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雨辰:母親的一生

高雨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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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2月28日訊】2006年10月25日,我母親的84歲生日。凌晨4時33分,顯示屏上她的心電圖曲線在一秒鐘之內突然變成了一條直線!這條直線無情地延續下去,再也沒有波折、反覆。她就這樣毅然決然、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一切搶救都無濟於事,母親從此離開了我,結束了她整整84年苦難深重又頑強不屈的一生。給了我生命的人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和我相依為命61年的母親去了,我從此成了孤兒!只能孤獨一人繼續生存在這個冷酷的人間了!雖然曾經相隔萬里,雖然曾經長年不得相見,但是直到今天,我從未覺得在精神上離開過你!我不敢相信這個觸目驚心的淒慘的遺體就是你——我的永遠充滿活力的母親!直到給你換上你平日常穿的衣服,才感到真正分別的時間到了——你已經整好行裝,即將去往另一個世界了!

84年前,1922年10月25日凌晨,南京。

一個天使般美麗的女嬰出生在一個富貴之家。

她的父親看到這個小女兒,高興極了。看她像個小天使,就起個小名叫安琪(angel)。她父親急不可待地用她出生的年月日時的八字替她算命。片刻之後,他擲下筆,不由得長嘆一聲!

「我可憐的小女兒!你怎麼會是這樣一種命運啊!」

他抱著這個被命運之神惡毒詛咒的美麗的小女孩,呆呆地看著自己剛剛在草稿紙上寫下的字跡。
他不敢相信,不願相信!

他是清朝的末代翰林學士,繼承了全部傳統文化,直至傳統文化角落裡的神秘文化;但同時他又是曾經出國留學,懂得現代科學的人。

現代科學告訴他:算命是迷信,毫無根據。

何況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軟弱的、屈服於命運的人!

他的一切,都是向命運挑戰,憑自己的能力爭來的!

他的祖先是漢朝的名門望族渤海高氏。到了元朝末年,早已衰敗成了貧苦農民。當朱元璋的大軍打到北方來的時候,那一代的祖先毅然投軍,在「燕王掃北」——跟隨燕王朱棣消滅蒙古殘餘勢力的戰爭中屢立戰功,掙下了一份家業。他在明朝初年複雜詭異殘酷的「路線鬥爭」中幸而沒有站錯隊,總算保住了這份家業,並傳之後代。

他的後代一直以手持刀劍,為國戍邊為榮。到了明末,國家危亡的形勢和家族尚武的傳統使得整個家族不知有多少人義無反顧地為了大明朝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失敗了!鮮血白流了!韃靼政權牢固地統治著中國大地,沒有任何推翻它的希望了。殘存的後代從血泊中站起來,回到先祖的故地——在那渤海岸邊貧瘠荒涼的鹽鹼地上默默耕耘。

一代人又一代人過去了。野蠻殘酷的韃靼王朝卻如同鐵打江山,絲毫沒有動搖!太平天國的北伐軍打到離他的家鄉不過幾十里的地方,就再也不能前進一步了,在眾目睽睽之下,陷入重圍,慘遭全軍覆沒的結局。

希望又破滅了!又是一代人在臨死時哀叫:滿洲鬼!我怎麼就看不到你完蛋的一天!終於輪到了外祖父這一代人來到人間!

1877年,他出生於一個貧寒的農家。他僅僅幾歲的時候,祖父、祖母和父親相繼去世,只剩下他母子相依為命。幸而,他母親是一個非常堅強、非常能幹的婦女。她紡紗、織布、裁衣,養家餬口,同時還教他讀書寫字。幸而,他絕頂聰明:過目不忘、出口成章,小小年紀就成了遠近聞名的神童。一個同族的有錢的長輩看中了他,主動提出資助他去參加科舉考試。他沒有辜負人們的期望,在縣試、鄉試、會試中都輕而易舉地得了第一名。這激起了人們更高的期望:再拿個第一吧!中狀元!但是沒有。在最後一輪的殿試中,他只得到了全國第27名——不知是因為那時他正在生病,還是滿清宮廷的禮儀使他感到屈辱,心中湧起的厭惡之情影響了他的發揮?也許,是因為想起了祖先「永遠不與滿賊合作」的誓言而感到不安?殿試之後,他被任命為翰林院編修。也算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吧。他並沒有為進入皇帝的秘書班子而自豪,而止步不前。太后老佛爺的「改革開放」也給他提供了新機會。他到京師大學堂去,講傳統,同時求新知。他抓住機遇,走出國門,去看世界。

辛亥革命爆發了!滿清王朝終於完蛋了!中華民國成立了!他以為,中國人夢想的民主、自由、科學的黃金時代終於到來了!對於他來說,那確實是一個黃金時代。

民國11年,我母親出生時,家境正如紅樓夢所說,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般。她出生在南京少有的一處豪宅之中——那是一個大觀園式的大院,有56間房屋和一個大花園,有成群的僕人伺候著……她的父親是學者、富豪,又是當地軍政首領的高級顧問。出生在這樣家庭中的女孩,難道一生的命運還會沒有保障?怎麼可能每十年一次,週期性地落入極端困苦的境地?而且無人相助,全靠自己頑強的生命力去單打獨鬥?一個富貴人家的小姐怎麼會是這種命運?即使出嫁,也是到門當戶對、不愁吃穿的富貴人家當闊太太,怎麼會讓她去個人奮鬥?她的父親不肯相信!他燒掉了那個不祥的稿紙,但是在心靈深處留下的暗影卻是燒不掉的……

她滿一週歲了。按照老規矩該「抓周」了。大桌子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象徵著小孩未來的志向。把她抱過來了。她對於那些胭脂、香粉、算盤、元寶之類的東西不屑一顧,一把就抓起了一支毛筆!她的父親喜出望外:「哎呀!我的小丫頭要當作家了!」他的笑容收斂了。「女孩子要靠寫作為生,談何容易!何況她命中還會有那麼多波折……」他偏愛這個小女兒,他認為偏愛是有道理的——她比她的哥哥姐姐們聰明得多,聽話得多,彷彿和自己能夠心靈相通。同時,他認為自己有能力、有責任護衛著這個小女兒,讓她安然度過人生中的種種難關……

1926-1927年,她剛剛四歲的時候,第一次大災難來到了。她身患重病,高燒、昏迷。大夫到家裡來看過之後說:沒有辦法了,準備後事吧。她父親不相信!他決心靠自己的能力與命運之神搏鬥。他自己翻醫書,開藥方,把她抱在懷裡,耐心地哄著她,把難喝的中藥一點一點餵進去,同時輕聲地哼唱著崑曲那古老憂傷的曲調哄她入睡……中藥的效力逐漸滲透全身,崑曲的旋律逐漸滲透心靈——她終於從死亡的邊緣回到人間。

人間正在經歷天翻地覆的變化。俄國勢力支持的北伐軍打進南京,她全家到上海避難,她童年的天堂——那個大觀園式的大宅子淪為廢墟,不復存在。他們住在上海租界裡。雖說是「三樓三底」,但那個小小的天井,怎能與失去的大花園相比!到了學校,那裡是全盤西化的,她家學淵源的優勢不能發揮。同學們儘是洋奴、西崽、暴發戶的子女,他們嘲笑她的南京話以及她不時髦的打扮,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沮喪和孤立。她的聰明、美麗、勤奮與正直使得她很快就克服了困難,適應了新環境。上海話和英語有什麼難學的?她很快就掌握了。

她適應了新環境,然後脫穎而出。她重新成了人們眾星捧月的小公主,成了無可爭議的校花。30年代的大上海像一個溫暖的海洋,她是暢遊其中的一條愉快的小魚。

這時,命運之神帶著第二個災難,陰森森地向她走近。1936年,她又一次重病。昏倒在教室裡,並從此休學、住院、療養。正在此時,她的不爭氣的二哥鬧出醜聞,上了報紙。她的父親覺得顏面盡失,憤怒地宣佈和這個兒子脫離父子關係。他覺得不能在上海住下去了,於是應北京老友之邀,舉家北上。30年代的大上海,她少年時代的天堂,又失去了!

從繁華、開放、氣候溫和的大上海來到陰沉、守舊、酷寒的老北京,自然有百般的不適應、不痛快。何況來到北京不久,盧溝橋事變爆發,北京迅速淪陷,日本鬼子佔領了北京,一瞬間大家都成了亡國奴!父親對於自己錯誤的決策極其後悔——不但在大局上陷入困境,而且家事也沒能解決:那個倒霉兒子帶著他那個當過舞女的老婆又厚著臉皮找上門來,甩也甩不掉!

這時,她父親再想帶全家一起回上海,或者去大後方,就比登天還難了。整個形勢依然是黑雲壓城城欲摧。她高中畢業,上了大學。這時,忽然有了一個亮點——她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年輕人。他的學識、氣魄、激情、浪漫和造反精神吸引了她,打動了她。他們狂熱地相愛了。感情矇住了她的眼睛,讓她看不到:他絕不是一個理想的丈夫,不會帶給她一個穩定可靠的家庭。他憤世嫉俗的激情,只會使他與世不諧,處處碰壁。他的命運只能是與這個鐵一般漆黑堅硬的社會激烈相撞,變成一個轉瞬即逝的火花。於是,第三次大災難不可避免地來臨了。還沒有等到我出生,父親又一次與上司鬧翻,又失業了!他不願求人,小家庭就陷入了絕境。「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這是當時悄悄流行的一段順口溜,他卻當了真。他與地下黨一拍即合,領到了「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子」的指令,興奮異常,馬上就要走。懷孕六個月的母親苦苦挽留他,卻怎麼也不行!他被那個RedStaroverChina迷住了心竅,正如釋迦牟尼被命運之星迷住,捨棄妻兒也要出家去追尋……

母親說:你能不能再等兩個月,等孩子出生了,看一眼再走?父親說:不行!人家說了,必須馬上就走!母親說:那好,我現在就和你一起去!父親說:不行!人家沒說讓你去。母親絕望了,憤怒了。她含著眼淚賭氣說:人家,人家!人家叫你去死,你就去死?!你走吧,走吧!再也別回來了!父親卻像得到了大赦令一般,帶著簡單的行裝,頭也不回地急匆匆走出門去。

母親突然後悔了!她追出去,一直到巷子口,結果連人影也看不到了!一語成讖!從此,他再也沒有回來。過了僅僅四個月,日本就投降了。當初去大後方的人們紛紛回來了,但他仍然音信皆無。後來,忽然有人傳過話來,說在解放區的張家口見到他了。「他當上共產黨的官了!穿著軍裝,騎著高頭大馬,可神氣了……」於是母親和三舅以及他們的朋友就想抱著出生不久的我一起去張家口找他。

這時國共內戰爆發了,張家口被國民黨佔領,這最後一線希望也消失了。三年多以後,共產黨勝利了,佔領了全中國。比他或早或晚去解放區的人都重新出現了,都當上了或大或小的「共產黨的官」。唯獨他仍然杳無音信,彷彿消失在蒼天裡,溶化在大氣中了。至今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作見證——他算革命烈士嗎?這成了一個永久的歷史之謎。

他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卻沒有給我換來一頂紅帽子!每個人都有個家庭出身——紅五類或黑五類。唯獨我沒有!我成了一個永遠無法歸類的奇異動物,一個沒有影子的Schlemiel!我的父親!你可知道:我在等著你騎著你的戰馬回來,已經等待了六十多年了!回來吧!哪怕你的軍裝已經破舊,你的戰馬已經衰老……

母親為了避免任何可能的麻煩,辦了離婚手續,決心獨自帶著我開創新生活。她心裡很明白:即使他能活著回來,即使他為這個新王朝立下了功勞,他也絕不會有好下場!按照他的秉性,他永遠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忠實奴才、馴服工具。可想而知,他和他的全家將會面臨著什麼樣的遭遇!唉!讓他消失在蒼天裡也罷!

母親沒有再成家。她知道,在這個新王朝裡,不會再有我父親這樣的人了。從此,一切只能靠自己了!「參加革命!參加工作!」這是當時的唯一出路。母親不想繼續當中學教師了,那末,幹什麼呢?小時候埋藏在心靈深處的古老旋律又在心中迴響起來!這時,一個老朋友說,新成立的中央歌劇舞劇院正是要把傳統藝術和現代藝術結合起來,創造中國的新歌劇、新舞劇!很需要懂得傳統藝術的人!於是母親來到這裡參加工作。把我交給她的父母管。母親住在單位宿舍,全身心投入工作,有時忙得連週末都不能回家。

解放初期是個奇異的時代。那時的黨領導似乎還很禮賢下士。這個單位很快就聚集了不少各方面的專家——有懂崑曲、京劇和古典音樂的,也有出國留學回來,精通西方音樂、舞蹈和歌劇的……但是單位領導畢竟是土包子!即使是中央高官的老婆,文化水平終究有限,對藝術的瞭解大概僅限於陝北大秧歌,會跳交誼舞的就算不錯了。外行領導內行,必然是既不會領,又不會導。專家們發揮不出專長,大家和和氣氣地坐在一起閒聊、虛耗時間。

母親在那裡也沒什麼專業工作好做,而是當秘書,管資料、後勤……她成了這個單位最忙的一個人,有大量的具體事情需要她去做。後來她先後調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和中國戲曲研究院,在比較明智的單位領導支持下,她開始搞專業工作,寫文章、創作劇本。她的才華開始得到人們的重視。她寫的劇本出版了,上演了,頗獲好評。稿紙上一行行的字變成了舞台上生龍活虎的戲!有觀眾排隊買票、鼓掌喝彩,有領導的表揚、肯定,情況似乎越來越好。

但是,政治形勢在惡化——那個似乎永遠慈祥地微笑著的胖子以及他派來管理文藝界的文化憲兵們逐漸露出了猙獰面目。「運動」來了。一個運動緊接著一個,一個比一個更厲害。浪潮來到了身邊,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了,血腥氣味迎面而來——和她在同一個辦公室的一個溫文爾雅、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原來是「歷史反革命」!肅反運動一開始,還沒來得及向他下手,他就喝下了一大瓶硫酸!他的宿舍裡充滿硫酸的氣味和嘔吐的鮮血,他在垂死掙扎的時候,把屋子裡的一切都破壞得一塌糊塗……

她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深深體會到政治這頭怪獸的兇猛。這時,中國戲曲研究院要改革了:只留少數人搞研究,多數人分到新成立的中國京劇院和中國評劇院。她被分到中國評劇院。她沒有表示任何異議。批判胡適文藝思想、批判胡風反黨集團的運動正在進行中。文藝理論研究成了一個寸步難行的雷區。搞研究?算了吧!那麼,去京劇院?評劇院?評劇的名聲當然比京劇差得多,但從當時情況來看,京劇院未必比評劇院更理想——京劇早已被滿清宮廷培養成了樣板戲,一腔一調、一招一式都極其死板,而且這就叫做「學問」、「規矩」,不遵照這規矩的,統統是外行。而內行又分為派系,各據山頭。你只能投靠其一,充當幫閒而永無出頭之日。戲霸們又善於勾結官方勢力,格外不好對付。評劇界顯然沒有這麼厲害。評劇老演員們都是過去從社會底層打拚出來的,個個身經百戰,自然也不是好對付的。用「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形容他們,不算過分。但是,現在他們小巫見大巫了——遇到了更加無情無義的文化憲兵來管教他們,就只好甘拜下風了。

文化憲兵往往自己並沒有什麼文化,需要既有文化又可靠的人來幫忙,共同發展文化事業。這叫做「新文藝工作者」。置身於戲子和「憲兵」之中,左有虎,右有狼,「新文藝工作者」在危險的叢林中謹慎前行。1955年,中國評劇院正式成立,評劇事業開始發展。

這時,第四次災難來了。1956年新年是她父親一生中的最後一個新年。那天,他當著來拜年的老朋友們說:「我的壽命就在這百日之內了。人皆有死,不足為奇。現在離開,恰到好處。從今往後是一天不如一天,一年不如一年。要想好起來,得等到百年之後了!」他嘲諷似的苦笑了一下,接著說:「十年之後,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凶險的紅羊劫!到那時人人發瘋,無理可講,乾坤顛倒,災禍橫行。你們就忍字當頭,逆來順受,才能熬得過去……」他看著我,喃喃地說: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你要聽你媽媽的話,別像你爸爸那樣……你一生多災多病,要小心……

他擔心的事馬上就來了。新年過後,我小學階段最後一個學期開學後不久就病倒了。先是感冒、扁桃腺炎,然後高燒不退,皮下出血。然後就是腎炎,開始尿血,越來越嚴重。沒有任何痛苦的感覺,只是越來越虛弱,沒有一絲力氣。4月9日,母親送我去住醫院。從此離開了外祖父和他的老屋。住醫院也沒用!醫院沒有任何特效藥和治療方法。只有當時還存在、後來卻已經退化殆盡了的耐心、細心和責任心。但這也救不了我!病情在持續惡化。醫生知道我沒有希望了,怕我的突然死亡嚇壞了同一病房的另外7個小孩,就把我轉移到一個單人間去等死。我的意識逐漸模糊,慢慢融入虛空……在這奇異的一夜之間,似乎有一個超自然的存在出手拯救了我!我好像全身上下從裡到外徹底沐浴了一回!病情消失了,體力、精力恢復了,生命又能重新繼續下去了!

那時母親既要上班工作,應付新單位艱難的開局;又要照顧兩個垂死的病人——她的父親和她的兒子。我住院整整一個月的時候,外祖父去世了。那時,我的病情也正在最危急的時候。母親忍著巨大的悲痛,沒有告訴我這個噩耗。母親每次來醫院探視,都要穿醫院的白罩衣。直到6月底接我出院時,脫下白罩衣,我才看到她臂上的黑紗。我猜到這是怎麼回事了,但還是帶著最後一線希望問她:這是國家的事,還是我們家的事?她停頓了一下,說:回家再說吧。但是,「回家」並不是回到我和外祖父一起住了多年的老屋,而是來到母親單位,她辦公室旁邊的一間小屋。她的眼淚流出來,告訴我住院以來發生的一切變故。外祖父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還在惦唸著我,打聽我的情況!他一聲嘆息之後,離開人世。為了支付外祖父的喪葬費用,她的大姐、我的大姨做主把外祖父珍藏多年的書籍、字畫、文物以及傢俱等等都廉價賣掉了,其餘的當廢品丟掉了,房子退掉了,外祖母到天津三舅家去過。外祖父沒有了,老屋沒有了,我童年時代的一切都消失了!無論如何,這一次災難總算過去了。

緊接著,就是凶險的1957年,知識分子的大劫難之年。大概因為這不屬於她命運中的災年,所以能安然度過。還是得「感謝黨」啊——黨委把她當作業務骨幹,內定為保護對象。再加上她謹言慎行,沒有辮子可抓。周圍的人紛紛倒下,創作組辦公室空蕩蕩的,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其他人被定義為右派、內部掌握的不戴帽的右派、中間偏右分子、該下放的幹部……

一個熟識的老革命作家,並無右派言論,也被命令全家下放,到了一個蚊子成群的陰濕之處。他的兒子與我同歲,被蚊子叮咬,得了大腦炎,雖然救活了,卻從此成了「智殘、智障人士」!我完全可能也是這種命運!母親又一次拯救了我!

1958年大躍進,她受到領導的「重用」——或者是叫做敲骨吸髓般的使用!在這一年之間,她創作、改編、整理的劇本有12個。每個都要經過編寫、排練、修改、綵排、請領導審查後再修改、上演、劇本出版這些「工序」!

1959年持續大躍進,還要向國慶十週年獻禮。母親又忙了整整一年。作為向國慶十週年獻禮劇目的新編古裝戲《無雙傳》可以說是她的巔峰之作。

1960年,大躍進敗像已現,市委為了支撐門面,派他們去石景山鋼鐵公司(首鋼),創作一個歌頌煉鋼工人的《紅河一條龍》。鐵水奔流、鋼花怒放的特技上了舞台,頌歌唱到了最高點,突然變成了哀歌——當它在國慶節上演的時候,躍進時期已經悄然轉化成了困難時期。既和蘇聯鬧彆扭,又不敢明說。於是叫各文藝單位一起都寫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發奮圖強。一下子全國出了二三百台戲,都是同一主題,可惜都是短命的!能在舞台上存活下來,成為保留劇目的,只有兩出:曹禺的《膽劍篇》和母親寫的《鐘離劍》。

困難時期,母親仍然忙碌。因為上頭有這樣一個精神:既然物質食糧不夠,就用精神食糧來填充吧。讓他們看看電影,看看戲……文藝政策剛剛有所放寬,困難時期的谷底一過,立刻重新收緊了。她敏銳地預感到:雖然過去安度了那麼多次運動,現在大概要在劫難逃了!

我到了該考大學的時候了。母親對我說:你千萬別學文科!搞文科決沒有好下場!我寧可你當理工科的最末一名,也不要當文科的第一名!我考上了中國科技大學,總算還不是「最末一名」!她知道,她顯然不屬於「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院領導心裡有數:文藝創作是關係無產階級專政生死存亡的大事,都指望她一個人怎麼行?果然,調來了幾個年輕人,叫她「收徒弟,傳幫帶」。她心裡很明白:這些人中間只要有一個能取代她,領導會毫不猶豫地採取行動的。儘管如此,她還是善待這些人——當時哪裡知道,正是因為如此,才救了她!這些人都是文科大學畢業生,只有一個姓劉的年輕人例外。他上學不行,就想學唱戲。當演員不夠材料,就想入黨做官。他的表現足夠積極,但黨委成員看著他的刀條子臉和狼一般的眼神,總覺得不大像個理想的「馴服工具」。入黨做官的路暫時走不通,他又提出想搞創作。這一回黨委同意了——創作組都是大學生,摻進這麼一顆沙子,還是有必要的。果然,那些大學生們都看不起他,只有母親對他平等相待,有問必答。

1966年!中國人的紅羊劫,我母親的第五次災難來到了!在六月份文革高潮真正到來之前,各單位黨委預感到末日來臨,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舍車馬,保將帥」這一著棋。所謂舍車馬,就是把過去從未整過的人丟出來作為活靶子,把人們的火力吸引過去,自己好逃得活命,同時打扮成左派,繼續領導運動。在這個單位,那就是非我母親莫屬了!幸而文革高潮來的如此迅猛,這一著棋還沒來得及下,就天下大亂,大水沖了龍王廟——黨委被沖垮了!那個姓劉的小子像個定時炸彈一樣突然爆發,成了紅衛兵的頭目。

8月24日,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傳說有個反動資本家打了紅衛兵,於是各單位的紅衛兵階級感情大發作,一下子都變成了瘋狗。姓劉的在廣播台,手持一張名單,把黑幫分子——黨委成員、各級幹部、主要演員、黑五類分子和黑五類出身的人一一點名。被點到名的人必須出來,走到院子裡,進入本單位和外單位紅衛兵組成的包圍圈裡,跪下。名單唸完了,一聲喊打,所有的紅衛兵掄起手中的皮帶、木棒、鐵條等等,劈頭蓋臉地打下去!受害者立即遍體鱗傷、血肉橫飛!直到有人大出血,昏厥過去,快出人命了,他們才罷手。

細心的人發現,他的名單不全,少了幾個人,其中就有我母親。這都是姓劉的覺得平時對他還不錯的人。他殘存的這一點點人性,救了這幾個人。九月份,搞了個「住房大調整」,好一點的房子讓給新貴們住,倒霉者只能縮小面積。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在牆上趕緊貼上胖子象。母親忽然說:你仔細看他的臉!奇蹟出現了!他那張本來似乎在微笑的臉突然變形了!微笑變成了陰險的奸笑,目光中透露出狡詐、殘忍、猙獰!一瞬間,我們就明白了一切。

十月份,開始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矛頭轉向黨內上層人物,普通百姓可以稍稍鬆口氣了。十一月份,母親的處境沒有危險了。我也出去串連。我單獨一個人,在中國的苦難大地上,在文革的驚濤駭浪中漫遊。我第一站就去上海,去見外婆的弟弟,那個神奇的老頭。我知道他精通易數,想請他預言一下文革的前景。他嘆息一聲,說道:這場災難,沒有十年八年是完不了的!我算是熬不到它完事的那一天了!他指著報紙上的林彪像說:這個傢伙大奸大惡,幸虧短命,五年之內,必定人頭落地!真的會是這樣?我又指著報上那個胖子問:他呢?「他還有十年陽壽。」「他一死,會不會天下大亂?」「不會!只會更好一點。」「那麼,誰上台呢?」他笑了:「誰最矮,誰爬得最高!」「老鄧?」「對!」「他不是被打倒了嗎?」「他就像皮球一樣,打得越重,跳得越高!」他接著說:「這傢伙厲害!你沒聽說嗎:瞎子狠,瘸子刁,矮子殺人不用刀!」「他上台後會殺人嗎?」「會!可是殺得不多。到時候小心就是了。」

我回北京後,把這個奇異的信息只告訴了母親一個人。母親沉默了一下,說:還是你外祖父說得對:你們就忍字當頭,逆來順受,才能熬得過去!她嘆了一口氣說:唉!十年!怎麼熬過去啊!……最危險的時刻過去了,但文革還在繼續,沒完沒了,花樣翻新——破四舊、批判資反路線、大串聯、大奪權、鬧派性、大聯合、革委會、工宣隊、忠字化、清隊、幹校勞動、一打三反、抓五一六、批林批孔、評法批儒、專政理論、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

1968年,我從科大畢業時,被工宣隊發配到三千里外一個雲籠霧繞的深山幽谷中的工地。整天與雷管、炸藥、瞎炮、險石、塌方打交道。還有那騎在人們頭上,掌握生殺大權的「鬼子兵」——軍管會和「漢奸政府」——被鬼子兵重新扶上台的走資派土官僚……我沒有把這些詳情對她講——她的災難夠深重的了,不要再給她增添精神負擔了!

她的這第五次災難持續了十年,還沒結束,第六次災難就來了。1976年7月27日。我藉著出差的機會回北京,總想再找個藉口在家陪母親多住幾天。可是這天母親卻一反常態,煩躁地催我快走。原來是黨委重新起用她,要她把當時唯一的作家浩然的小說改編成劇本,還要按照領導意圖加進配合當時形勢的內容。黨委為了向上級表功,把日程一再壓縮、提前,那幾個「接班人」弄不好,擔子就又加在她身上。「創作」從來沒有變成如此苦惱的事!

我不能再佔用她的時間了。我離開之後,當天夜裡,大地震就發生了。她住的平房搖搖欲墜,成了危房。領導們如鳥獸散,誰也不管誰。她一個人打著雨傘,站在街上,四顧茫然。後來總算到一個熟人的鄰居搭的棚子裡暫時棲身。大雨下在支撐起來的塑料布上,雨水在凳子支起的床板下面流過。連生火做飯的地方都沒有!誰也不知道以後還要糟到什麼地步!傳說中更大的餘震沒有來。領導們驚魂方定,又折騰起來。「批鄧抗震兩不誤」!「出成果出新戲向國慶獻禮」!當人們厭倦到極點的時候,就要到達轉折點了。

否極泰來!毛胖子死了!四人幫倒了!一切都在極其緩慢地好轉、恢復,就像那個接班人遲鈍的腳步一樣。不管怎樣,母親的第五次、第六次災難算是結束了。

真的從此一切都好起來了?人們半信半疑。平反、落實政策,文革和大批判強加的一切罪名一風吹,統統不算數了。母親當上了政協委員,還有其他一堆頭銜。分了房子,雖然是個面積不大的單元,總算是住進了有上下水、有暖氣的正式樓房,比原來的老平房強多了。可是單位裡還是那些人!整過人的、挨過整的、既整過人又挨過整的……都混在一起,多麼令人厭惡!

母親55歲了。生日當天就遞交了退休申請報告。重新恢復權力的老黨委班子還等著她像過去一樣幹活呢!沒有同意她退休。現在的活可不那麼好幹了。文革初期的造反派雖然早被整下去了,但文革後期跟著四人幫跑的那些「新骨幹」們還在,他們在積極地諂媚新主,鞏固自己在新時期的地位。新主們頭腦混亂,自己的地位也穩不住!兩個凡是、繼續批鄧、解放思想、平反昭雪、學習雷鋒、大寨紅旗、提高工資、搞活市場……文藝界的老革命們最先出來,大唱老革命歌曲。老革命電影也重新出現了。光靠這些可不夠,要想全面繁榮,談何容易!在新時期想讓「二老」滿意,可是比文革前難多了!然而又非此不可!老幹部不點頭,你的戲就不能上演;老百姓不歡迎,你的戲就賣不出票!文革前,長期的經典灌輸,使得「二老」觀點差不多。現在就要大分化了。

文革造成了深深的斷層——年輕人不懂傳統和民間藝術,沒見過,也不想瞭解:「洋玩意聽不懂也是好的,土玩意白給票也不看!」;老知青只知道樣板戲,左腦袋完全不能接受任何別的東西;老觀眾還想看老一套,可是沒有了——以評劇院為例,過去的三大台柱全完了:小白玉霜在文革中自殺身亡,新鳳霞中風癱瘓坐輪椅,李憶蘭變成了一個無精打采的老太婆!「老一套」再也看不到了!母親也在苦惱:是因為文革挫傷了銳氣、泯滅了靈感,以至於寫出的作品連自己都不滿意?是導演、演員水平太低還是現在的觀眾太難伺候了?不過,總算是「曲終奏雅」:1984年為「國慶」35週年獻禮的大型劇目——依據小說原著改編的《高山下的花環》得到了「二老」的一致歡迎,得到了文化部的大獎……見好就收吧!該歇歇了!趁著有出行的機會,趁著自己還走得動,出去走走吧!看看離別了47年的故鄉上海!看看離別了57年的故鄉南京!去江南、華南、大東北、大西北……

這時,第七次災難臨近了。1986年,她檢查出膽結石。這本來是常見病,普通手術。住院後,外科主任老楊說他親自做這個手術,沒有任何問題。可是在麻醉之後,他卻突然讓一個來進修的雲南人來做!這個笨蛋把傷口開得很大,而且連消毒都沒做好!手術過後,傷口遲遲不能癒合,白白多受了多少痛苦。在這最困難的時候,她的兒媳無事生非,鬧出不少糾紛,也白白增添了許多煩惱。傷口癒合了,麻煩事過去了,這一次災難結束了,我的出國之事也提上了日程。這時老胡倒台了,掌管國家教委的老鳥改變留學政策,留學生的去向也來了個重新洗牌。「你不去美國了,改去荷蘭!」行!「不學計算流體力學了,去學能源規劃!」行!於是,我第一次離開中國,去往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

荷蘭的天氣給了我迎頭一棒——整整一個月連續不斷的淒風苦雨,把對於這個西方發達國家的新奇感和崇敬感都消滅光了,只剩下厭倦!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打起精神應付每一個人、每一件事,聽清楚、說明白每一句話、每一個詞……一個月過去了,天終於晴了!陽光第一次灑滿異國他鄉!同時,終於第一次接到了母親的來信!媽媽!您又來到了我的身旁!有了您的鼓勵,這個世界就總是充滿溫暖、充滿希望!情況逐漸順利起來。出國留學並不是想像的那麼困難!

九個月過去了,1989年即將來臨。我該怎麼辦?按時回去?在這個單位繼續幹一個時期?換一個地方?指導教師鼓勵我留下來搞博士學位。英國、瑞士、德國、瑞典的幾位熟識的學者都曾表示歡迎我去……和誰商量呢?找個算命的書看看?Horoscope?Astrology?整個形勢如何?「多年來政局穩定的國家將發生戲劇性的突變,震撼世界,影響未來!」是中國嗎?我自己會怎樣?「三月,事業成功的頂點。六月,從此陷入長期困境!」三月,是我訪問學者一年期滿的時候,應當算是成功吧。如果留下來,僅僅過三個月就陷入長期困境,豈不糟糕?那麼還是回去吧!畢竟還是自己的家園穩妥些!與命運挑戰終歸會失敗!想避開陷阱,恰恰落入陷阱!

六月,隨著一陣槍聲,形勢急轉直下。果然,「從此陷入長期困境」!6月2日,我去天安門廣場看了一下,喝了一瓶假冒偽劣的汽水,結果感染了腸炎,只好到母親家休息。6月3日夜間,我早早睡下了。槍聲驟起,母親叫我起來,說:你聽!開槍鎮壓了!真的!果然是「矮子殺人不用刀!」——用的是槍!那瓶假冒偽劣的汽水救了我!不然的話,我一定會義不容辭地和水科院的弟兄們到大門外——也就是主戰場木樨地——在槍林彈雨中去搶救傷員,很可能自己也成了傷員……

母親嘆息道:自從蒙古人打下金中都屠城之後,七百多年間幾次改朝換代,北京都沒受多大損失,沒想到這第二次屠城被我們趕上了!矮小的士兵拿著玩具似的衝鋒槍站在街上,站在樓前。似乎可鄙多於可怕。但是人們傳說,那槍裡裝的是國際禁用的達姆彈——打進人體就會炸開,即使不是要害部位也會引起大出血而死亡!鄰居中一個離休的老幹部老淚橫流,說:我為什麼參加革命?為什麼入黨?就為了等著看這一天麼?!絕大多數的人都沉默了。

這個現實世界令人厭惡,那麼就退回到精神世界中去!幸而我們還有一個精神上的故鄉——古典文學和藝術。她床頭的檯燈幾乎整夜亮著。什麼時候一醒來,就看看書。過去工作任務繁忙時沒有工夫去通讀的大部頭的書,現在可以讀了——全唐詩、全宋詞、通鑑紀事本末、太平廣記、諸子百家……多年沒有聯繫的三舅來了。他們在一起談往事、唱崑曲——四五百年前的旋律與四五十年前的記憶交織在一起,好像讓人能夠回到那個失去的世界……

時間似乎貶值了。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人們在逐漸衰老,卻看不到任何根本性的變化——只有那些日進斗金的貪官、奸商在彈冠相慶。我以為她過去對我的告誡「你搞文科決沒有好下場」過時了,所以在能源部撤銷之後調進了社科院。果然從此進入霉運,陷入泥潭,十年不得翻身!

文革爆發至今30年了!她命運中的災難之年又來了!她的脾氣變得急躁了。與單位頭目的一次爭論本來不是什麼大事,但她的反應卻異常激烈。她堅決地辭掉了返聘。再也不到單位去了。當然,這也許算不上什麼災難——反正現在也不會扣上反黨、右派的帽子了。單位領導班子經過幾次改朝換代,早已不是「老革命」而是小痞子了,得罪他們也沒什麼了不起!在這個她並不喜歡的單位工作了三四十年,她創作、改編、整理的三四十個劇本上演了成千上萬場,為這個劇院,當然更是為這個黨和政府創收了數以億計的錢!而她卻從來沒有得到過有著紅頭文件規定的給予作者的上演報酬中的一分錢!行了!夠對得起它們的了!沒有被它們打成右派、右傾、反革命……也算是很幸運了!

這一次,災難沒有直接落在她身上,而是降臨在她的周圍。她多年的老朋友、老同事一個接一個去往幽冥世界了。30年前,文革把他們一個個打倒。今天,死神把他們一個個徹底消滅!1997年6月,她的患肺癌的姐夫在眾親友面前嚥下最後一口氣。她的弟弟、我的三舅家裡也出了事。他在鰥居了幾十年之後續娶了一個老婆,結果與兒子打翻,父子從此永不相見。他的女兒、女婿忽然迷信佛教,想出家而不被接納。後來女兒病死,女婿發瘋、自殺。母親一次又一次去八寶山參加熟人的追悼會。看到一個個熟識的人變成了屍體,又被塗脂抹粉、化妝成奇形怪狀。人們排著隊,走過之後,就繼續著剛才的話題,若無其事地說說笑笑……她深有所感地說:以後,我絕對不要開追悼會,不要遺體告別儀式,不要化妝,不要他們那樣圍著看!

辭聘之後,幹什麼呢?母親是這個「高知樓」的無冕之王、精神領袖。她在這個樓裡組織起了一個讀詩會。每週一次在樓裡的老幹部活動站讀詩。一開始是組織大家輪流講,後來就變成由她主講了。她早年的學問,到了這退休之後才有了用上的機會!給這些當了多年的文化人、文化官而又並沒有多少文化的老人們該從何講起呢?從他們熟悉的到他們陌生的,從簡單到複雜,一步一步來。先讀唐詩,從李白、杜甫、白居易,到李賀、杜牧、李商隱、韓愈、劉禹錫,然後再說初唐四傑、王維、岑參、元稹、孟郊、盧仝、賈島、羅隱、司空圖……讀了唐詩,再去讀宋詞、元曲,然後是詩經、楚辭、漢賦、樂府詩……然後,再走出國門,到世界詩海去漫遊!還是先從大家熟悉的說起——普希金、萊蒙托夫、鮑狄埃、裴多菲、莎士比亞、拜倫、雪萊、歌德、海涅、布萊希特……然後講彭斯、布萊克、波德萊爾、維庸、艾呂雅、弗羅斯特、惠特曼、休斯、里爾克、米斯特拉爾、聶魯達……還有奧馬爾。哈亞姆、哈菲茲、紀伯倫、泰戈爾……以及人類最早的詩篇——埃及亡靈書、吉爾加美什史詩……

那些老文化人感嘆地說:搞了一輩子文藝,現在才知道文藝有這麼豐富,這麼美妙!讀詩會持續了十年。在這十年間,與會的老人們一個又一個悄然離開、去世。他們的家屬接替了他們來聽。

養了十幾年的一隻老花貓身體垮下來了。它的動作越來越遲鈍笨拙。它光滑美麗的皮毛變得像枯草,它的飯量越來越小……一天,我正在上網,它用盡全身力氣,好不容易跳上桌,趴在我的鍵盤上!它從來沒有和我搗亂過,今天是怎麼啦?它哀怨的眼神彷彿對我說:我們很快就要永別了!你怎麼還在玩計算機?我抱起它來,對母親說:明天無論如何帶它到動物醫院去看看,也就對得起它了!母親接過它,放在自己的床上。它偎依著母親,就像小時候睡在它的貓媽懷裡一樣,安詳地入睡……就此長眠了。

病魔、死神的陰影慢慢臨近了母親。2003年,她急劇消瘦,精力、體力急劇下降。是患了癌症嗎?她對於死亡開始有預感和精神準備了。

去住醫院,好好檢查一下!在人民醫院剛住了幾天,各項檢查還沒有做完。沒想到的事發生了!這個人民醫院住進了一個「大毒王」!他一個人就傳染了這個醫院上百人都得上了非典型肺炎!醫院一開始還想保密,只是叫能出院的人趕緊出院。我母親出院沒幾天,這個醫院就被迫封門,徹底隔離了!

住院時沒查出是什麼病,出院不久,病情就明顯了。她的關節疼痛起來,特別是手指的關節。關節腫大、發黑,手指蜷縮、不能伸直。關節以下的手指也逐漸發黑,這樣下去,恐怕要壞死、截肢!只好又去醫院,大夫說:這就是類風濕關節炎。類風濕關節炎是醫學上的一大難題:不知道真正的病因,也沒有能治癒這種病的特效藥。幸而有了一種能緩解病情,阻滯病情發展的藥甲胺喋呤。但是,這種藥十分凶險,副作用非常厲害。每週只能吃兩小片。吃過以後會難受好幾天:胃口不好,瀉肚、出皮疹……更嚴重的是破壞血液——白血球、血小板大量下降。白血球下降就會容易受感染,血小板下降就容易大出血。隨時可能引起致命的後果!可是,不吃它,病情就會迅速進展。手、腳失去功能,成為殘疾人!真是左右兩難!從今以後,就沒有平安舒暢的日子了!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兩大魔鬼的夾縫中求生存了!雪上加霜的是,她的高血壓病越來越重,每天都離不開降壓藥。視力、聽力也在逐漸下降。

2006年新年期間,她的降壓藥吃完了。她想等新年長假過完後去醫院看病、開藥,就沒有叫我去買。一連幾天沒有吃降壓藥。這天,我出去和老同學們聚會。怎麼也沒有想到,離開她僅僅幾個小時,事態就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她的姐姐和她的兒媳先後來看望她,說的卻都是最不愉快的話題。我母親悶悶不樂,在她們走後,血壓升高,昏昏沉沉地睡去。

午覺醒來,她突然發現周圍的世界變成了一個沉悶、寂靜、無聲的世界!她失去了聽覺,完全聾了!聽人說,海軍總醫院治耳聾有辦法,有設備。於是當晚陪她去那裡看急診。你急它不急!那裡只有幾個年輕的實習醫生在應付門面,說是晚上設備不開,主治醫生也不在。然後就不理不睬了。這就是我們的海軍!和甲午戰爭時大清國海軍的辦事效率相比,有什麼進步?!

第二天去人民醫院。見到了那個年輕氣盛的耳鼻喉科主任。他大致問了一下,就好像很有把握地說:住院去吧。到了人民醫院舊樓耳鼻喉科病房,那裡的醫護人員似乎很不情願地接納了她。然後就是一股勁地說喪氣話。好像是把醜話說在前頭,治不好也沒有他們的責任!沒完沒了的各項檢查。也好。仔細看看究竟有多少毛病。這次住院以失敗告終。沒有任何效果,聽力完全沒有一點好轉,體力、視力卻急劇下降。住院時是自己走來的,出院時只能靠人扶著架著,緩緩移步了。住院時能看書看報看普通筆寫的字,出院時只能看粗筆寫的大字了。我去給她買了輪椅和寫字用的粗筆和白板。

她失去了獨立生活的能力,要靠人照顧了。我為她買菜做飯,打掃衛生,在白板上寫字交流想法。「讀詩會」不能去參加了。和老朋友、老同事以及親戚們的電話聯繫斷絕了——他們知道她完全聾了,連電話鈴聲都聽不見,就不必打了!鄰居們來看望一下,知道無法再聊天、交流,下次也就不來了。看書看報都不行了!這是對她最大的打擊!

又一個「國慶節」到了。表妹一家人來看我母親。他們竭力鼓吹中醫醫院,說那裡可以治老年黃斑變性,血管梗塞性耳聾也能治!這給了母親一線希望。國慶長假剛剛結束,我就陪她去中醫醫院。我對大夫講了她的病情,並且囑咐大夫,她有多種疾病,所以希望開藥效緩和些的,千萬別打破平衡,寧可作用得慢些。她每週吃治類風濕的甲胺喋呤,會降低白血球與血小板,希望別和中藥衝突。該說的都說了,就看大夫怎樣開藥了。大夫只開了三付藥,說吃了先看看效果再來。我替她熬藥。吃了第一付藥後的第二天,她高興地說:我覺得眼前亮了!唉!這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高興!三付藥都吃下去之後,情況並沒有更好,反而更壞了——她的精神差了,胃口壞了,吃不下東西了。流鼻血已經有過多次。大夫還說過,流鼻血沒什麼大關係,總比內出血好的多。可是這一次,我總感到似乎是不祥之兆。

我在紙上寫了幾個大字:去醫院吧!她搖搖頭,明確表示:不去!我給她找來止血的藥。她說:我只要睡著了,就不出血了。她安詳地入睡了。她是不是在想:既然與命運的最後一次挑戰已經失敗了,那麼就在睡夢中進入長眠吧!第三天,她從長時間的昏睡中醒來,晃晃悠悠地去上廁所,同時自言自語似地說:咱們家有兩個大夫,一點用都沒有!她們都不是人!她剛一坐到馬桶上,就失去了知覺。我趕緊扶她到床上躺下,打電話把唯一能幫上忙的表妹叫來,並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

救護車把她送到人民醫院搶救室。一驗血,連大夫也大吃一驚:她的白血球與血小板都降低到最危險的程度了!隨時有可能因感染和大出血而死亡!必須趕快輸血,特別是輸血小板!很幸運,像她這樣類型的血小板整個北京市血庫只有一份!送來了,開始輸,沒有出現大出血和感染,大家稍稍鬆了口氣。搶救室裡亂哄哄的。同時總有四五個人在死亡線上掙扎。條件太惡劣了。第二天,她轉移到單人的隔離病房。這個所謂「隔離病房」什麼設備也沒有,怎能保證她不受感染?她的精神恢復了一點點,意識到自己被送到醫院來了。她惱怒地自己動手摘下氧氣管,扯下檢測血壓的帶子,拔下輸液的針頭,喃喃地說:我要死了!讓我去死!好不容易把便血止住了。情況似乎重新好轉了。

可是一天之後,情況突然惡化了。她顯得呼吸困難,大口喘氣——最可怕的問題:肺部感染出現了。普通氧氣管已經不起作用,不得不使用呼吸機了!我的心往下一沉!早在非典的時候就聽人說過:上了呼吸機的人極少能活著下來的!

果然,在當天夜裡,我母親的心臟突然停止了跳動。……

這就是我母親的一生。

母親的一生可以說是我們民族歷經劫難的縮影。她經歷的劫難一個緊接著一個,一個比一個更厲害。當運動的浪潮來到身邊時,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在充滿血腥的政治運動中倒下、消失……。母親雖然憑籍頑強的生命力逃過了一劫又一劫,但最終也將自己的生命耗盡了。

轉自《民主中國》(//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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