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那個龐然大物似的大人。可許多年後,哥告訴我,那天他本可以逃走,但為了救我(拉我一起逃走),結果我兄弟倆都被抓住了。為什麼我和我哥對同一件親身經歷過的事的記憶會迥然而異?究竟誰的記憶更接近於客觀真實?是哥的記憶虛假,還是我的記憶虛假?誰能評判我和我哥的記憶誰真誰假?以什麼標準評判真假?我陷入了迷惘之中,猶如走入了秋天早晨濃濃的大霧中的鄉間小徑,前不見村後不見店,四周除了朦朧的霧還是朦朧的霧,霧無邊無際,我的視力永遠無法穿透它。

許多年以後的今天,我還沒能弄清楚那天看草的大人抓住的偷草的小孩是一個還是二個。現在,我也不想弄明白那個問題。是一個還是二個,對今天的人們來說又有什麼關係又有何意義呢?這些割草的日子,已成了我遙遠的記憶。對於遙遠的東西,我們人類總是無法真正看清讀懂的。這就是歷史的永恆遺憾。事件就像河流一樣,一旦發生,就馬上流過去了,成為遠方的東西,成為遙遠的記憶,而歷史就是這樣的一連串的遙遠的記憶。當我把割草的日子講給我的學生或下一代聽的時候,他們總是睜著一雙疑惑的眼,我明顯地讀到了他們不信的目光。面對田野裡桑樹地裡河岸邊渠道上到處都旺長著的長長的青草,他們已經很難想像不長一根草只是光禿禿一片的景象。短短的幾十年,田間的草,由榮而枯,由枯而榮,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他們已不養羊,即使養羊也已不明白工分是什麼,生產隊是什麼,就如同我不明白父母講給我聽的他們當年每餐飯前都要手拿一本四四方方的紅本本(毛主席語錄)高喊一陣「萬歲」和「語錄」是怎麼回事一樣。不是他們不明白呵,只是這世界變化太快了。不是所謂的代溝太深太闊啊,只是一代人總有屬於一代人的記憶,一代人總有屬於一代人的歷史,誰也無法躲避和跨越。我們能跨越能超越的是自己,是自己的生命體驗,而不能跨越和超越屬於自己的歷史階段!我們人人渴望的溝通,就是儘可能真實地說出自己的生命體驗。這是一切文學藝術的根。一切文學藝術,就是說出自己的獨特的生命體驗,而不人云亦云。

「當我遠離那些日子,再無法回去,那裏的一切都成了實實在在不能更改的經歷。」對我來說,那些割草的日子,已成了我「實實在在不能更改的經歷」,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份,雖然這有可能與歷史意義上的真實經歷有所出入。

春風又一次和煦地吹起,油菜花又一次一大片一大片金黃地盛開,燕子又從南方飛回在梁旁屋簷下呢喃,水中的青蛙又一次從冬眠中甦醒「呱呱呱」地唱起了春的頌歌。我又見到田野裡的青草,一個勁地瘋長,我又聽到了它們生長時發出的細微的XISU聲。此時,田野中看不到一個割草的人。村人們都忙著織綢、養青蝦、做童裝、開店……不管老人還是孩子男人還是女人,他們似乎都已忘了曾經有過的割草的日子。但我深信,一定有誰會像我一樣,深深地記住了割草的日子,比如村莊,屋後的老槐樹,小河邊的一塊長滿青苔的條石,還有裊裊升起的黃昏裡的誰家的炊煙……是的,記憶不該被遺忘,更不該被篡改和閹割!

2001、3、28
於速朽齋

──轉自力瑾博客(//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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