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8月3日訊】“反右鬥爭”勝利的豐碩成果,是“大躍進”、“大煉鋼鐵”、“人民公社”。毛說這“三面紅旗”能使中國“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社會”,結果很多中國人,沒有“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卻因饑餓進到陰曹地府去了。這便是中共至今也不敢面對的所謂“三年自然災害”。
反進步反科學帶來的災難
1957年“反右鬥爭”的政治運動,受到傷害打擊的不僅僅是追求進步、追求民主,堅持獨立人格的五十多萬知識份子,更主要的是共產黨捨棄了有過的民主理念和為人民謀福利的治國理想,一下變成了一個封建法西斯式的政黨;它的黨魁毛澤東也撕下了偽善謙恭的明君面紗,開創了“以言治罪”的歷史先河。於是,在中國的政治圈裏出現了這麼一個怪現象:一大批說真話、幹實事、有能力的、剛正不阿,品性端莊,真誠熱愛共產黨和毛澤東的幹部,受到打擊迫害,直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甚而關進監獄,飄首刑場;另一大批見風使舵、吹牛拍馬、阿諛奉迎、道德極差的嗜利小人,卻受到重用提拔,加官晉爵,妻榮子貴,位居要津。自此,幾千年來中國有過的做人正氣和“寧可玉碎,不可瓦全”品德毀之盡淨,代之而起的是說假話、做假事、造假貨、賣假藥,從中央到地方,從紅牆內到紅牆外,再沒有人敢對“偉人”心存置疑,更沒有人敢對共產黨工作上所出現的偏差說三道四。如果誰存置疑,誰說三道四,“前車之賤(鑒),後車之覆”,在恭候閣下“光臨”。
歷史的進程如同棋手擺弄棋子那樣隨心所欲,毛澤東所有盲動的政治行為都是遵循著共產黨“一元化領導”的結果:即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地方服從中央,中央服從毛一人意志的統治獨裁。他成了一尊至高無尚的神,全中國都在他掌控之中,好像在他治下的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是個麵團,想怎樣捏就怎麼捏,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當然頻頻災難自然接踵來。這就是“偉大的反右鬥爭勝利”的“思想政治之花”,必然結出“豐碩的經濟之果”—“大躍進”、“大煉鋼鐵”、“人民公社”。
1958年2月12日《人民日報》在一篇社論中說﹕“全民整風運動和反右派鬥爭的勝利,給我們創造了極其有利的政治條件。整風運動和反右派鬥爭的勝利,不僅粉碎了資產階級右派對黨對社會主義的倡狂進攻,進一步鞏固了全國人民在工人階級領導下的團結,鞏固了社會主義的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而且進一步提高了全國人民的社會主義覺悟,鼓舞了廣大幹部和廣大群眾的社會主義幹勁。經過整風運動,許多人過去認為根本辦不到的事情,現在很快地就辦好了;許多過去長期不能解決的問題,現在很快地解決了;許多原來想不到的好辦法,現在群眾都想出來了;許多過去沒有被發現的潛在力量,現在不斷地被發掘出來了。在党的領導下,我國人民正在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把我國的社會主義建設推向一個新的高潮。這種無堅不摧的力量,是我國國民經濟新的躍進發展的基本動力。”在這之後的5月5日至23日,在北京舉行的中國共產黨第八屆全國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上,正式通過中共中央根據毛澤東的倡議而提出的“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會議號召全黨和全國人民,“認真貫徹執行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爭取在十五年,或者在更短的時間內,在主要工業產品產量方面趕上和超過英國。”
毛澤東在會上講話一再強調“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發揚敢想敢說敢做的創造精神”。很快在全國各條戰線上,迅速掀起“大躍進”高潮。這條總路線完全是人為的主觀臆想,毫無任何科學依據,就像作家在憑空編寫小說。接著,在5月25日,中國共產黨八屆五中全會討論1959年的國民經濟計劃以及當前的工業生產、農業生產、農村工作和商業工作等問題。會議確定一批工農業生產的高指標,宣佈1958年要生產鋼1070萬噸,即比上年鋼產量翻一番。會議還討論和通過《關於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決議指出,“人民公社將是建成社會主義和逐步向共產主義過渡的最好的組織形式”,並說“共產主義在我國的實現,已經不是什麼遙遠將來的事情了”。6月,毛澤東在薄一波的《彙報提綱》上批示﹕“超過英國,不是15年,也不是7年,只需兩到三年,兩年是有可能的”。在同年9月5日的第15次最高國務會議上的講話中,毛澤東作了明確的肯定﹕“幾億勞動群眾,工人農民,他們現在感覺得心裏通暢,搞大躍進。這就是整風反右的結果。”在這之後的四天,毛澤東又在中央書記處電話會議強調:北戴河會議確定和下達的鋼鐵工業指標只能超額完成,不准完不成;不但一噸不能少,少一斤也不行。9月24日,中央書記處又召開電話會,要求要達到日產鋼6萬噸、鐵10萬噸。要以“一天等於20年”的速度建設社會主義!這還不夠,在9月13日至20日人中共中央宣傳部召開文藝創作座談會,在會上提出“創作和批評都必須發動群眾,依靠全黨全民辦文藝。”與會者表示要像生產1070萬噸鋼一樣,在文學、電影、戲劇、音樂、美術、理論研究等方面也要“大躍進”,“放衛星”。10月,在全國文化行政會議上提出“群眾文化活動要做到:人人能讀書,人人能寫詩,人人看電影,人人能唱歌,人人能畫畫,人人能舞蹈,人人能表演,人人能創作。”的局面。於是,在“精神變物質”的鼓噪下:“三面紅旗”(大躍進、大煉鋼鐵、人民公社)在神州各地高高飄揚!
為什麼毛澤東這一系例反進步、反科學、反自然規律的瘋狂行為,竟然在全國通無阻呢?因為反右派以後沒有人敢講真話了。所以,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偉人”才可以隨心所欲,信口雌黃地胡講一通:“右派、中間派說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只有內行才能領導內行,可不可以這樣說呢?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處於被動地位,大多數共產黨員、工人、農民都不是專家。過去報紙在這個問題上,批駁右派不系統,講得不透。為什麼說外行領導內行是一般規律?因為人人既是內行,又是外行。世界上一萬種行業,一萬門科學技術,每人只能精通一行一門。一萬行中每人只精一行,所以說人人是外行。做領導工作,除了本行以外,把其他行摸一摸,熟悉一下,有點常識,是必要的。但是要熟悉得很,成行家,是不可能的。因為有許多工程師、教授看我們不起,我們也覺得自己不行;硬說外行領導內行很難。要有點道理駁他們,我說外行領導內行是一般規律,內行領導外行是很難的。”
中國歷史就這樣走入一個新的拐點:“大躍進”、“大煉鋼鐵”、“人民公社”所謂的“三面紅旗”,就這樣寫進中共“光輝”的決議裏。縱是開國元老、國家主席,也只能默默無聲低眉以應。在那“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歲月,凡對“三面紅旗”持異議的仁人志士,被殺被戮的何止千萬!
“大躍進”的要害是反對科學和自然規律,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認為人的意志可以改變一切。胡說什麼“一天等於二十年,共產主義在眼前”;“世界上沒有做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螞蟻啃骨頭,茶壺煮大牛,沒有機器也造火車頭”;“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以及“人定勝天”等,似乎太陽的起落都可以聽人的指揮,因為鬧出不少假話,製造出不少謊言,比如“水畝產水稻十萬斤”、“豬兒一天長得比牛大”等等。這些假話謊言,公然刊登在中共機關報《人民日報》上。可恥也夫!可痛也夫!
“大煉鋼鐵”就是不從實際出發,盲動加蠻幹,“發高燒,升虛火”,傾全國之財,竭全民之力,毀千年之樹,做亙古之假,村村架高爐,縣縣流鐵水,家家獻鍋灶,戶戶折門板,不分日夜把農村丁壯驅趕到荒山野地挖取礦石,長年累月不准回家,吃在工地,睡在工地。提出的口號是:“傾家蕩產,大搞鋼鐵”;“無煤也煉焦,無焦也煉鐵”;“掀起一二五十(即日產一萬噸鐵、二萬噸焦、五萬噸礦石、十萬噸煤)運動”。致使田無人耕,地無人種,熟透的莊稼稻穀爛在田地裏,造成慘重的人為災害,很快饑饉遍於中國。赤地千里,人相而食,七千多萬中國人民活活被鋨死。真是慘不忍睹,慘不忍睹……
政經合一的“人民公社”,使幾千年自然有序的中國農業經濟又回到比封建社會還落後黑暗的奴隸制社會。在“一大二公”的推動下,迫使千家萬戶的農民不但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還失去了一切生產與生活資料,再沒有能力和權力養豬養雞養狗,自此不再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橋流水人家”田園美境,也再沒有“阡陌縱橫,雞犬相聞”的諧和畫面。千百萬農民均是綁架式的出工,勞動所得全變成“公有財產”,人身自由被徹底毀滅與剝奪,一個個全是會說話的牛馬,誰還去極積勞動耕作?
在這全國瘋狂,全黨瘋狂,全民瘋狂的歲月,“415”勞教築路支隊當然不甘落後,不僅步步緊跟,還更加超級的瘋狂。為了“摘帽”,為了“解教”,從中隊到班組都提出:“苦幹加實幹,不怕流大汗,躍進加躍進,改造重表現”等。於是隊與隊,組與組,相互開展了“打擂比武”的“大躍進”競宙,下班時間不下班,該收工時候不收工,下河壩去船上扛水泥,過去是每次扛一包,現在有的人扛上兩包或三包;過去抬石頭兩人抬三百斤,現在變成四百斤、五百斤;過去打炮眼用的八鎊鐵錘,現在有換成十磅或十二磅鐵錘……每天不僅提前一小時上班,晚上還挑燈夜戰,有的甚至不下班,困了就睡在工地上。熱情加瘋狂,瘋狂加蠻幹,這就是“大躍進”動人心弦的“壯麗畫面”。好在開初還能吃得飽,肚子不餓。但人的能量是有限的,就像地上的出產也是受著能量限制的,不能你想產多少斤就是多少斤?漸次漸次,醫學上一種稱為疲備綜各症的現象在工地上出現,有的人打著二錘就竟然睡著了,抬著石頭不知開步走,甚至有些人一倒下再也叫不醒,更多的人是行動緩慢,反映遲鈍,成天迷糊糊不知所為,接著大大小小的工傷事故不斷發生……
提前“解教”的段澤群
在這立功晉升的時刻,似鷹勝犬的劉管教,成天催著勞教人員出工出工,那管你疲備不疲備,他要的是進度和戰果。三大組負責6號工地五百公尺的路基修築,他要大家在一個月時間內完成。修築路基的工工序,首先是要從一二百米的山坡上下挖到水平線,俗稱刷邊坡。三天前組裏一個組在高處往下撬石頭,有位同學為了搶時間忘記拴保險絕,沒想到所站地方石頭一下鬆動,他來不及收足,一個鷂子翻身,竟從二百米的高空甩下來,所幸未死,只扭斷了脊柱,送到支隊醫院搶救,但成了植物人。
三大組大組長段澤群,是個改造積極分子,經常受到幹部表揚。反右前他是重慶一家國營工廠的車間主任、支部委員,家裏有妻有子,生活過得十分美滿幸福。整風中他響毛主席號召,本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天條”,在一次廠裏召開的座談會上發言說:“北京大學教授們說,外行不能領導內行,我看工廠也一樣,書記、廠長不懂生產,怎麼領導組織工人生產?我們的廠長、書記應該脫產去學學技術,不然永遠上不了臺階。”為此,打成極右分子,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一天我倆私下聊天,他和我開玩笑說:“曉楓,劃你當右派千值萬值,你畢竟寫了篇大毒草《給團省委的一封信》,可我就那麼幾句話,還是他們再三動員我去說的,你說冤不冤?”我表面上不敢附和,笑笑道:“你反對書記、廠長就是反黨啊!你沒見北京那些教授,凡說‘外行不能領導內行’的,哪一個跑脫了?”他無可奈何地嗯了一聲說;“看來這付藥吃定了,可害苦了我的老婆和兒子。管他媽的幹它三年,我不信帽子摘不掉。”為了“摘帽”,他總是拼命在前,吃飯在後,忙得快瘋了。
現在上面提出“大躍進”,他一馬當先,極積回應,帶領全大組四個工班近五十號人員,以連夜挑燈大戰三個通霄,我是壁報編輯,遵循劉管嚴指示要把他們這種“苦幹加大幹”接受改造,極積走社會主義道路的表現寫成稿件,以鼓舞全中隊的士氣。我只好去到工地一邊揀著輕的活路做,一邊不停地寫稿。山頭上燃點著電石火炬,那難聞的電石味刺得人很不好受,紅綠二色的電石火焰照得山間通明,投在人臉上的是一層青色的光,咋看怪嚇人的。大家光著脖子,挑土抬石全在飛跑,鼎沸的人聲和鐵錘敲打鐵釺的聲音時起彼伏,震耳欲聾,幾乎壓住了橫江河水的咆哮,那場面真是激動人心。一天前,一位姓周的同學爬到懸岩上去撬危石,天黑看不清楚,又沒地方套保險繩,由於用力過猛,腳下沒踩穩,一個鷂子翻身連人帶石頭滾將下來,只聽“哦喲”一聲再沒說話,滿身是血死在山崖邊上。雖然出了事故,可大家熱情不減,今夜仍如此幹勁衝天,使人感動。善於做鼓動工作的段澤群大組長站在高高的石坎上,用雙手卷成個喇叭筒在高喊:
“同學們!我們要立功不怕苦,改造不怕難,一定要響應政府號召,為早日摘帽解教,提前修通內昆鐵路作出貢獻!,”
大約三個小時候打完了炮眼,他逐個放好引線填上藥,然後放好警戒線,他即忙叫大家休息,自已去燃放。他本來技術十分好,動作又敏提,誰知這十大炮只響了十六炮。不知是他疲備過度,還是不願多等時間,他如同往常一樣責無旁貸去處理瞎炮。處理啞炮是件非常危險的工作,一要技術,二是膽量,三要機警。
黑黑的群山,黑黑的樹林,黑黑的橫江,天地是黑的,四周是黑的,好像怎個中國都是黑的。在短暫休息中的教民,不少人酣聲如雷,睡得像條豬,太累了,太困了,怎麼不睡去?霜露滴噠,秋風咽泣,遠處枝椏的鳥兒時不時發出幾聲悲鳴,清冷的月兒要不要從密雲深處伸出張無色的臉蛋,奇怪地望著大地奇怪地一切,似乎在低語:你們在瞎拆騰著什麼,瘋了嗎?我突然有種無可明狀的預感,總覺得有什麼事將要發生?
他神態自若地像往常一樣提著一桶請水,一手拿著只鐵挖耳敏捷快速地向瞎炮處走去。他到後安靜地坐在瞎炮邊那塊石頭上,給洞裏灌上水,然後用鐵挖耳不停地挖填炮的泥土。不知是鐵挖耳觸著了雷管還是引線慢燃的原因,突的轟然的聲巨響,火光四射,黑煙沖天,狂飛的群砸在地上響過不停。我和大家都驚呆了,心裏突突狂跳,忽然有人狂喊:“出事了!出事了!段大組長炸著了……”
我與好些人向響聲處跑去,立與點亮電石,方見瞎炮處四散的石頭殷紅殷紅,他躺在血泊中半個身子不見了。大家亮著電筒、火把去尋找,好不容易在一處石堆裏尋到一隻腿,在橫江畔找著條胳膊。人們無比悲傷,不知誰發出一聲唏噓說:“他提前摘帽解教了。”當夜,他悄悄地被掩眠,墳頭前沒有紙帛,沒有鮮花,在一塊石頭寫著:段澤群,1958年11月某日死。
良緣美景作春夢的王思貴
人傷了沒有死,劉管教說這不是工傷,但影響了中隊“大躍進”熱情。在這骨節眼上,不知哪位同學將那句戲言“他提前摘帽解教了”彙報上前,於是劉管教勃然大怒,說這是“惡毒攻擊大躍進的反改造言行”,立即命令清查。清去清來找不到人頭,劉管教陰陰一笑說:“這還不好辦。誰出工不出工,誰反對加班,就是反對大躍進的人。”這招還真靈,工地上又沸騰起來!
九月的一天,我記得最清楚,頭一天上的深夜班,第二個班應該是中班,該下午兩點接班。此時我們大組分成四個工班在打擴大,每班六個小時。中隊部怕我們休息,凡上這個班的人在上午10點起床後,都得去十裏地外的山上扛廂木,扛到1點回隊吃飯。我和王思貴鋪連鋪,關係不錯,說話報機,飯後我倆人下河洗衣服,洗完衣服坐在河畔一塊石頭上聊天。暖暖的太陽照著他那張不成熟的娃娃臉,紅紅細嫩的臉頰有近似女性的嫵媚,那天真無邪的眼神裏,總是永遠沉浸著希望美好的光波,純潔的心靈自然沒有雜質。他手拾著小石子兒,不斷向江面飄打去,激起的水花一個一個地由近及遠,一圈圈最後為咆哮的江流吞食去。
我抱腿凝目,思緒萬千,若有所思地在心中寫道:“兩山相峙一線天,千里奔流去不還,為人應有大江志,笑灑清流破萬關。”此時不但我心懷大志,年輕的勞教同學何嘗又不是?我們相信毛澤東,相信共產黨,對明天仍懷著美的希望。
“黃,你說這勞教到底有多長時間?”他突然停住飄打小石頭的手,突然問我。我看了他一眼,從創作的凝思中回到現實,怔怔地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想了想道:“不長吧?到底有多長說不準。聽我們單位黨委組織幹事講,勞教是最高行政處分,改造好後可以回機關重新工作,至於時間長短,決定各人的改造表現。”
我沒棱兩可的回答,顯然不能解去他心中疑團,他聽後又進一步問:“你是學習紀錄,又是中隊管辦墻報的,你說說我的表現怎樣?”
我對他的天真忍不住哈哈一笑說:“我的思貴呀!你我都是勞教分子,我說你表現好有什麼用,那是共產黨管的事啊。”
他“哦”了聲,充滿稚氣的娃娃臉上浮起深深的憂鬱。我想他一定有什麼心事,便關切地問:“你平時十分樂觀,為什麼今天犯愁了?”
他有點咽喉哽哽說:“昨天我收到表妹來信,問我幾時回家結婚?”
我心裏一陣悸痛,不知該怎麼寬慰他?我也成天想妻子想孩子,可他想的是結婚啊!二十三、四的人了,誰不想有個暖暖的家。家是人生歸宿地,家是生活的港灣!沒有家就像是水上的浮萍,風裏來雨裏去,如同現在一樣。
我聽他講過,他表妹和他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的小侶伴。他多次向我講起他和他表妹的相戀過程:他倆是姨表,姨媽無子視他為兒,小時候當著他媽媽面經常說:“思兒聰明靈巧,就和他姨妹一樣像個女娃娃。”他聽後嘟著小嘴道:“我不是女娃娃,是男娃娃。”惹得姨媽一笑:“好,男娃娃!男娃娃!男娃娃就要討姨媽家的女娃娃啊!”
笑話一句竟成為現實。他和姨妹自幼在一個學校讀書,去來雙影,形影相隨。一次下雨河溝漲水木橋被淹,他俯身背著姨妹過河,忽感到背心熱,心跳加劇,過了河也沒放下,竟然走到學校,看著的小孩嚷了起來:“快看啊,豬八戒背娘婦。”姨妹一個臉羞得通紅,他卻不以為然說:“就是背媳婦又怎樣?”後來他在縣裏參加了工作,表妹在家務農廝守,每逢星期天,不論打雷下雨,還是飄雪壓霜,他都要徒步二三十裏去看望姨娘和表妹。飯後茶餘倆人不是碎步河邊,便是相偕田間小道,說不完的悄悄話,調不盡的兒女情,鴛鴦一對,比目一雙,鄰里親朋誰不誇他倆是天造一對,地配一雙。雙方父母訂在1957年國慶完婚,誰知這之前的兩個月,他被單位送來勞教,這場美滿姻緣竟化著了泡影……
他望著東去江水,無限愁悵地說:“上月表妹就來信說,嫁妝己經全部準備好了,都是她親手繡制的,枕頭是鴛鴦戲水,被面是丹鳳朝陽,鋪毯是松竹長青,還給我做了套新郎官穿的衣服,你說我該怎麼回答?”
我說不出一陣揪心的疼痛,就像妻子在來信中追問我的一樣:“每逢星期日我再無心去公園草坪遊玩,明月清風之夜更不想在柳下排徊,別人對對雙雙,我卻孤獨一人,不知你何時能回到我的身邊?回答我呀,榮!”我連自已妻子也不能回答,可又怎麼去回答他?這叫淚眼觀淚眼,斷腸說斷腸,我只好支吾其詞地道:“明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十國年一定大慶,大慶就會大赦。我估計‘十一’前可能’回家。”
“真的?太好了,我們可以結婚囉!”他高興得從石頭上蹦了起來,一臉紅噴噴的光,好像就要回家了。然後我們端著臉盆,踩看濕漉漉的河沙路,快活地小聲的哼看歌兒往隊裏走。兩個小時後我們接了班,立即揮錘投入打擴大的戰鬥。人人精神抖抖,個個精力充沛,戴著竹編藤帽,在白晃晃的汽燈照射下,大家脫去衣服,光著膊子沒命地揮打鉄錘,恨不一錘打穿大山,早日築好內昆鐵路,讓火車載著南來北往的物資奔跑。只見坑道裏錘光閃閃,炮釺聲聲,那被擊碎的岩石化成一片雪白細粉灑滿坑道,我們也變成了白色的灰人。
四個小時的激戰後轉入填藥裝炮點火,不一會兒轟隆隆的炮聲震得群山發抖,濃濃的硝煙填滿了坑道。為了搶時間,不等硝煙散淨,身兼技安員的他,一手提著撬棍,一手拿著馬燈,鑽進了刺鼻嗆人的隧道去處裏危石。我和其他幾個老右借此機會坐在洞外休息透涼,大談“精神會餐”(“教民”們很難吃到一頓白米乾飯,更難吃到一次肥肥的肉,又不敢縱論時政只好說吃,故稱為精神會餐)。不到五分鐘,忽聽洞內嘩啦一聲碎響,接著聽到“啊喲”一聲叫喚,亮光突然熄滅,我預感出事了,一個箭步竄進洞裏,重新亮上馬燈,天呀!,王思貴倒在亂石下,藤帽飛得老遠,手上的馬燈被崖頂掉下的石塊砸得不成形狀。他人事不醒仰臥在血泊中,眼孔鼻洞咕咕咕地冒血泡。我上前抱著他,大聲呼叫:“思貴,思貴,你醒醒呀,說話呀……”他沒有醒,沒有說話,熱熱柔軟的身軀漸次變硬發冷,大家和我一樣泣不成聲。巡夜的劉管教聞訊趕來,看了一遍現場,然後提高嗓門教訓大家:“叫你們注意安全,你們不聽,以為石頭不打人。看著幹什麼?趕快拖出去,叫木工房趕做付板板,天亮埋了就事。站著幹什麼?快槍進度!”
我們強忍辛酸悲痛,把王思貴屍體移到遂道外,不敢怠慢,又投入打擴大的強勞動。待下班後我和馮振英、戴長子、朱大棒幾人,抬著付簿簿的木板匣子,連衣帶血把他裝進去,然後找個山坡把他深深地埋下。沒有紙錢,沒有香燭,仍是個石頭作標記。我傷心至極,憤慨至極,只能在腦海裏寫下一首哭拜他的詩:
天愁地暗日月昏,千里陰風送歸魂。晨朝笑談春花事,夜臥血泊作亡靈。危石無情吞南冠,酷吏有持屠賤民。不信秋肅長浸骨,待等冰融祭告君。
活在死亡恐布的雙重陰影下
民間有句俗話:拉船的,是死了沒有埋;挖煤的,是埋了沒有死。我們“415”修築鐵路的“賤民”呢?隨時隨地都有死的可能。死亡,可怕的死亡,正無聲無息地向我們走來。誰都感覺得到,誰知有死的可能。正因為大家覺得有死的可能,所以才分外恐怖。特別是有家小的右派,尤為擔心死亡。
接連不斷的工傷像團陰影籠罩著我們,同學們不得不考慮生存,於是勞動上少了熱情,改造信心降到了冰點。我是學習組長、中隊壁報編輯,在每晚政治思想改造的學習會上,還得加油鼓勁,批判那些不利於改造的言行。不少人公開發言說:“政府是叫我們來改造的,不是叫我們來死的。死了既對不起家人,更對不起黨和政府啊!”這是一語雙關的話,隱著很深的道理,你能說他不對嗎?
戴長子雖來結婚,卻戀著自由的明白,只要一聽見有誰在唱歌,他的那雙細長的腿就不自覺地動彈起來。他總是說跳一曲杼情快樂的舞是人所最大的享受,並老是問我那些首長們舞跳的姿式怎樣?正因為他心裏裝著美好的明天,特別怕突然死亡。無論走路勞動細心得很,總是說:“一世人生萬劫難啊!摘帽、解教不重要,活下來才重要。”他特關心馮振英和我,原因是我們都有家,他只有一個人,如果上帝同意的話,他可以代我們去死,而且說得十分認真。馮振英考慮問題到很現實,他一邊吸著紙煙,一邊用玻離片刮著手中二錘竹把,點頭深表同意:“勞動時只要大家相互關照,做什麼事不要去硬拼就會好得多。”我附和道:“不當搶的事不要搶,不當急的事不要急。反正我們得活出去,不能讓家裏人傷心。
為了鼓舞士氣,趕走死亡的陰影,這些時候劉管教天天開班組長和極積分子會。在每次會上,他大講社會主義大好形勢,大談各地“大躍進”所產生的奇跡,不停地灌輸加速思想改造的好處,爭取早日回到人民行列的希望。可是大家不來氣,更不表態回應,終於氣得他一改常態罵起來:“你們真是吃了湯元鐵了心,硬是要學死豬不怕開水燙麼?我告訴你們,一個工班每天必須給我掘三米,完不成任務不准下班,更不准吃飯,不信,我撤你們的職!”
撤就撤,又不是官。馮振英向找擠擠眼,我冷冷一笑算是回應。
會完又是上班時間,戴長子一路走一路不停地用手在胸前劃十字,嘴裏喃喃禱告上帝:“主啊,我的主,快快保佑我們平安上班,平安下班。”
朱天棒平時看不貫他那一套,說他幹活不出力,老梭邊邊,便笑著道:“命裏只有七合米,走盡天下不滿升。閻王要你三更死,焉能留爾到五……”馮振英正色道:“你不怕死麼?這也好,組裏正缺個技安員,你來頂上怎樣?”
朱天棒是個不怕幹活更喜歡出風頭的人,本想當技安員卻不好開口,現聽馮振英一說道正中下懷,便道:“服從領導分配,我保證大家安全,在你們回家抱上老婆的時候,可要記住我朱天棒有一功啊!”
他的話,逗得大家都笑了好一陣。
到了工地,進了遂道,喚上衣服,戴上藤帽,馮振英選好炮位,分配下任務,我還是和戴長子一付釺子。我打錘他掌釺,成了習慣。朱天棒總為我打抱不平,認為我太吃虧。我總是說,我掌不好釺老成三角眼,到後來轉都轉不動。朱天棒歎口氣道:你真是文人。
我們炮眼的位置在擴大的左側面,一個還沒有架上廂架的地方,頂逢空露沒點防護,危險極了。朱天棒到很負責,反反復複看了幾次,試圖用撬棍撬撬頂逢,但人矮蓬高撬不著。他只好十分擔心地數次提醒我說:“老黃,你們那地方最危險,頂逢上那塊石頭沒有和崖壁連在一起,有掉下的可能。你一定要注意,只要有泥巴往下掉,就立刻跑上來。”
戴長子自來和他鬧彆扭,小聲向我道:“他懂什麼,天棒一個,要不,他爹媽怎麼送他來勞教。”我說:“人家是片好意”。話畢,忙揮著鐵錘,對著炮釺敲打起來。這是種技術,人和釺成平行,錘把是竹片,軟軟的,每次舉過頭,呈一百八十度打下去,重力全在手臂上。如果角度不誰確,就會傷到掌釺的人。這種技術今日已不見,錘把全變成了不柄。
我是個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人,決不平庸無價值的死去,曾有一個誓言“不願默默而生,寧可發著強光而死”,學董承銳,效黃繼光,如果死在這裏多麼不值?所以我便一邊打著錘,一邊不停地看頂篷,有無泥土往下掉。戴長子煙癮大,恨不早打完炮眼坐到洞外去抽煙,便不停地催我用力敲。我應著,仍不停看天蓬。他急了道:“你真受了他的毒,我下來向馮振英說,取了他的技安員,我來當。”這話巧好被路過的朱天棒聽道,氣得放開嘴罵:“你懂什麼技安?只曉得嘣卡卡,嘣卡卡。”說著還扭著屁股,樣子好看極了。
兩人在吵,我仍在看頂蓬,突然發現有泥團往下掉,慌忙丟下鐵錘就往廂架下跑。掌釺的戴長子還蹲在原地,朱天棒不由分說跳下去把他推到一邊,說時遲來時快,“轟然”聲,一塊重達両三噸的託盤石咚地掉了下來,不但把炮釺砸彎,還把未架廂木的坑道砸個大渦渦。戴長子嚇得直吐舌頭,渾身虛汗淋淋,兩腿不住打顫話都說不出來了。馮振英聞聲跑來,看到現場情況說:“長子,你得謝謝天棒,要不成肉團了。”朱天棒客氣地說:“謝什麼,不要死了啄木烏,再嘴殼硬。”說得戴長子一張臉通紅。
在這種貧困惡劣的生活環境中,人性善與惡的本性最能自然地表現出來。相互的鬧鬧嚷嚷到不失為一種情趣,而最可怕的是種無聲咬人的狗,這種狗藏在陰暗處,平時沒點凶態,對你親善,對你搖尾,甚至關心你體貼你,一當你被他咬了還請他幫忙塗藥。這樣的狗每個隊有每個組有,使你防不勝防。這些狗的產生出現,一是一些人的本性,一是一些的變種。因為共產黨的勞改政策所謂“改造好懷的表現”,其中最重要一個條件,就是“靠擾政府,檢舉揭發壞人懷事”。也就是明確地告訴改造者:你要想離開這裏嗎?就得出賣良心,咬傷你的同伴,否則只能呆在這裏。
一天的勞累,一天的驚恐,好不容易活出來的我們又回到了工棚,洗罷臉擦淨身,吃下包穀沙沙,還來坐下休息,劉管教把我叫到了辦公室,看了我老一陣才冷冷地笑著問:“黃澤榮,最近你們小組人員思想狀況怎樣?”我不動聲色這:“很好呀!大家都在極積接受改造。”
“你在騙我!”劉兩眼似劍直插我心窩,沒有任何迥旋餘地的說:“你們組裏思想極為混亂,不好好勞動,成天談工傷說死亡,修鐵路嘛哪有不死人的?”接著他把戴長子、朱天棒、馮振英和我說過的一些話,原封不動地抖了出來。我心裏一愣:“這是誰幹的呢,未別是他?”不想不像,越想越像!就是那盧的“地下黨”,反右鬥爭中幫黨委收集過材料的人。“媽的,老馬不死舊性在”我暗自罵一句,腦子靈機一動回道:“劉管教,你批評得真對,我到想起來了,小組就是思想混亂,朱家華同學多次向我說,黃紀錄,王思貴死得好慘啊!我一想起就怕。我見他又沒勞動力,所以才向馮振英組長建議給他點輕活做,拉拉皮尺收收方。”劉管教聽我這一說有點將信將疑,問道:“真的?”我一口咬死:“我還敢說假,欺騙政府麼。”
這一招叫“以毒攻毒”,回頭劉把他叫去可能被臭駡了一頓,回頭他來找我交換意見說:“黃紀錄,我從來畫過你們貓貓(檢舉揭發)啊!我多久說過那些話?”我故意裝糊塗,說:“極積靠近政府是好事呀!我不是天天都在畫貓貓嗎?”事後我向馮振英咬了耳朵,不再叫他去拉皮尺收土方,四人一個錛石成天打,緊得個賊死看你還畫不畫貓貓?
不到十天,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黃桷槽隧道掘進到一百米處遇上溶崖,天蓬出現上幾十米的空隙,無法架廂架與回填,如繼續開鑿危險太大。我們向陳隊長提出建議,請大隊派工程人員實地勘測作出決定後再打。陳是個沒主見的隊長,同意我們的建議,劉卻一口咬定不行,叫繼續掘進,並說:“修鉄路哪有不死人的,沒有犧牲哪有成果,現在正是你們立功贖罪時候,繼續開堀!”
面對生命危險不但不停工,還加斑加點日亱不停,恨不明天就把隧遂鑿通。他監守在工地,要大家拼命,待到第二天下午放完第一輪炮,全大組二十多個人在裏面掄運石渣,怱見整個廂架搖擺起來,“嚓嚓嚓”地不停往下挫,那一尺過芯粗大的廂架木,漸漸成為涮條,整個洞子像染上了虐疾在不停地抖動,轉眼一座山就要壓下來。沒說木頭廂架不能支撐,縱是鉄柱鋼條也承受不起這個一座山的重量。大家嚇儍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督戰的劉早溜之大吉。我也顧不得這樣多了,突然大聲喊:“同學們,快跑呀!快跑呀!再不跑就沒命了。”人們扔下手中工具,像潮水樣的沒命地往洞外跑,只聽到身後廂架木還嚓嚓地叫過不停。待大家跑出洞口還驚魂未定,回頭一看隧道不見了,巨石泥土新疊了一座大山,泥啊石啊還不停往下滾。劉叉著雙手無言地看了半天,什麼話也沒說,灰溜溜地回到中隊部去了,但仍不放鬆他所管的思想改造工作,只要一有機會就號召大家要檢舉揭發,靠近政府。這是追魂奪命的第二把死亡刀子啊!教民縱不死於工傷,也會死在這上面,事實上後來不少的老右也就死在這上面了。
猴子岩的群體天葬
修築鉄路首先要有簡易的公路(又稱便道),不然成千上萬噸的鋼材、炸藥、水泥、木材無法運扺工地。按照正常施工程式,先修通便道,鉄路才能上馬。自毛澤東向全黨和全國人民發出“大躍進”的“偉大”號召後,一切再不按常規規律辦事共產黨做事從不講規律不按程式辦事。正如有個口號說“螞蟻啃骨頭,茶壺煮大牛,沒有機器也造火車頭”,既然“沒有機器也能造火車頭”,修鐵路為什麼一定要先修便道呢?為了做到“超英趕美”和“一天等於二十年”,內昆鐵路採取了毛偉人的“多快好省”四個字的方針,即邊勘察、邊設計、邊修建的辦法,突然荒唐透頂,盲目開工,開創了世界建設史上的天大笑話。原以為靠橫江的水上船隻,就能解決各種建材的運輸問題,但當鉄路工程全綫鋪開後,物資供應卻成了最大的瓶頸,要水泥沒水泥,要鋼材沒鋼材,要機械沒機械,反正中國有的是人,有的是各種分子,“人海戰術”是毛澤東“用兵真如神”的絕招。但人算不如天算,橫江河只有那麼一條河,河上只能走那麼幾隻船,急需的物資無法運進來,怎麼辦?只有來個“屎脹了才挖毛坃”的補救辦法,臨時抽調出幾個中隊搶修綿亙於大山之中的百里便道。
便道須說只有百里,它卻依山傍水,穿崖攀峰,像條懸在空中的長索既艱險又困難,當然死人是少不了的。其中101隊負責猴了岩十華里修道的修建工程,顧名思義,凡猿猴攀登的地方不是千仞高峰便是萬丈懸崖,奇險而又峻陡,只能削山斬壁放炮打眼,從高處向低處開挖,一寸一寸的爭奪進度,一尺一尺地向前推進。可是支隊有命令:限期一個月完成!,怎麼辦?只能用人去拼,用命去換,舍此別無它法。中隊天天開會,幹部日日督戰,一定要按時完成任務,放“衛星”向政府獻禮。
俗話說“軍令如山”。右派是有罪之人,身負無形縲絏,監禁於流動集中營之中,更有“勞教時間長短,決定於自已改造好壞”一說,對支隊下達的任務,何止“軍令如山”,簡直是“軍令如命”啊!為瞭解縲絏,去右帽,早還家,這“必須按時完成任務”,遠遠重於軍令和大於軍令!
猴子岩距我們中隊工地約五裏之遙,能看見晃動的人影,能聽見鼎沸的人聲,如果是放炮,石渣泥削還能飛過來。。一到夜晚那裏更是一幅激動人心的畫面,燈火輝煌,錘聲叮噹,一陣陣隆隆的放炮聲,時起彼伏震耳欲聾,真有“一天等於二十年”的沖天幹勁。如果“沖天幹勁”加上“沖天蠻勁”,便會成為“沖天災難”。所謂“大躍進”的災難就是這樣產生的。
按工程安全技術操作,環山便道,本應從山頂往下削,成斜坡狀。但幹部為了邀功請賞,搶進度掄工期,強行採取掏掘開挖。就是說不從山頂削下來,而是從懸崖絕壁中臨江掏出一條路,叫挖神仙土。這種掏挖辦法,為施工建設嚴格禁止。但它能省去很多土石方工程,是完成支隊任務最好的捷徑。如此違規操作,等於拿生命開玩笑。施工的勞教人員不是不知道,但身不由已,性命早已撐控在獄吏手中,誰敢不幹?如不幹,輕則鬥爭,重則逮捕,天天都有改造思想的批鬥會。幹,有一綫提前解教的希望;不幹,打吊捆綁死路一條!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像兇狠的餓虎趴在人的身上,你要想不被吃掉,就得學鬥牛士拿出性命去拼。拼贏了是你的本事,拼不過,活該!
全中隊一二百號教民,就這樣餐風露宿日亱奮戰,硬從懸崖絕壁中鑿出一條窄窄的便道,應了“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沒有辦不到的事”。正當大家在歡慶“大躍進”帶來的“勝利果實”的時候,那一天突然暴雨傾盆,二十多個教民一邊借崖道躲雨,一邊請理殘存下來的泥土石渣,突然有人發現崖頂上不停掉泥團、掉細石,未待他們反應過來,一聲轟天巨響,整個猴子岩向前移了十幾米,幾百噸重的一個個巨石鋪天而下,把滾滾橫江截去一大半。那崖道下二十多個正在施工的右派分子,來不及撤離,連叫聲爹媽都還來叫出聲,全埋在巨石和山泥重新壘起的山崖裏。不僅無一生還,連具屍體也看不見,開創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也許是僅有一次)的群體“山葬”。雨還在下,風還在刮,活著的教民眼睜睜地看見這驚心動魄的慘景,有什麼辦法?一個個嚇得來雙腿發軟,難以移動半步……
慘劇發生後消息全被封鎖,也不通知受害家屬,也不向各中隊告知。我們只是在五裏之外聽見巨響,幾天後才傳來猴子崖大坍方的事情,說死了不少人。聽說至今當地老鄉也不敢打從那裏經過,半亱常聽鬼哭鬼叫,其叫聲淒慘至極,聞之落淚。此慘劇深深留在我的腦海裏,常常闖入夢中,幾十年後的今天仍存餘悸,老是聽到轟鳴之聲,老是看見具具帶血的殘體。在我《風波萬里》的組詩中有這樣的記載:
“天崩地坍勢如雷,橫水卻步鬼神驚!一山巨石截江斷,幾多男兒未有聲。夢裏家人誰知曉?斷頭天涯無信音。可憐橫江河邊骨,儘是春閨夢裏人。”
轉自《新世紀》(//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