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父親情緒不錯,話也多了。他說:「康同璧的樂於助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受了家庭的影響。因為康有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接著,父親告訴我,現在的人只曉得徐悲鴻的畫好,卻不清楚他是如何成材的。當年的悲鴻在宜興老家,不過是個教書的。到了上海,窮得連飯都吃不上,還談什麼繪畫。這時遇見了哈同花園的總管,是他把悲鴻的一切生活費用包下來。後來,悲鴻想去法國進修深造,為此拜見了康有為。康有為稱讚悲鴻有志向,並說要給他弄個留學的官費名額,以便將來悲鴻在國外和蔣碧薇的生活也能寬裕些,得以專心習畫。很快,康有為給朋友寫信,通過教育總長傅增湘,促成了這件事。所以悲鴻成名後,不論什麼時候、什麼場合提起康有為都是滿懷崇敬與感激。後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見到一幅徐悲鴻為康有為一家人畫的「全家福」。畫作是一個富有的溫州人從法國購得。有人質疑其真偽,我卻一口咬定:它是真的!因為它的美艷、工整與仔細,都應和了徐悲鴻對康有為的虔誠之心和景仰之情。
——父親剛走,羅儀鳳便忙著為我張羅起來。第一件事,即指點我盥洗間在何處,以及手紙、肥皂、牙刷、毛巾的擺放位置。第二件事,即帶我去我的臥室,讓我看看自己的床鋪、床單、棉被、枕頭,拖鞋以及床頭燈的開關,鬧鐘的使用。第三件事,即騰出一個空抽屜,讓我存放自己的內衣或小物品。第四件事,向我介紹家中的兩個男傭老郭和二陳。第五件事是告訴作息時間,如三餐的開飯鐘點。
我說:「父親有交代,只住不吃。」
坐在一旁的康同璧睜大眼睛,說:「小愚怎麼能只住不吃?到了我家,你就要聽我的。」
最後達成妥協:我只吃早餐。
由於在這裡落腳,我才有了充裕的時間和條件去熟悉這所大宅院。康同璧告訴我:房子的設計師就是自己的丈夫羅先生,風格是外中內西。所謂外中,就是指中式磚木建築,粉牆黛瓦,四合院格局。進大門,即有一道用原木、樹幹及枝條搭造的柴扉,粗糙笨拙,顯得很原始,很不經意。但仔細打量卻發現不經意中,其實十分經意。院落裡栽植著不加任何人工修飾的草與樹。過柴扉,入正門,當中經過的是一條「之」字形的石板路。石板色澤如硯,腳踏上去涼涼的,滑滑的。這一切讓人有置身鄉村的感覺,卻分明又都是經文化熏染過的、一派文人士大夫式的精緻風雅。而所謂的內西,則指房間的使用和陳設。一進門便是一間小小的待客室:高靠背布藝沙發,有刺繡的墊子,菱形花磚鋪裝成的地面,玲瓏活潑。客廳很大,鋪著紅地板。它按使用功能分做了三個空間,一邊是用來吃飯,一邊是用來會客,另有一角擺放著書櫃和寫字檯,供讀書、作畫、寫字之用。
客廳裡最惹眼的東西,是漂亮的英式壁爐以及與之相配的火具,還有銅製的檯燈,煙缸和燭台等擺設。除了掛在壁爐上方的毛澤東水墨畫像以外,一切都是康同璧舊日風華的反光。與客廳相通的,是康氏母女寢室:白牆壁,白傢俱,白窗簾,一塵不染。要不是母女的臥具分別是淡藍與淺粉的顏色,真聖潔得令人有些發寒。後來,羅儀鳳又帶我到與盥洗室相連的一間屋子,裡面堆滿了許許多多的書籍和數不清的傢俱。那屋子大得似乎一眼望不到頭。極講究的是一道上空下實八屏彫花落地隔扇,木料上乘,雕工一流,它給這間大廳營造出華美氣派。
「這麼大的房子,原來是幹嘛用的?」我問羅儀鳳。
「跳舞,開雞尾酒會。你瞧,那道玻璃隔扇是活的,能移動。移動的位置,是依據來客的多少而定。」
她又說:「你現在看到的是前院,後院的房子更大,也更好。」
「那你和康老怎麼不住在後面?」我不解地問。
「讓給外交部的一個頭兒住了。」
「……」
當晚,我打開羅儀鳳為我準備的全套白色臥具,躺在小床上。和自己家裏日夜的驚擾、惶悚相比,這裡則是裝滿了寧靜與蒼涼。它們隨著縷縷清朗的風月星輝,直入心底,令我難以入睡。
第二天清晨,當我梳洗完畢走進客廳,即看見黑褐色菲律賓木質圓形餐桌上已擺好了小碗、小碟等餐具。約過了半小時,康老走了進來。還沒等我張口,她便問我昨夜睡得如何?我們坐定後,羅儀鳳開始上早餐:每人一碗稀飯,桌子當中上的是一碟炸小銀魚,一碟豆腐乳,一盤烤得兩面黃的饅頭片。兩塊油糕,單放在一個小瓷盤裡。
康老對我說:「和從前不一樣了,現在我家吃得很簡單。不過,銀魚下稀飯,腐乳抹饅頭也還是好吃的。」她邊說邊挑了一片烤饅頭遞給我。在吃過薄薄的饅頭片後,老人又吃了一塊油糕。
羅儀鳳指著另一塊油糕,說:「這是給你的。」
我有禮貌地謝絕了。儘管銀魚下稀飯、腐乳抹饅頭的味道,真的很好,我卻不知該對這頓早餐說些什麼。因為我的父母雖然做了牛鬼蛇神,每天早晨還是喝牛奶,吃雞蛋。私下裡,我問也寄居在康家的一位上海小姐:「康老為什麼吃得這樣簡單?」
她說:「羅儀鳳沒有收入,一家人全靠康同璧在中央文史館的一百五十元的工資,以及靠後面院子收來的一點點房租。從前老太太的兒子常寄些外匯來。可從文化大革命開始,錢越寄越少,越寄越稀,後來就不寄了。原來她母女吃的早餐也是很齊備的,有蛋有奶,有麵包黃油,有水果肉鬆。如今,家裏的開銷一再緊縮,卻把老郭和二陳的工錢加了又加。」
「幹嘛要加錢?」我不理解地問。
上海小姐說:「還不是怕他們到居委會去胡說亂講瞎揭發唄!或到社會上勾結紅衛兵,引來造反派。現在的保姆僱工,可是惹不起的呀。」
我把康老的早餐向父母描述了一番,惹得他們十分不安。過一段時間,我覺得康老家的早餐也很不錯。尤其是豆腐乳,第一天的味道,似乎與第二天的不同,第二天的又與第三日相異。我把這個味覺感受告訴給羅儀鳳,她竟興奮起來。
一天早上,天氣特別好。雖說是初冬,城市披上了灰沉沉的外衣,樹葉也完全落光,可這是一個晴天,金色的陽光如美酒,人的心情也舒展了許多。早餐後,羅儀鳳問:「小愚,你今天能跑一趟路,幫我買點東西嗎?」
「當然可以啦!你說,買什麼?」
「豆腐乳。」
「行,這很方便的。一會兒,我回家的時候順便到地安門副食店就買了。」
羅儀鳳拍著我的肩膀說:「章家二小姐,你不是說我家的豆腐乳好吃嗎?這好吃的東西可不是隨便就能買到的。」
「羅姨,我該去哪兒買?」
「前門路東,一家專門賣豆腐乳的商店。現在叫向陽腐乳商店了。」
「行,我這就去。」我轉身即走。
羅儀鳳拽住我,說:「別忙。」
我說:「你不用給我錢。」
「不是錢,是給你拿盛豆腐乳的盒子。」
「什麼盒子?」
「你呆會兒就明白了。」說罷,她進了裡屋。不大功夫,雙手舉著很漂亮的六個外國巧克力鐵盒,走了出來。見我吃驚的樣子,羅儀鳳笑了。放下鐵盒,她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便簽遞給我。我接過來看,又是一驚。原來那上面排列著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豆腐乳名稱。什麼王致和豆腐乳,廣東腐乳,紹興腐乳,玫瑰腐乳,蝦子腐乳……羅儀鳳像交代要事那樣告訴我:每種豆腐乳買二十塊,一種豆腐乳放進一個鐵盒,千萬別搞混了。買的時候一定向售貨員多要些腐乳汁。
她解釋道:「用豆腐乳的湯汁抹饅頭,最好。這也就是我非要用巧克力盒子裝它們的道理。」
羅儀鳳拿出十塊錢,非要我收下。我不肯,見她真有些急了,我才把錢放進口袋。
她說:「小愚,我要告訴你,豆腐乳買好後回家的一趟路,才是最累的。因為六個鐵盒子一定要平端著走,否則,所有湯汁都要流出來。為了減輕累的感覺,你一路上可以想點快樂的事情。端鐵盒走路一定要挺胸,如果躬腰駝背地走路,你會越走越累。」說罷,她捧起裝著鐵盒的布袋,昂首挺胸地沿著餐桌走了一圈。那神態、那姿勢,那表情,活像是手托銀盤穿梭於巴黎酒店菜館的女侍,神采飛揚。
「羅姨!」我叫了她一聲,笑著撲到她的懷裡。
我按照羅儀鳳繪製的前門街道示意圖和豆腐乳細目表,順利地買到了五種豆腐乳(有一種缺貨),並讓和氣可親的老售貨員在裡面澆上許多湯汁。在歸途,我不但想著快樂的事情,且始終精神抖擻,器宇軒昂。冬天的太陽,也同樣的溫暖。這時的我,一下子全懂了——雖「坐銷歲月於幽憂困菀之下」而生趣未失,盡其可能地保留審美的人生態度和精緻的生活藝術。難怪康家的簡單早餐,那麼好吃!
一日下午,冬雨霏霏,晚上我沒有回到康家。飯後,一家人圍爐聊天。
父母對我提起了章乃器。母親告訴我,(19)66年8月章乃器被一群紅衛兵拉到王府井,參加「集體打人」大會,由於他拒不認罪,態度惡劣,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渾身上下見不到一塊好肉。紅衛兵把他的家抄個精光,還當著他的面,把新夫人王者香活活打死。一個蹬三輪的車伕,見他還有一口氣,便把他拖上車,拉回了家。誰見了,誰都說他活不過三日。可章乃器不愧是條硬漢,靠著氣功和意志,居然活了下來。民建中央和全國工商聯的那些幹部,沒有一個理他,同情他。倒是原來糧食部的一個司機,隔幾日便悄悄在他家門口,放上一屜熱饅頭。他就是這樣挺了過來。
父親半晌不語,約莫過了十幾分鐘,才用一種遲緩的語調對我和母親說:「乃器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了?我們一點消息也沒有。他一個人如何生活?我很想見見他,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他。」母親和我聽了,無以為答。
數日後,我把父親想見章乃器的心事,告訴羅儀鳳。
羅儀鳳眉頭微皺,說:「這個會晤當然好啦,但事實上很難辦到。」
康同璧嫌我倆說話的聲音太小,便起身坐到我跟前,說:「你們剛才說些什麼?能不能再講上一遍,給我聽呢?」
羅儀鳳用粵語把我的話,重複了一遍。康同璧聽清楚後,問道:「小愚,是不是你的爸爸很想見見章乃器?」
我點點頭。坐於一側的羅儀鳳,用手指了指窗外說:「外面到處是紅衛兵、造反派,街道的人(即居委會的人)都成了革命政權的耳目和爪牙,我們這樣的人一舉一動都被監視。聽說俞平伯想吃點兒嫩豌豆,又怕鄰居發現。老倆口想了個辦法,晚上蒙著被單剝豌豆,夜裡把豌豆殼用手搓成碎末兒,摻和在爐灰裡,第二天倒了出去。結果,還是被檢查垃圾的人發現,又挨了批鬥,罵這個反動學術權威還繼續過著資產階級的生活。你想,一捧豌豆殼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更何況是這麼兩個大活人、大右派的聚會。一但被別人發現,真的要大禍臨頭了。」
這時康同璧把臉扭向女兒,用一種近乎拷問的口氣,問道:「你怕嗎?」
「我怕。我是驚弓之鳥。當然怕啦!」羅儀鳳說罷,雙臂交叉扶著肩膀做出一副害怕的樣子。
康同璧正色道:「你怕,我不怕。我就要是請兩位章先生來我家見面。」
羅儀鳳怔住了,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表態。
「你怕什麼?」老人繼續追問女兒。
「怕咱們擔不起搞反革命串聯的罪名。」
「小愚,你也害怕嗎?」老人轉而問我。
我遲疑片刻,遂答:「我怕連累你們母女。」
康同璧突然起身,面向我們站立,像宣佈一項重大決議那樣,高聲地說:「下個禮拜,我以個人的名義請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先生來這裡做客。」這令羅儀鳳手足無措,表情顯得十分尷尬。
康同璧則為自己陡然間做出的大膽決定而興奮,她拍著胸脯,說:「我不怕承擔反革命串聯的罪名,一人做事一人當!」接著,手指地板,說:「會面的地點,就在我家,就在這裡!」
「就之如日,望之如雲。」看著老人因情緒激動而泛紅的臉頰,我無法表達內心激動、尊崇、驚喜以及歉疚的複雜感受。只是覺得自己惹了事,讓康氏母女二人,一個擔著風險,一個感到為難。儘管老人慷慨激昂地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但我知道真正要擔待的,是她的女兒。羅儀鳳不僅要擔待,還要去操辦,她肯嗎?
「羅姨,你看怎麼辦?」我用充滿疑慮的眼光看著她。
「怎麼辦?還不得按她的主意辦。要不聽她的,她能跟我拚命。」她苦笑著回答。
我無論如何想像不出來,老太太和女兒「拚命」是個什麼樣情景。我只知羅儀鳳是出了名的孝女,有口皆碑。康同璧讓女兒立即著手準備。比如:確定會面的日期;確定如何通知章乃器的方法;決定會面時喝什麼樣的茶;買什麼樣的佐茶點心。
康同璧叮囑女兒:「點心要好的。」
羅儀鳳背轉身,向我做個鬼臉,偷偷地說:「她嘴饞。買來好點心,請客人吃,自己也能吃。」
「你們兩個又在說什麼?」康同璧問。
「康老,我們沒說什麼。」我走到她跟前,用手梳整她那稀薄的頭髮。
「我知道,她又在說我。而且,還不是說我的好話。」
我笑了,覺得老人可愛得像個孩子。
羅儀鳳也笑了,說:「她說自己耳聾,其實是假的!」
「你們一笑,就說明我的話是對的。怎麼樣?」老人一副得意的神情。
第二天,吃早餐。康同璧發現屬於她專用的一份油糕,沒了。她東瞅西瞧一番後,問:「儀鳳,我的油糕呢?是不是老郭給忘了。」
「老郭沒忘。媽,咱們家不是要請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喫茶嗎?你還特地吩咐要請他們吃好點心。我現在就要籌劃,你的油糕剛好吃完,暫時不忙買,你說呢?」
老人「哦」了一下,不再吱聲。過了會兒,她對我說:「小愚,為了這次會面,我很願意不吃油糕。」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自「文革」開始,老人的零食已經從西點、粵點降為北京油糕。現在,北京油糕也取消了。關於取消油糕的事,我沒有告訴父母,怕自己說得心寒,怕他們聽得心酸。
大約過了近十天的樣子,一切由羅儀鳳鋪排停當,由我和章立凡(章乃器之少公子)聯絡,父親和章乃器在康同璧家的客廳得以見面。這是他們「文革」中的唯一一次見面,也是他們相交一生的最後會晤。
父親一身老舊的中式絲綿衣褲。母親說:「去見康老和乃器,還不換件衣服。」
父親答:「越舊越好,走在街頭好讓別人認不出我來。」
章乃器穿的是潔白的西式襯衫、灰色毛衣和西裝褲,外罩藏藍呢子大衣。我說:「章伯伯,你怎麼還是一副首長的樣子?」
章乃器邊說邊站起來,舉著煙斗說:「小愚呀,這不是首長的樣子,這是人的樣子。」
會晤中,作為陪客的康同璧,穿得最講究。黑緞暗團花的旗袍,領口和袖口鑲有極為漂亮的兩道絛子。絛子上,繡的是花鳥蜂蝶圖案。那精細繡工所描繪的蝶舞花叢,把生命的旺盛與春天的活潑都從袖口、領邊流瀉出來。腳上的一雙繡花鞋,也是五色煥爛。我上下打量老人這身近乎是藝術品的服裝,自己忽然奇怪起來:中國人為什麼以美麗的繡紋所表現的動人題材,偏偏都要裝飾在容易破損和撕裂的地方?這簡直就和中國文人的命一模一樣。康同璧還讓女兒給自己的臉上化了淡裝,抹了香水。
她的盛裝出場,簡直「震」了。我上前擁抱著老人,親熱地說:「康老,您今天真漂亮!是眾裡挑一的大美人。」
「我不是大美人,但我要打扮。因為今天是貴客臨門啦!」
我故意說:「他們哪裏是貴客,分明是右派,而且還是大右派。」
老人搖頭,道:「右派都是好人,大右派就是大好人。再說,我不管什麼左派、右派,只要來到我家,就是我的客人,我都要招待。而且,你的爸爸和章乃器不是一般的客人,是貴客。」講到這裡,便開始抱怨毛澤東發動的政治運動,她用手指了指領袖畫像,說:「人活八十,我見的世面多了,但是從沒有見過像他這樣治國的。中國自古是禮儀之邦,現在卻連同城而居的好朋友都不能見面,還美其名曰文化大革命,一點文化也沒有。」說著說著,老人二目圓睜,還真生氣了。
羅儀鳳為這次會晤,可算得傾囊而出。單是飲料就有咖啡,印度紅茶,福建大紅袍,杭州龍井。另備干菊花、方糖、煉乳。一套金邊乳白色細瓷杯碟,是專門用來喝咖啡的;幾隻玻璃杯為喝龍井而備;吃紅茶或品大紅袍,自是一套宜興茶具。還有兩個青花蓋碗擺在一邊。佐茶的餅乾、蛋糕、南糖,是特地從東單一家有名的食品店買的。羅儀鳳還不知從哪裏弄來兩根進口雪茄,擱在一隻小木匣裡。
父親舉起一根雪茄嗅了嗅,放回原處,不禁歎道:「坐在這裡,又聞雪茄,簡直能叫人忘記現在的文化大革命,也忘記自己是牛鬼蛇神。」
康同璧在勸茶的時候,說:「兩位章先生,吃一點東西吧。這些是我女兒派人昨天從法國麵包房買的,味道不知如何,東西還算新鮮。」
羅儀鳳糾正她的話,說:「媽,東單的那家食品店,不叫法國麵包房,改叫『井岡山』啦!」
「怎麼回事?井岡山是共產黨鬧革命的地方,這和麵包房有什麼關係?」康同璧的吃驚與質問,讓我們都笑了。
一陣寒暄之後,康同璧母女做陪,父親和章乃器開始了談話。父親問章乃器現在民建和工商聯的情況。
章乃器說:「我是被他們開除的,具體情況不大清楚。好像在中國的資本家裏,毛澤東只保了一個榮毅仁,其他人都受了衝擊。」
羅儀鳳在一旁糾正道:「榮毅仁其實也沒能躲過。他在上海的公館是有名的,極漂亮。北京高幹出身的紅衛兵說整座樓都屬於四舊,於是放了火,火苗從一樓竄到頂層。他們又把榮太太用皮帶套著脖子,從頂樓倒拖至一樓,現在還有腦震盪的後遺症呢。不過,毛澤東檢閱紅衛兵時,讓榮毅仁上了天安門,還特意和他握了手。寓意是——我們共產黨對民族資產階級的政策沒變。」
章乃器說:「我講定息二十年,結果共產黨把定息全取消了。中國原來只有政策而無法律,現在連政策也沒有了。」
羅儀鳳朝章乃器一擺手,說:「快別提你的定息二十年吧!三五反、公私合營,就已經把資本家弄慘了,而這次運動,他們算是徹底完了。工人造反派把每個資本家的底細摸得透透的,非要他們交出多少多少錢來,不夠這個數字,就往死裡打。結果也真厲害,資本家交出的私人錢財數目和他們算的數字,基本一樣。咱們的銀行也積極配合,把替私人保密的存款底單一律公開,把保險櫃一律打開或撬開。金銀首飾,美元英鎊,統統沒收。抄家的時候,紅衛兵和工人造反派才叫大顯身手。把籐椅用刀斧和錘子砸碎,能從籐芯裡抽出美鈔。家裏燒鍋爐用的煤,哪怕堆得像座山,也都篩上一遍,居然能從裡面篩出用黑漆布緊裹的存折來。當然,這樣藏匿私產的資本家,都會被打死或打得半死。」
康同璧還把同仁堂老闆樂松生慘死的情況,講給章乃器聽。
章乃器向父親詢問起民盟一些老人的情況。他也和父親一樣,慶幸羅隆基死得早,並說:「努生的個性是矛盾的。他脾氣倔強,可質地脆弱,算不上硬漢。單是紅衛兵的暴打和抄家,他就受不了,一定不會像我這樣硬挺過來。」
父親慨然道:「即使是條硬漢,也難過此關。黃紹竑不就是個例子嗎?」
話說到這裡,客廳的氣氛便沉悶起來。羅儀鳳忙提著滾燙的銅壺,給他倆續水。康同璧用微顫的手端起玻璃大盤,請他倆吃水果。
此後的話題,自然是對文化大革命的看法。章乃器說:「從表面看來這個運動像是突然發生的。但歷史和自然界一樣,從來沒有東西是突如其來的。其中不為人知的原因,恐怕已醞釀多年。毛澤東除了沒有做法律上的準備,事前的一切準備都很充分了。」
父親講:「依我看,老毛動的這個念頭(指發動「文革」),內因是源於他的帝王思想,就怕人家搶了金交椅。外因是有感於蘇聯的現實,看到斯大林死後出了個赫魯曉夫,他就憂慮得睡不好覺了,還給人家起了名字,叫修正主義。於是,在反修的旗號下,趁著自己還活著,就先要把中國的赫魯曉夫挖出來。至於他和劉少奇的矛盾,決不像共產黨報紙上寫的那樣吧。」
談到「文革」的政治後果,章乃器皺著那雙淡淡的眉毛,說:「一場文化大革命,給中國形成了兩個極端。一個是極端個人崇拜;一個是極端專制主義。這兩件東西,自古有之。毛澤東是把它發揮到頂峰了。而他手下那些所謂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不是迎合,便是依附。」
父親說:「『拈草樹為刀兵,指骨肉為仇敵。』搞這個運動都是什麼人?就像德國盧森堡當年形容的革命專政——少數幾個首領,一些隨機應變的政治騙子,還有一群被同化的弱者尾隨其後,而他們根本不知道在這場革命中自己需要什麼!這場標榜文化的革命對靈魂來說,是件極壞的事情,把人統統變成懦夫,這無異於政治奴役。運動過後,病勢深重的是人心與人性。」
羅儀鳳則十分不理解毛澤東的搞法,憤憤地說:「要搞劉少奇,就搞劉少奇一個人好了。他為什麼要把全國的人都發動起來。又是抄家,又是武鬥,又是毀文物。《聖經》上說:『有時候,我們的英雄似乎只比土匪頭子稍稍強一點。』我看兩千年前猶太人說的這句話,在兩千年後的中國應驗了。」
康老在這裡插了話:「今天哪裏是兩個大右派的聚會,我看是三個右派的沙龍。」她的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有些興奮的章乃器,探過身對老人說:「康老,我念一幅最近寫的對聯給你聽,好嗎?」
「好!」老人高興了,用白手帕撣撣耳郭,說:「我洗耳恭聽。」
「你是詩人,我是個俗人。不過,偶爾也謅兩句。」章乃器立於客廳中央,面向毛澤東像,一字一頓地說:「腸肥必腦滿。」接著,把煙斗掉轉過來對著自己的胸口,說:「理得而心安。」
一言既出,頓時寂寞無聲。
康同璧輕輕拍手,道:「寫得好。」
羅儀鳳吐吐舌頭,對母親說:「媽,這副對聯你只能聽,可不能對別人說呀!一旦傳出去,咱們可都要掉腦袋!」
康同璧趁著女兒進臥室的空隙,也向我們吐了吐舌頭,笑著說:「她怕,我不怕。當時紅衛兵抄家的時候,打了我,我也不怕。現在的中國人,只剩一條命。何況,我也八十歲了。」
父親立即勸解老人:「儀鳳的話是對的。你們母女相依為命,儀鳳的生活全靠你,你更應小心才是。」
談話進行了近兩個小時。章乃器望望漸暗的天空,對康氏母女說:「今天過得太愉快了,這得謝謝康老和儀鳳。天色不早,我和伯鈞要分頭離開這裡才好。他有小愚陪同,住得又不遠,所以我要先走一步了。」
父親和他緊緊握手,互道珍重。羅儀鳳為他挑起客廳的棉門簾。
分手的一刻,臉上鋪滿微笑的章乃器對父親說:「伯鈞,我們還會見面的。」
大家目送他的離去。夕陽給這座僻靜的院子,塗上一片淒涼的金色。章乃器敞開的大衣,在寒風中微微擺動。剛才還在說笑的人們,又都回到了現實。「可恨相逢能幾日,不知重會是何年。」
父親也起身告辭。臨別之際,對康老說:「在人們要不斷降低自己做人的標準以便能夠勉強過活的時期,老人家依舊君子之風,丈夫氣概。這次會面實在難得,但不可再搞。太危險了!尤其對你和儀鳳的這個家,風險太大。」
康同璧握著父親的手,連聲說:「不怕,不怕,我們大家都不要怕。」
羅儀鳳執意要將父親送出大門。走在石板路上,她一再感謝父親,並說:「要不是章先生最後說了不可再聚的話,我媽過不了多久,又要請你們來了。」
父親用解釋的口吻,說:「人老了,怕寂寞哇。」
「不單是這個理由。」羅儀鳳反駁道:「更主要的是,她特別敬重你們。」
父親內心十分感動,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這樣的話了。
寄住在康家的這段時間,我還認識了三個教授。
一個叫張長江,是康有為弟子張伯楨之孫,北京史專家張次溪之子,在對外經貿學院(即現在的對外經貿大學)任教。說得一口好英語、又有一手好書法的他,十天、半月來羅宅一次,負責處理康同璧的文字類事務。他曾偷偷告訴我:「你在川劇團,康氏母女給你的回信,大多由我代筆。所以,我們早就認識,只不過無緣得見。」
張先生進門後,從不急於走到寫字桌忙著提筆幹活。他要和老人說上許多閒話,趣話,以及街頭新聞。和我聊天,則講菊苑舊事,文壇掌故。一旦和羅儀鳳談及需要處理的事情,有我在場的話,就全講英語了。我也理解,畢竟屬於人家的私事。他在康家從不吃飯,哪怕是抄抄寫寫到天黑。知書達禮,隨和風趣,以及對人情世故的諳通,使他成為一個備受歡迎的人。可以說,張長江一來,康氏母女總是眉開眼笑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大陸刮起留美狂潮。我在北海後門附近,遇到那位上海小姐。簡短的閒聊中,她對我說:「你要去美國嗎?要去,就找張長江。他不教書了,在美國大使館工作,可紅啦!他對你印象很深,常念叨你呢。」我家離美國大使館很近,只隔一條馬路。但我始終沒有去找已是紅人張長江。據說,參加康同璧母女葬禮的,有他一個。
另一個教授的名字,怎麼也記不起了。他並不怎麼老,卻已是滿頭白髮。在山東大學教書,自心理學科被官方取消後,改教中文了。他來北京料理私事,請假三日,食宿在康家。當他聽說我父親是章某人的時候,即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他說:「我對令尊大人非常敬佩。今天我們給馬寅初和章羅聯盟下政治結論,為時尚早。因為勝負輸贏不到最後一刻,是難辨分曉的。現在的文化大革命的性質,究竟革命還是反動?更要留給歷史評說。」
三天裡,他天天議論江青。他說:「江青就是藍蘋嘛。沈從文就認識她,也跟我談過她。一個三流電影明星,品質也差,非要稱什麼文化旗手,還成了叱吒風雲的英雄。她一登政壇,便用盡低劣之極的招數。我們英明領袖的『英明』,也真是少有。最讓我不明白的是,幾百萬的共產黨員,竟都能服從、容忍,甚至擁戴。」說話時,那無比憤怒的態度和膽量,使人覺得他根本不是什麼教授、書生而是俠客,壯士。
臨別時,他希望我能在羅宅多住些日子,說:「這個家太冷清,人太寂寞。從前可不是這樣的。」
再一個教授,便是黃萬里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康家,見一個學者風度的人坐在餐桌旁邊。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約五十來歲,衣著得體,腳下那雙生膠底軟牛皮皮鞋,很顯洋氣。
羅儀鳳說:「你們該認識吧?」我們各自搖頭。
康同璧驚奇地說:「怎麼會不認識呢?一個是黃炎培的公子,一個是章伯鈞的千金。」
康氏母女哪裏曉得民盟的複雜結構與人事。父親與黃炎培的往來純屬公務性質,談不上有多少私交。反右以後,索性斷了聯繫。
黃萬里聽了老太太的介紹,立即起身,向我伸出右手,說:「我叫黃萬里,在清華教書。雖說我是父親的兒子,可現在是你父親的兵呀!」
站在一邊的羅儀鳳解釋道:「萬里和你爸爸一樣,戴了右派帽子。」遂又翹起大拇指,說:「他的學問特別好,在美國讀了三個大學,得了七個博士。萬里,萬里,他本該鵬程萬里。」
有了這個前提,似乎也就有了話題。我問黃萬里是因為什麼劃了右派。他告訴我:「是因為黃河,具體說就是反對三門峽工程。」原來,黃萬里認為黃河的特點在於泥沙。治黃關鍵在治沙,可那時蘇聯專家的方案是根本不考慮排泥沙的事。後來三門峽用於挖沙的錢好像比發電得的錢還多。大壩一次次改建,弄得千瘡百孔;庫區百姓上下來回搬遷,搞得苦不堪言。實踐證明,他是對的,可帽子戴了二十三年。
康同璧用稱讚的口氣,補充道:「小愚,萬里的詩是做得很好的!」
黃萬里笑了,說:「快不要提什麼詩了。(19)57年劃成右派,跟我寫的《花叢小語》(隨筆小說)還有很大關係呢。」
大約閒談了一個多小時,黃萬里起身告辭。說:「回清華的路太遠,要早一點走。」
康同璧非常捨不得他走,拉著他的手,一再叮囑:「你只要進城,就一定要來呀!」
黃萬里一再保證:「只要進城,就一定來。」
有了這句話,老太太才鬆了手。
這三個教授與康氏母女都是老朋老友了。他們之間的往來,不涉「關係」,也無利益原則,完全是傳統社會的人情信託。他們之間的相處親切,信賴,安閒,是極俗常的人生享受,又是極難得心靈和諧。他們之間的談話,因文化積累的豐富而有一種特別的情調,因有了情調而韻味悠長,像白雲,細雨,和風。
我每天是在晚飯後去東四十條羅宅。有時因為天氣不好,父親就叫我早一點離開家。康氏母女見我回來得早,總是特別高興,見面的第一件事,便要我說說當日新聞或小道消息。聽完以後,康同璧常說的一句話是:「現在外面太亂,人變得太壞,好多事情也搞不懂了。我經歷了四個朝代,總結出的經驗是『以不變應萬變 』。」
憶舊,則是我們的另一個話題。一提到過去,康同璧的話就多了,而且講得生動有趣。一次,大家坐在客廳搞精神會餐,羅儀鳳講發鮑魚和燉燕窩的方法;上海小姐介紹如何自制沙拉醬,我也聊起父親和我愛吃西餐的事情。
老太太接過話頭說:「先父也愛吃西餐。在倫敦生活的時候,有一次上街看見一家地下餐廳,他想餐廳開在地下,價格肯定要便宜,於是就走了進去。翻開菜單,那上面竟有龍蝦。先父大喜,叫來服務生說,我要龍蝦。飯飽酒足後,呈上賬單。他一看,嚇壞了,就是把口袋裡所有的錢掏光,全身的衣服當盡也不夠。他只好狼狽的坐在那裏,等外面的朋友送錢付賬。原來倫敦的地下餐廳是最貴的地方。」
老人講的故事,不但引來笑聲,而且引出口水。我叫嚷著:「羅姨,我想吃西餐!」
老人見我叫,便也跟著叫:「我也要吃。」
上海小姐說:「如果吃西餐,沙拉醬歸我做。」
羅儀鳳嗔道:「都鬧著要吃,可誰來洗那二百個盤子?」
「怎麼要洗二百個?」這個數字讓我吃驚不小。
羅儀鳳答應了我們,並說:「你們不許催我,什麼時候準備好了,什麼時候吃。」
康同璧高興得直拍手。我回家卻挨了父親的罵,說我嘴饞的毛病走到那裏也改不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局勢和環境。
第二天,我對康同璧說:「不想吃西餐了。」
「是不是爸爸批評你了?」坐在一邊的羅儀鳳馬上就猜出了原因。
我點點頭。
羅儀鳳說:「我一定讓你吃到西餐,不過,就別回家再說了。」
過了許久,我早把鬧著要吃西餐的話,忘在了腦後。突然,羅儀鳳告訴我,這天晚上吃西餐。她簡直就是一個能施魔法的仙女,在社會生活都已全部革命化的情況下,居然擺出了規範而正宗的西餐。長長的白蠟插在燭台,高腳玻璃杯斟滿了紅酒,鍍銀的刀叉,雪白的四方餐巾。我不禁驚嘆道:「咱們好像到了一個神話世界。」
什麼都擺弄好了,羅儀鳳竟沒有在場。我問:「羅姨是不是還在廚房?」
康同璧和上海小姐都默不做聲。等了一會兒,羅儀鳳從臥室裡走出,那一瞬間,她漂亮得好似回到了少女時代。燙染過的頭發起伏閃亮,並整齊地覆蓋著額頭。粉紅的唇膏襯托出一口整齊的牙齒。秀麗的眼睛上面,眉毛彷彿出自畫家之手。苗條的身材裹著白底藍色小碎花圖案的布質旗袍,跟盛開的花叢似的。散發著香水芬芳的她,溫雅又柔美。接著,又驚異地發現她的睫毛比平素長了,胸部也高了……這是怎麼弄的?我那時還真的搞不懂。
每上一道菜,必換一次盤,包括襯盤、襯碟在內。在刀叉的配合、唇齒的體味與輕鬆的交談中,我漸漸找到了西餐的感覺和舊日的情調。在橙黃色的燭光裡,真有種類似夢境的意味。
我把吃西餐的始末與美妙,講給父母聽。父親說:「你太粗心大意了。一個女性能如此操辦、打扮,肯定是在給自己過生日了。」
「那羅姨為什麼事先不說或在舉杯時講呢?」
「儀鳳是在迴避自己的年齡。」
我又問父親:「羅姨的生活環境那麼優越,怎麼她什麼都會?做粵菜,做點心,做西餐,燒鍋爐,種玫瑰。」
父親告訴我:「英德兩國的傳統貴族,自幼均接受嚴格的教育及訓練,都有治家的性格與能力。哪裏像你的那些幹部子弟同學,生活上的事共產黨一律包干,兩隻手除了會化錢,就什麼都不會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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