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小戎:沙塵暴紀要

歐陽小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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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月5日訊】我們是石頭,鋪在路上,讓別人踩著過去,踩的人越多,我們抱得就越緊,然後道路變得堅實。

我是一個被時代遺棄的人,我的情感仍舊停留在遠古,而我的思維卻早已飛到未來。象我這樣的人雖然不少,卻也不多,你活一輩子也不一定能遇上幾個,更何況當你遇上這種人時,沒有將我們當成瘋子,就謝天謝地啦。我們的特點就是和社會格格不入,但我堅信,這種格格不入正是我們活下去的動力。春天的花很美,我們活著不是為了象花兒一樣開放,我們是石頭,鋪在路上,讓別人踩著過去,踩的人越多,我們抱得就越緊,然後道路變得堅實。當然,我們也會開花,並且開得很美,但這種開放很短暫,不為招蜂引蝶,不為博佳人一笑,是為了成為春泥。

我有一位朋友,他曾經年事很高,現在卻很年輕。他很激昂,且健康,沒有人認為他會死去,如果他死了,人們會認為那是祖國的一大損失。有一天他死了,死得很平靜,沒有絲毫徵兆。你要是用心生活的話,應該知道他的名字,他叫林牧。祖國沒有因為他的死而受損,因為他化成了春泥,就在此刻,你我都在得著他的滋養。

有一種叫做沙塵暴的東西,在我們這片土地上非常肆虐,而我們最終的歸宿春泥,就是為了證明我們這裏不光有沙塵暴。

說白了吧,我是個持不同政見者,公開的持不同政見者。正如你所推測的一樣,多年來一直碌碌無為,潦倒不堪。但這麼多年我們腳下土地所發生的變化,一半和我們的努力有關。”不要懷疑一小群品質優秀的人們具有改造社會的能力,事實上正是如此,並且唯一如此。”因為我們的強硬存在,招來了當局最直接的打壓,而在強硬派沒有被打完之前,當局就騰不出手向溫和派下手。所以我們的存在,使得大量溫和派有了可以活動和工作的空間,他們滲入主流社會,當局被迫考慮改革。儘管各種改革如同蝸牛一般,也很難算得上成功,但這已經是我們所能付出的最大努力。如果你覺得以上邏輯聞所未聞,不願相信,請想想希特勒和毛澤東是怎麼對付異己吧,他們都是一步一步從最強硬開始,清理到最溫和,乃至芸芸眾生。所以,我並不以自己的碌碌無為而感到羞恥。

在當局,或者說和我們政見不同者眼裏,以前我們是”反革命分子”,現在是”顛覆國家政權者”。相比較而言,我個人更喜歡前一種稱呼,也樂意以一名”反革命分子”或是”反動分子”自居。憑什麼只許他們革命,就不許我們反革命?請君注意”持不同政見者”這一頭銜,這種人只存在於專制社會中,在民主社會裏,和執政者有不同見解,可以自己去辦刊物宣揚自己的觀念,或者乾脆組黨參加選舉,用選票說話。

當然,我這裏是在寫關於沙塵暴的記錄,不是在寫政論,不過這些是沙塵暴的成因,所以需要交代一下。

我最喜歡的一種植物是薔薇,她很美,但並不象她的表妹玫瑰,她毫不張揚,不入公府,不入流俗,亦不故作姿態或是刻意躲避深藏,一切天成。我最喜歡的一種動物是蝴蝶,說實話我以前並不喜歡蝴蝶,因為她雖然漂亮,但棲息過的地方,來年往往滋生很多骯髒醜陋的毛蟲。但後來我喜歡上了她,那是因為,我最喜歡的一種感覺出現了。我最喜歡的一種感覺,當然是愛情。

請不要把我當成個婆婆媽媽的娘娘腔,有位朋友評價我說:”這傢伙成天闖禍,而且禍事闖得都不小。”是的,我經常闖禍,為此我母親時常憂傷,但每當她憂傷時,便自我寬慰:”你雖然老闖禍,卻時常可以見到;你哥哥從不闖禍,可想見他一面卻那麼難。”她說這是人生的哲理,我說這叫禪機。我的禍事,都和一個名叫”國內安全保衛”部門的人有關,對不起,他們也許不能稱為人,這是全世界人們給密探下的公論。連他們自己也說:”我們就是一部鎮壓的機器,你的這種話不要對我們說……”他們裝備有一種高尖技術設備,專門用來跟蹤拍攝。主機可以偽裝成各種各樣的包:背包、提包、挎包、夾包……針孔攝像頭裝在腰帶、紐扣、拉鏈、背包帶等處,還有一個可以偽裝成各種手機的監視螢幕,並隨時通過這個手機和其他密探保持聯絡。有些型號還有夜視功能;有些型號小得可以裝進上衣口袋;有些型號可以變焦調速。有一次我到他們那裏去交涉,在他們辦公桌上看到一份技術說明書,便一邊翻看一遍對著他們哈哈大笑。

由此可以證明,我並不是娘娘腔,而是個膽大妄為之徒。這也是我得意之處,好男兒劍膽琴心。

沙塵暴往往發生在北方,尤以北京的為名。沙塵暴的產生,是因為植被被破壞,在我們這個國度,心靈的植被所遭到的破壞,遠遠甚于自然植被。

五月中旬,正是楊花落盡的時節,城裏人不知杜鵑為何物,而我卻知道,並且知道當想起杜鵑時,歸期便近了。那時我在北京,已經離家兩個半月,繞著中國轉了半圈,北京是我的終點。我有一位朋友,他比我大五歲,坐過三年牢,我們很要好,不是一般的要好,儘管只匆匆見過一面。我喜歡聽他給我講監牢裏發生的事,因為我覺得如果自己坐牢的話,第一次的刑期應該和他差不多長。但他並不願多說,回憶那段經歷會令他陷入痛苦。於是我只好向那些坐了十幾年牢的老獄耗子們打聽,他們畢竟年紀大了,一方面成長的環境不同,另一方面對人生的認知也非我能及。有時他們只是輕描淡寫說些偷酒喝的事,要麼就是關於讀書的或是絕食的,仿佛那裏頭是個天堂,偶爾提起那些漂著大糞渣滓的菜湯和牢頭獄霸時,也不過笑著吐出”煉獄”二字而已。

我朋友住在香山腳下,那裏房租很便宜,當然房子也很差,是個貧民窟。我乘公交車往香山去,一路上上下下,後半程幾乎僅有我一人。北京城並沒有多少變化,灰不溜秋地,只是多了些迎接奧運會的標語。我望著那些標語啞然,到了奧運會期間,不知他們要把我抓到哪里去?我很不”和諧”,這一點無論我還是密探都非常明白。不過這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我馬上就見自己的朋友,下了公交車我站在一個一人多高的高臺上等他,一會他來了,我從高臺上跳下,身上還背著個近四十斤的背包。他大叫:”小心!”在半空中,我自己也有點心虛,不過仍舊象貓兒一樣落在地面,於是心中暗自得意:嘿!老兄,你還挺年輕嘛!

他非常高興,拉著我去吃螞蟻上樹,喝啤酒,泡澡堂子,以為我來了北京便會不走。還告訴我他早就看好了一處房子,有兩間屋子和廚房、衛生間,還可以上網,月租只要七百多塊錢。他說:”第一個季度的房租我付,你放心,我付得起。”但我覺得很抱歉,我也非常希望和他住在一起,他去上班,我寫作,晚上回來說著心裏話,如果錢多的話,甚至還可以喝點啤酒。你能理解這種情感嗎?當一個異類遇上另一個異類,那是莫大的幸福。佛經上說:這一劫已經接近了減劫的最低谷,在減劫最低谷處,世界上殘存著聊聊無幾的極少數人,當人們走出藏身之所,發現同類時,會抱頭痛哭。

但是我要到廣場上去,就在這個六月初,而且已經為此走了半個中國,我要到那裏去獻上百合花和燭光,祭奠十八年前亡故的魂魄們,到時還有別的朋友要來和我會合。他馬上驚呼:”你不要去!……”眼中露出驚惶。我當然明白去的結果是什麼,但已經難以更改,想要更改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密探們提前將我抓走,要麼我的愛人讓我拋開一切到她身邊去。

這所有的一切是那樣不可思議,我用兩個月時間走了半個中國,聽著火車輪子的咣當聲,望著車廂內昏昏沉沉打盹的旅客寫詩。所到之處受到熱情接待,幾乎每到一處,遇上的人們都要挽留我多住些時日,每離開一個地方,都戀戀不捨。我想,能得到這種待遇的人,在全中國也沒有幾個,而我卻有幸成為其中之一。但是沙塵暴就要來了,北京的六月,沙塵暴非常厲害。

我躲在一個叫喇叭溝門的地方,位於北京地圖最北端,那裏曾是北京最窮的所在,據說到了八十年代還有人吃人。這並不新鮮,在我的故鄉,到了九十年代仍舊屢有餓死骨。我從沒有去過喇叭溝門,也不認識任何一個當地人,這很好。那是個滿族鄉,只有一個郵局。我在溝門下了車,背著背包漫無目的沿路往山裏走,那條路正在施工,到處坑坑窪窪,但是山上楓樹很美,雖然這並不是霜凍的季節。我一路走著,一位開翻斗車的漢子沖我高喊:”來畫畫哪!”我笑了一個,說:”來寫作,想找個地方住下。”他大笑:”可惜我家沒多餘的屋子,要不住我家,往裏走吧。”

太陽漸漸西沉,抬眼往山裏望去,只有崎嶇的山路,看不到人家,還有漫山楓葉,而楓葉又與遠方白雲相連。我不知道要走多遠,但我相信自己還年輕。那時候腦海裏只有一個人,如果自由已經降臨,再也沒有沙塵暴,我們一起沿著山路向裏漫無目的走去,累了就在樹叢裏聽著鳥叫聲說些悄悄話,那該多麼幸福。現在,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亦不知道我在哪里,只有一個即將發生的事實我們都無比清楚:密探們馬上就要來到我眼前了。我並不稀罕什麼密探,如果是在一百五十年前的巴黎或是彼得堡,只要高喊一聲:”密探!”那麼周圍的人就會一擁而上,往那個靠出賣良知混飯的傢伙身上啐口水。傍晚的山風越刮越大,越刮越冷,遠處有一片什麼小東西飛來飛去,我疑心那是一隻蝴蝶兒,便加快腳步朝她走去,而她卻越飛越遠。這令人情不自禁想起自己第一次投身政治異見活動時的場景,她給我帶來一大箱東西,裏面甚至還有兩條毛巾和半個梨子。她想盡辦法也沒能阻止我,似乎要用那一大箱東西把我留住,因為扛著那一大箱東西上路我會吃不消。但是我把它們都扛走了,以及她先前送我的很多物什,一去就是四千裏外。等到天黑,我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了一切,有時候覺得山裏有鬼,鬼並不可怕,至少比世人要好得多,只是覺得越來越冷。當投宿在一戶人家時,主婦問我:”從哪里來?”我答:”溝門兒。”又問:”怎麼來的?”答:”走著來的。”她驚詫:”好傢伙,走了29裏地!”

我敢相信,如果有密探想要跟蹤我的話,他跟不到這裏頭來。

我跟她談好價格:住半個月左右,20塊錢一天,管吃住和勤務。

五月底的某天,我和一群農民乘坐一輛農用卡車離開。那天早晨異常寒冷,卡車裏根本沒法坐下,因為道路太過於顛簸,必須蹲下雙手緊緊把住車廂側板,才可以勉強控制住身體不至於摔倒。風很大,呼呼作響,我就要到廣場上去了。卡車蹦蹦跳跳,似乎要將時空顛倒,我望見自己的往生,也是在一個寒冷的早晨乘坐卡車上路,不過不是去廣場,是去戈壁灘上的右派農場。那時我是一名小提琴手,因為拉奏資產階級的腐朽音樂,需要去接受改造。車上男男女女的山民們頂著大風熱火朝天拉家常,我就要到廣場上去了,廣場上有沙塵暴,而我有蠟燭和百合花,還有我的朋友們。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來,有多少人能來,只知道那裏便衣密佈,早已是天羅地網,此一去必是有去無回。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永遠銘記並永不放棄。有一隻鳥飛過,人們喊著:”今兒喜鵲起得真早!這一趟肯定順利。”我沒看清那只鳥,它一閃而過。但我認為那不是一隻喜鵲,而是一隻布穀鳥。在我的故鄉,這個季節布穀鳥也許已經停止鳴叫。你去過我的故鄉雲南嗎?那裏崇山起伏,四季常青,離這並不遠,過了夜郎,再往西一點便是。

我不願去想她,儘管非常想見她最後一面。等到三年後,她也許已經把我遺忘,這很好,幾個月來我一直在不停罵她,試圖把她罵走。因為三年的牢獄正在向我招手,我決心舍佳人而取彼,以其憂傷難解,不如就此相忘。三年後,當我出現在她面前,只會令她驚恐。但是她不是那樣的人,因為我看見她在烏雲深處乍隱乍現,所以我不願去想她。我想著十八年前曾經在廣場上的一幕幕,當然只是影像資料中的一幕幕,十八年前我才十一歲。可是我卻敢自豪地宣稱,那個十一歲的孩子比很多三十一歲、四十一歲的人都更可貴,因為當時他是憂傷的。廣場像是個魔咒在召喚我,我相信那些天來所有的魂魄都在聚在廣場上等待我。三年,其實並不長,眨眼而過。我也許就要去喝那漂著大糞渣滓的菜湯了,那湯會好喝的,總有一天會覺得它好喝的。我最景仰的師長楊天水先生,他已經喝了十年,如今還要再喝十二年。沒有多少人認識楊天水,卻有無數人崇拜毛澤東。孟什維克的別爾嘉科夫先生說:”君子打不過流氓,因為流氓不講規則。”我不相信,君子打不過流氓,那是因為君子的人數太少,尤其站出來和流氓鬥爭的人數太少。卡車在荒郊野外開得越來越快,不停地從崎嶇處高高跳起,又狠狠落下,滾滾紅塵越來越近,那裏有些地方歌舞不休,有些地方饑者相盜,身似浮塵車似箭,心如刀絞風如乂。同胞們!你們為什麼不醒來?極權專制究竟給你們帶來了什麼樂趣?讓你們如此心滿意足?難道你們從來也沒有想過還有另一種生活?

我把臉沖著車尾,那樣風會小一些。忽然身後有人輕輕戳著我的肩膀:”小夥子,你怎麼哭了?”我想說,我沒有哭,眼裏進了沙子,但是我的臉在抽搐著,甚至可以感到兩行淚水正在一邊落下,一邊由濕熱漸漸變成冰涼。所以我沒有轉過頭來,只是不住點頭。

城裏的天氣並不比山裏暖和,城裏正風雨大作,我在人行地道裏抱著自己的背包想要睡覺,但是地道裏穿堂風很大。只有地道入口處沒有太大的穿堂風,於是我坐在地道入口的臺階上睡覺,雨有時下得很大,會淋在我的後背上,但是我睡著了,只夢見有兩隻舌頭冰涼的大狗在舔我的後背,模模糊糊像是我老家的兩名高級密探。

我要喚起沉睡的夜鶯,
為你唱一首辭別的歌,
請你在歌聲中起舞吧,
在這黑夜最深沉凝重的時刻。

我不能就這樣到廣場上去,我要去理髮,洗澡,換一身乾淨的衣服,我還想再見她一面。我真的理了發,找了一位從民國時候就開始幹剃頭行當的老人,他給我剃小平頭,那是我剃得最英俊的一次。還洗了澡,換了乾淨衣服,只是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

三年並不長,這談不上最後一面,我站在前往廣場的地鐵裏,手捧百合花望著地鐵兩旁飛速逝去的廣告牌告訴自己:馬上就要坐到楊天水老師曾經坐過的椅子上去了。是以心頭百感交集。不,不對,這是在中國,不是在法蘭西,中國的法庭上沒有犯罪嫌疑人的座位,只有光頭、馬甲和手銬。應該說:馬上就要戴上楊天水老師曾經戴過的手銬了。而另一個聲音告訴我:把百合花藏起來,感到不對勁,馬上就跑。

於是我藏起百合花,從地鐵出口上到廣場上。那裏花團錦簇,一派熟識景象。在我幼小的記憶裏,這廣場上一直花團錦簇。直到十八年前,在電視上看到它沒有花團的另一面。那一年我要去考初中,緊挨我座位的是位留過好幾次級的大女孩,她也曾經是我哥哥的鄰桌,那時她就是留級生。

那年春天她總是穿裙子,因為她正在談戀愛。整個鎮上也沒有幾台電視機,而她卻有機會看到電視,因為她在和能看到電視的人談戀愛。她告訴我:”北京的大學生上街遊行了,人很多呢,有幾十萬。”我問為什麼,她說:”因為他們愛國。”我不明白遊行和愛國有什麼關係,她接著說:”我們整個班裏,只有你一個人有可能到北京去讀大學,等到那時候,你要象他們一樣。”我問:”如果你去北京,也要遊行去嗎?”她說:”今年再考不上,我就回家種地……哎呀,吾爾開希沒有王丹長得子弟(子弟系雲南方言,形容年輕人英俊且有教養。)”

我們要上晚自習,點著用墨水瓶自製的煤油燈或是桐油燈,下了晚自習就成群結隊回家,因為疑心路旁漆黑的竹林裏有鬼。有時候唱齊秦的歌,有時候唱小虎隊的歌,,這些歌我都不會唱,我只會唱《他多想是一顆小草》。我問她:”吾爾開希是個維吾爾族,為什麼要來管我們漢人的事?”她不答,只是告訴我當兵的要進城了。我說解放軍是好人,愛護老百姓,解放軍的進城肯定是去保護他們的。她說:你太小了,你不懂。

現在,我來到了廣場上,一切順利得令人感到吃驚,路上不停地見有密探截下人盤問,一般都攔截那些年老,看起來又很拘束的婦女。密探問:”你從哪里來?來幹什麼?身份證?李洪志是好人還是壞人?走!到派出所裏去!”我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盤問,繞著人民英雄紀念碑轉了兩圈,還在廣場一角寫下兩首詩。只是,我沒有發現任何一個我所認識到朋友,為此感到有些失落。

天還沒有完全黑,那個廣場並沒有絲毫改變,除了毛澤東屍首展覽館因裝修沒有對外開放之外。象徵絕對專制和血腥暴力的血紅色的五星旗正被徐徐降下,我的朋友們仍舊沒有來,現在撤離,應該完全還來得及。但是如果他們來了怎麼辦?我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如果別人來了,而我卻跑掉,那……。於是我在廣場上坐下來,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玩,她不太乾淨,父母坐在旁邊,亦不乾淨,估計是第一次到北京來。天漸漸有些黑,我又繞著紀念碑轉了一圈,然後在紀念碑前坐下,等待著一切自然發生,我甚至為自己感到自豪。但是我又想站起來走,五星旗已經被降下,圍觀者正密密麻麻四散離開廣場,這時候混在他們當中離開,最好不過。

有位四川的朋友,他說:”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晚上,我就站在長安街上,整個清場過程我幾乎都經歷了,四周全是……血……”然後喝一口水,眼睛望著天空,努力壓制住顫抖的聲帶:”一灘一灘的血跡,有些就是一個人的形狀,有些被拖得好幾米長……整個天也是暗紅的,好象被血染紅了。”他在秦城監獄坐了七年牢。”那時我對黨沒有一點意見,我到廣場去,是因為我忠於黨,我甚至想入黨,日後去當官,我覺得自己至少可以當到地廳級,可以指揮調動很多人……我只是因為親眼目睹那種場面,才走到了這一步。那天晚上我被震動了,或者說是被嚇壞了。”他又喝了一口水:”我非常佩服你,我是被鮮血嚇醒的,而你是自己覺醒的。”

我看著長安街和其他街道,想像著街上一灘一灘的血跡,覺得有些迷茫了,便站起來,走出幾步,又回來坐下。我的朋友們沒有來,他們一個也來不了,天色已經暗到了將近可以點蠟燭的時候,我想拿出蠟燭和花兒來,但我的另一半腦子在醞釀著一首詩。當這首詩成型的時候,天色應該暗了,那時候點上蠟燭。腦海中有個鏡頭閃了一下:蠟燭剛取出一點上,周圍馬上撲過來幾個密探,把我按倒在地,銬上銬子……這場景很好笑,象表現主義的電影裏的鏡頭。詩還沒有想好,恍恍惚惚間發現一個穿制服的人向我走來,便抬起頭,微微笑著看著他一步步行進。他的步伐還算平穩,不過臉上有某種古怪的表情,一直被拼命壓制在嚴峻之下。他在我面前兩米處站住,對我行了個禮,要我出示身份證,我笑得更加輕鬆,向他問員警證,他沒有,說警服可以證明,我仍舊笑著輕輕搖頭,告訴他這一身證明不了什麼。然後他打電話叫來一個便衣,便衣在鼻子下面哼道:”你要看員警證是不是?這不是?”掏出來在我眼前晃,我伸手去接,他立刻閃電般將證件縮回去。我笑得開始有點冷,對他說:”我什麼也沒看清,出示證件的時候要讓我看清你的警號、姓名,這是員警法,還要我來教你嗎?”他有些不知所措,和穿制服者交頭接耳幾句。我聽見穿制服者輕聲說”……歐陽小戎……”於是便衣繼續打電話,要求對方趕緊來,兩輛車都過來。我對穿制服者說:”眼挺尖嘛!”他答:”一般……”然後我向他挑起大拇指。

象我一樣坐在紀念碑前的人有很多,他們在看著我,似乎看得目瞪口呆。他們來這裏,是為了看看五星旗降下的場景。這種場景我也很喜歡,但不是現在。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

很快,兩輛車象趕集一般駛來,停下。一輛是藍鳥車,一輛是三菱越野,車很新,令人羡慕。湧出七八條大漢,其中一人問:”你是歐陽小戎?”根據他的表情和說話強調,以及周圍人的表情,我覺得他應該是個支隊政委,便答然。他要求我把包給他,我問他要搜查證,他要求我上車,到局子裏開搜查證,我啞然,然後告訴他沒有傳喚證和搜查證無權帶我走。他有些急,似乎要指揮旁邊人上來逮我,我便大笑著站起來,向他們的車門走去。兩個大漢要架我,我說自己會走,開門吧,接著鑽進他們的汽車。這時旁邊一個站崗的兵過來,問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支吾,我在車內對那個當兵的說:”沒事,他們是一處的,來抓我走。”

幾秒鐘後,汽車發動,我想要說一聲別了,但是不知道該向誰說,也許說給沙塵暴最合適。我沒有見到沙塵暴,雖然北京的沙塵暴很有名,這很遺憾,並且,我所思念的人,至今仍在天邊。

補記:

儘管我因”涉嫌非法活動”成了犯罪嫌疑人,但我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涉嫌的究竟是什麼非法活動?非的是那條法?案件資料上寫著:涉案工具是百合花三朵、蠟燭一包,筆記本三本、打火機一個、炭素筆兩支。但我暫時還未因此而去喝那漂著大糞渣滓的菜湯。他們給我辦了”監視居住”,也就是俗稱的軟禁,這要感謝數十年來先輩持不同政見者們的不懈努力和犧牲,時代在不知不覺中改變,這都是他們的功勞,他們已經成為最堅實的石子。我最大願望,就是當十年或是二十年後的人們,產生類似想法之時,在他們所感謝的人中,也有自己的名字。

願自由護佑我們,我們幾乎失去了可以被奪去的一切,卻緊緊擁抱著自由。我願一生和你在一起,無論沙塵暴刮到哪里。

《人與人權》08年一月號(//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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