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3月24日訊】18年前,在我第一次踏上西藏的土地之前,我不能想像我將對那裏,對那裏的人,抱有越來越深的、無以排解的歉意;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將因與她相遇而蒙獲終身享用不盡的恩澤;我也不知道在蒙獲她的撫慰與悲憫的同時,一種與我個人毫無關係,而是與藏人、漢人兩個民族有關的痛苦,將在我這個個體的生命中瀰散綿延。
在我去到那裏之前,我甚至帶著若隱若現的居高臨下的眼光,懷藏優越與自得。與許多漢人一樣,對這種優越感我們決不陌生,其滋長於何種「優秀」文化與政治土壤,對此,今天我十分清楚。
18年前,當我第一次踏上西藏的土地後,感謝上蒼,讓我有緣去到那裏;還感謝上蒼,在我的心中播下了一粒知恥的種子,讓我看見了我們,對,我們漢人,是怎樣狂妄與愚昧,骯髒與野蠻——雖然我們說他們,藏人,是朦昧落後野蠻的。
那一次,一個多月時間。從拉薩,到藏北,到珠峰,我奔波不停,穿過草原,荒野,或者鄉村,寺院,我只是一個旅行的人,但是我看見了——看見了另一個西藏,不是我們教科書上的,也不是我們報紙上的西藏。我看見了被摧毀前的她和被摧毀後的她;我看見了我們,是的,我們漢人的貪婪、吞噬和消化。對此,我感到恥辱。
並非我參與了任何具體的吞噬。而是,我也是那君臨其上佔有他們、輕侮他們、污染他們的群體——漢人的一員,對此,我感到恥辱。
我對精神上的被調遣與受控制,是敏感和抗逆的。我沒有受任何具體的人的影響,無論是「心懷叵測的西方人」還是「企圖分裂中國的宗教人士」。我至今也不是任何宗教信徒,但這並不妨礙我對有宗教體驗的人們的理解,以及對他們所抱持的信念的敬重。再說一遍,那一次以及後來,都沒有任何人來改變我。是事實,是那所有宏大與細微、自然與人文所組成的能量,揭開了蒙住我眼睛的謊言;而我們楔入其中的不和諧,我們死命楔入其中的那種霸氣,讓我恥辱。
十多年來,我頻繁地出入西藏並經常長期駐留,或旅行或工作。從街頭流浪的少年,民間說唱藝人,草原上的牧人,山村裡的巫師,到國家單位裡普通的職員,八廓街的商人攤販,寺院的雜役或高僧,藝術家和作家,我偶遇或長期交往的藏人朋友男女老少形形色色。若要問我給了他們什麼?很羞愧,我其實是一個索取者,不過我自認為還不是很糟的索取者,我聽他們講訴他們的神話和傳說,或者拍攝他們的寺院與修行,拍攝他們的生活與風俗,說好聽一點是一個用我蒐集的東西換錢的傳播者。而他們給予我的,是坦蕩誠摯的友情,是盡其所能的支持,甚至生活中細緻入微的關懷。我並不把這種友情與關懷看著他們對我個人的偏愛,我知道,那是他們的民族性格所決定的,樂善好施,而且由於漢藏兩個民族淵遠的交往,他們心底深處對漢人是接納的,友善的。我也相信,大凡去過西藏的人,對那種款待與友情不會陌生。
當然,我獲得的遠遠不止這些。在那與我們截然不同的看待存在、看待世界的眼光中,有一種智慧也照亮了我的迷途;那普遍的悲憫和憐愛行止,也清洗了我的污穢,溫暖了我的冷漠。與這樣的民族無論為鄰,還是成為手足,那是怎樣的福份!
然而,這些溫和的人群,這些終日手搖轉經筒、口中呢喃六字真言的人群;這些以身體丈量路途磕頭千里朝聖的人群;這些願意把自己的屍體作為禮物佈施給別的生命的人群;這些曾制止我拍死蒼蠅蚊子的不願殺生的人群;這些把錢捐給寺院和供養僧人的人群;這些把僧侶看著人生旅途的嚮導與老師的人群;這些自願放棄世俗生活,皈依佛門以獲取他們所珍愛的知識,尋求精神的自由與解脫之道的人群;這些誦經禮佛祈禱時,觀想的並非其個人,而是廣大的眾生的人群;這些修建了堪稱世界建築藝術精品的廟宇和宮殿的人群,這些描繪了輝煌壁畫的人群,這些創造了美麗繁富的神話與詩歌的人群……這些給予我們友情與接納與合作的人群,他們的尊嚴與文化得到了足夠的尊重嗎?除了單一的甚至是傀儡的聲音,我們聽到過他們全部的真的聲音嗎?
在我偶遇或長期交往的藏人們中,他們有的坦言,就在幾十年前,西藏曾是一個有自己的政府和宗教領袖、有自己的貨幣與軍隊的弱小封閉的國家;有的緘口不言,不想談,流露出逝水難追的無奈與認命,也迴避與我這個漢人談,似乎擔心引起尷尬;有的認為無論說法怎樣,兩個民族淵源久長的交往是一個歷史事實,雙方都應該小心地維護那緣份與情誼……他們有的對那條鐵路、對那些命名為「北京路」、「江蘇路」、「川藏路」的路感到焦慮與憤懣,有的則懷著欣喜與接受;他們有的說那每年幾個億的投入也換得了你們想要的東西,甚至更多;有的說你們投入,你們也破壞,而且破壞的是我們所珍重的……我想說的是,儘管他們形形色色,有一點卻是共同的:他們有自己的歷史觀,更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宗教感。
任何到過西藏的人,對藏人的這種普遍的宗教情懷應該有所感知,實際上大多的人為之震撼。這種宗教情懷貫穿他們的歷史,滲入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外化於各種可見可聞的形式,形成了——自然是與無神論者、物質主義者大相逕庭的價值觀,也可以說是與沒有信仰的、特別是當下瘋狂拜金的漢人截然不同的價值觀。這是他們最看重的。而這種宗教情懷的人格化投射,就是被他們看著觀世音化身的達賴喇嘛。
我不能說我瞭解這位叫丹增嘉措的達賴喇嘛個人。但我敢說我瞭解我所接觸到的那些藏人心目中的達賴喇嘛。達賴喇嘛或者說觀世音所象徵的大海般廣闊的悲憫,撫慰他們遭受無論天災還是人禍所產生的創痛,平息他們的恐懼或忿怨;他們誦讀觀音心咒,從心中生出被保佑、被憐惜、被理解的安全感。是的,安全感,我們人類的基本需求。
我也不能說我完全不瞭解這位叫丹增嘉措的喇嘛個人。我的朋友中,有的曾冒死翻過雪山去見到過他。他們告訴我,他們無一不是在見到他的時候百感交集,失聲痛哭。他給他們祝福,問他們的生活和工作,並叮囑他們不要恨在西藏的漢人,說他們也是為了生活才來西藏的。兩年前在特拉維夫大學我聽過他的演講。那場演講的內容是關於宗教的。與聽眾問答時,有人問他對「失去國家」的看法,他說一切都歸於慾望的膨脹與因果,因此應思考怎樣避免輪迴式的傷害;我讀過他的書,我相信語言顯現的正是人格的圖像。我要說,只要你有正常的心態,你絕不難以看出,他在他非同尋常的命運和曲折困難的道路上,一直努力接近那個宗教象徵所要求的品格;你絕不難以看出,他對他的人民的愛,對他的民族文化的責任感。他是一位政治人物,但更是一位幼年就出家的僧侶。他所受的教育決定了他的政治方略也是在建立在宗教思想的土壤上的,這與漢人以及世界上大多的政治人物完全不同。正是「中觀」的宗教操守使他反對極端,正是慈悲的終極關懷使他對人——無論藏漢都加以愛護,避免無論藏漢哪一方人命的無謂犧牲,使他放棄了獨立訴求,一次一次地呼籲交流、溝通、談判。
任何到過西藏的人,對一種「西藏的常態」應該也不陌生:哪個藏人不景仰他?哪個藏人不願在自家的佛堂高懸他的照片?(注意,這些照片是從境外輾轉帶回,偷偷翻拍放大的,不是我們漢人當年必須高掛的、政府印刷的毛像。)哪個藏人願意出言不遜詆譭達賴喇嘛?哪個藏人不願見到他?哪個藏人不願向他獻上哈達?
除了當權者想聽的聲音,我們聽到過他們全部真的聲音嗎?到過西藏的漢人們,無論是高官,還是被稱為「冬蟲夏草」的援藏幹部,無論是旅遊者,還是去做生意的人,那沉默著也迴盪著的聲音,其實我們都聽見了吧?
這正是藏區各寺不許掛達賴喇嘛像的原因嗎?這正是各單位派人到各家各戶檢查,一旦發現掛有達賴喇嘛像就施以懲罰的原因嗎?這正是每逢相關宗教節日或達賴喇嘛的生日,就派員到轉經路上去堵截那些祈禱煨桑的信徒的原因嗎?這正是凡單位職員家中有子女出家或在達蘭薩拉學習,就必須各自召回,否則解除公職並沒收住房的原因嗎?這正是每逢風吹草動,政府統戰宗教部門就在寺院開會,強制僧侶表態「與達賴分裂集團劃清界線」、「擁護黨的領導,愛國愛教」的原因嗎?這正是我們拒絕談判,並不斷用輕侮的言辭詆譭他的原因嗎?然而,這不也正是使那「西藏的常態」變得更強烈、使這位民族象徵變得更神聖的原因嗎?
達賴喇嘛是藏傳佛教最大最主要的教派格魯派的最高上師。別的教派且不說了,在格魯派的寺院裡,不許掛達賴喇嘛的像,格魯派的僧侶必須開會表態、寫決心書以詆譭性的不敬的言辭指向他們的根本上師。妄語、不敬都是違反佛家的基本戒律的,然而這裡只有統治集團的禁忌,為了禁忌達賴喇嘛,就得逼他的僧侶犯忌,其情何堪!其狀何其荒誕!
為什麼?是出於害怕還是出於霸道?一個宣佈放棄獨立,並能勸服他所有的信徒接受這一點的出家人,一個被內部激進派看成卑躬屈膝的一遍遍呼籲談判的和平主義者,有什麼可怕的?我到認為不是害怕,蠻橫的人從來怕的是更蠻橫的。更主要的原因是沙文主義的肆無忌憚,是暴力哲學的霸道。
多年守持「戒殺生」、「戒嗔恨」等佛家戒條的僧人能可怕到哪裏去?深藍的天空,金色的太陽,絢爛的經幡與潔白的雪峰交相輝映,古寺內是滿腹經綸手無寸鐵的僧侶,古寺外是裝甲重兵的重重包圍。這是西藏的痛楚。
這些信佛的人群,由於相信因果輪迴,更戒嗔恨,形成了一種漢人的民族主義者可能永遠無法理解、因而也不信任的哲學。有幾位西藏僧人朋友,恰恰是「鬧事」寺院的僧人,曾親口跟我說過對於「獨立」的看法:「其實,我們的前世也許是漢人,我們的下一世也可能轉世為漢人;而有些漢人前世也許是藏人,以後也可能轉世為藏人;外國人中國人,男人女人,愛人敵人,世上眾生輪轉不已,在輪迴中,國家也興起又滅亡,何必執著於獨立?」 ——這樣的宗教、這樣的信徒,當是多麼容易「控制」!但這裡有個悖論:要他們放棄獨立意願,則必須尊重和保護這樣的宗教。
關於達賴喇嘛放棄獨立,並能勸服他所有的信徒接受這一點,是藏民族的傳統文化心理決定了的。藏民聽活佛高僧的話,從家庭矛盾鄰里糾紛,到出門辦事做生意,都愛找活佛問卦拿主意。藏區政府基層幹部都瞭解這一點。我在四川藏區曾親身經歷過一些事:兩個鄉的牧民為了爭奪草場打得不可開交,刀棍獵槍火藥槍都用上了,公安深感棘手。當地政府請當地一德高望重的活佛出面,很有效地平息了爭端;狩獵是林區藏民生活方式較主要的部份。前幾年政府頒布保護野生動物禁獵法令,屢禁不止。請出活佛高僧一番規勸,很快見效了。而對於放棄獨立,倡導「走中間道路」的達賴喇嘛,為何就不能誠心誠意坐下來談判,「利用」他達到「穩定」「反分裂」的目的呢?
因為實力太懸殊了,我們太人多勢眾了,太霸道了,除了槍炮加金錢,文化破壞加精神強姦就沒有別的方式換來「和諧」。漢語有個說法叫「以己度人」,心理學上有一個術語叫「投射」,把自己的心理和個體經驗理解為一種普遍的現實。槍炮加金錢,文化破壞加精神強姦換來的不過是我們漢人自己今天的「和諧」罷了,我們自己才是這種人吧?
前不久,我在某有關西藏的論壇上讀到了一些激進的藏人的帖子。大意是:我們不信佛,也不信因果輪迴。但我們沒有忘記我們是藏人,沒有忘記曾經的祖國。現在我們相信你們漢人的哲學:槍桿子裡面出政權!你們漢人跑到西藏來幹什麼?西藏是藏人的西藏,請你們滾出去!
當然,在這些貼子後面,也跟了人多勢眾的大量漢人「愛國者」的帖子:無一例外充次著「殺」、「滅」、「血洗」、「達賴騙子」等等我們耳熟能詳的暴力崇拜者的「萬丈豪情」。
在讀到這些貼子的時候,我是悲哀的。原來這就是因果輪迴的圖像。原來這就是「前世藏人、後世漢人;今生漢人,來生藏人」的含義。
一週來,在放下那無法接通的電話、面對英特網被屏蔽的空洞後,就算我相信新華社所說的——奇怪的是我相信這部份:在拉薩是藏人放火燒了商店,殺了到那裏討生活的可憐的漢人平民…… 仍然是相同的悲哀!因果是何時種下的呢?在59年的槍聲中?在文革的砸毀中?在89年的鎮壓裡?在把別人的班禪軟禁起來,把自己的傀儡替換上去的時候?在無數次的開會表態下?在美麗的雪山上射殺17歲的尼姑索南加措時候,而她只是想要去見達賴喇嘛?
還是在無數看似芝麻蒜皮卻讓我羞辱的時刻:當藏人從自由市場上漢人的魚販子手中買魚放生到拉薩河,漢人又蜂擁而至捕撈上來大快朵頤時,我感到羞恥;看到拉薩街頭日益壯大的漢人乞丐隊伍,我感到羞恥,連乞丐們都知道在西藏比在自己族類的地盤要錢容易多了;當金色的晨光照亮神山,也照亮神山上採礦所留下的醜陋疤痕時,我感到羞恥;當在藏的漢人新貴抱怨每年國家投入多少億、經濟政策如何優厚,GDP如何快速增長,而「這些藏人他們還要怎麼樣」時,我感到羞恥:是的,你為何不能明白,是價值觀不一樣?當你信仰槍炮金錢和洗腦時,有另一種綿延千年的信仰駐留在他們腦中,難以被洗去;當你們每每以「把西藏人民從黑暗的奴隸社會解放出來」的救世主自居的時候,我感到羞恥,為你的傲慢和你的幻覺;當拉薩城內背槍巡邏的武警與我擦肩而過、當我進出拉薩,總能看見成排的兵營的時候…… 是的,我,一個漢人,我覺得羞恥。
還有:那些把「人頭碗」、「腿骨號」、「人皮鼓」當作藏人的「野蠻」證據時,我為你羞恥,因為那不是藏人的恥辱,而是你的無知;那從新華社的故字堆裡翻出來的一篇有「濕腸」「人皮」字眼的喇嘛間通信,也不能為你證明什麼,很遺憾,還是只能證明你是無知的可憐蟲;那些拋出臭名昭著的《達賴的陰影》,任意歪曲附會「雙修」「瑜伽女」的人,那不是達賴的陰影,那是你的陰影,你的謊言很容易被戳穿,因為你觸及的幾乎是藏人的常識。藏人千家萬戶,家有一個或幾個出家人的也不在少數。不用學者來駁你,普通的稍有宗教常識的藏人就可以了。你們不過是假充內行,信口赤黃的冒牌貨,我鄙視你們。
最讓我羞恥的就是網上的這些「愛國的」大多數:你們這些喊打喊殺的秦始皇的後代,你們就是以強凌弱的沙文主義者,你們就是躲在槍炮後面鼓動朝受害者開槍的狐假虎威者,你們這些斯德哥爾摩症患者,你們這些在「先進」的凌遲文化、宮刑文化中沾沾自喜的嗜血狂,你們這些揮動「愛國」旗子宣洩變態荷爾蒙的敗類,我鄙視你們。如果你們是漢人,我以與你們同族為恥。
拉薩著火了,四川、青海的藏區也響起了槍聲。就算我相信——實際上,我信那部份的真實。我從你們這些高叫「殺」、「滅」、「血洗」、「達賴騙子」的「愛國」 糞青糞老的帖子中,看見了藏人激進份子的形象,他們是你們的鏡子;我要說你們是瞎起鬨的大漢族主義者,你們是葬送漢藏千年情誼、製造民族仇恨的主要參與者;你們其實不是當局的「高度支持」者,你們是事實上的「藏獨」高度支持者。
西藏正在消失,那使她美麗也使她溫和的精神正在消失,她正在變成我們,正在變成不想成為的我們。面對被迫異化的焦慮,她有什麼選擇?是保持她的傳統與文化,並使那古老的文明獲得新生?是燈蛾撲火,以卵擊石,成全我們漢人民族主義者血腥的可恥的救世榮光?
是的,我熱愛西藏。我是一個熱愛西藏的漢人。無論她作為一個國家還是一個省,只要她是自願的。從我的個人感情來說,我更希望他們與我同屬一個大家庭。我熱愛自發的平等的,而非被迫的受控的關係,無論是人與人的,還是民族與民族間的;我對體驗別人怕你隱忍你的「強大」感覺沒有興趣,無論是人與人的還是民族與民族間的,因為那種感覺所昭示的心理很骯髒。我離開她已經好幾年了,而對她的懷想則成為了我的日常生活;我盼望回到西藏,但是作為一個受歡迎的漢人,去享用睦鄰或手足之誼的瓊漿。
2008.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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