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12月2日訊】驚悉包遵信先生不幸逝世,特將先生遺章發表於此,以表哀悼之意。——編者
人們現在對憲政似乎並不陌生,因為它總不時在媒體露臉兒。這種現象可以說明,儘管憲政離我們還相當遙遠,但已是越來越多的人們認同的目標了,這當然是非常可喜可賀.但同時也提醒我們,對憲政亟須循名責實,正本清源,以免魚目混珠,貽誤國人。究竟何謂憲政?我以為有兩條最為重要:一是對公民個人自由與權利有真切實在的保障,一是對政府的權力有明確的界限和有效的制衡。這些道理都是自由主義反覆申述了的,所以正如徐友漁說的,憲政的基礎和理論框架祇能是自由主義,離開了自由主義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憲政。
說到自由主義,不能不聯想到當下中國自由主義思想發展的譜系。上個世紀80年代,曾是自由民主思潮的高漲時期。「六四」的鎮壓,使自由知識分子一度沉寂,但石還在,火是不會被熄滅的。1992年隨著商業大潮的湧動,知識分子也有了一定的話語空間,於是有了「公民社會」研究的展開,「人文主義」的討論,表明自由主義已深入到相關問題的學理研究。而顧准著作的出版和顧准思想的討論,更引發了自由知識分子的政治關懷的熱情,正是在這樣條件下,李慎之提出:顧准「追求的是自由主義」。此後北大百年校慶時,李又明確指出:「世界經過工業化以來兩三百年的比較和選擇,中國尤其經過了一百多年來的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試驗,已經有足夠的理由證明,自由主義是最好的、最具普遍性的價值。發軔於北京大學的自由主義傳統在今天的復興,一定會把一個自由的中國帶入一個全球化的世界,而且為世界造福爭光。」慎之老人的論述,不僅為顧准思想定了位,為北大傳統正了名,而且為自由主義公開亮相樹起了自己的旗幟。此後有的學者就自由主義在中國的衍變進行了論述。這些論述給人一種錯覺,好像自由主義是90年代才在中國崛起,或者它祇是老一代自由主義思想的復甦.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早在70年代初自由主義就已有萌動,林彪事件當然是關鍵.到了76年「四五」運動,它就悄然登場,成了抵制專制主義的思想武器。「四五」一代人就是這麼踏上歷史舞台的。
所謂「四五」一代人,是指以1976年「四五」運動為標誌成長起來的一代青年知識分子。他們中不少人參加過「四五」運動,也有人並沒有參加,但大都下過鄉,插過隊,有著年頭不等的生活閱歷.他們走上自由主義,既不是中國老一代自由主義思想的裨販(八十年代初,某出版社計劃重印《胡適文存》,立刻被胡喬木嚴令封殺),也不是西方從洛克到柏林一系自由主義大師理論的沾溉,而是現實社會中各種問題的困擾,官方僵化的意識形態根本無法解釋,才逐漸通過閱讀與思考跨入自由主義行列的。這樣的思想歷程,用秦輝的話說就是:「我在故我思,乃有’問題’焉。我思故我在,乃有’主義’焉。」中國現代自由主義是先有「問題」才有「主義」的。
那麼,他們不讀書了嗎?當然不是,他們不但讀書,而且讀得很認真,很艱苦。祇是當年他們讀的不是自由主義,也沒有自由主義理論的書可讀.他們讀的是「黃皮書」、「灰皮書」,俄國和歐洲的一些文學作品,甚或馬克思早期著述。正是這樣的閱讀為他們撞開了自由主義大門.他們的閱讀並不單純是為了解決知識飢渴,而是為探討中國社會問題,追尋人生的價值與意義,那些書當然不能完全解決這些問題,但卻為他們展現了一片可以自由思想的空間,提供了許多有益的知識和睿敏的智慧,由此踏入自由主義的大門就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了。
發生在上個世紀70年代的「四五」運動,曾被官方定性為「反革命事件」。兩年後為它平反則肯定它是「反對『四人幫’的革命運動」,並以此為根據而載入了官方史冊。其實,如果就事實真相說,我倒是傾向於官方給它的「罪名」。
「四五」運動批判的矛頭指向是毛澤東和他那所代表的一黨專制的獨裁。「四人幫」正是毛所依重,把毛的封建專制發揮到極致的代表人物,批判他們當然就是批判毛。把他們和毛區分開,固然有為「四五」平反的良苦用心,但若真的相信這種區分,好像「四人幫」所有壞事都是背著毛干的,那就無異於把毛從「英明」「偉大」的神話中的帝王,變成了昏聵無能的暴君。這離事實也太遠了,毛是暴君但絕不是昏聵無能。我們民族那十年浩劫的災難,都是貫徹他的意圖,執行他的指令,「四人幫」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博得了毛的信任和支持的。如果說限於當時特定的時空條件,「四五」運動的正面訴求更多的還是以懷念周恩來、謳歌周恩來這樣曲折的方式來表達,那麼在兩年之後的「民主墻」和「民刊」時期,就以較為明確的語言提出了「四五」一代人的願望:一黨專制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人權與自由、民主與法治,中國必須容納人類現代文明這些主要內容,實行政治及整個社會制度的變革。四個現代化怎麼能沒有民主化這個大目標?
20多年前的「四五」運動更重要也更直接的貢獻,是它培育和推出了一批自由知識分子,即「四五」一代人。他們那時還相當年輕,也沒有什麼社會地位,甚而連職業也沒有,就知識水準和理論素養說,可能不少人還夠不上知識分子的標準。但它們卻有著「合格」知識分子所不具備的優勢,那就是他們沒有統治意識形態傳統的教條與框框,觀察問題敏銳,敢於揭示社會黑暗的真相,議論和著文沒有套話,假話,沒有八股味兒。在官方的文書上很少有他們的蹤跡,實際上人們卻承認他們當時已「是從社會基層湧現出來的非馬克思主義的民主派」,是與「黨內民主派」和「凡是派」鼎足而三的「一種獨立的政治力量」(蘇紹智語)。所謂「非馬克思主義民主派」,就是自由主義派。他們以其獨有的青春銳氣和自由思想的魅力,吸引著也影響著知識界和理論界,當時一些重大問題的論爭,差不多都可以找著自由主義的身影,以致胡喬木在1980年就驚呼:「要向自由主義思想、方針發動進攻!」「四五」一代人在70年代末年就已嶄露頭角,成為不可忽視的力量了。
80年代的思想啟蒙和文化批判,自由主義則已成氣候,編輯叢書,舉辦沙龍,研討會,組織民間學術機構,……這些活動有力推動了中國的改革,「四五」一代人是這些活動的中堅力量。當時他們既有體制內的,也有體制外的。相比較而言,體制外的條件更艱難,80年代離開了體制,連生存都相當困難,更不用說進行理論研究了。陳子明、王軍濤原來在體制內都曾有不錯的位置,但他們都主動辭去公職,創辦了北京社會經濟科學研究所(名稱幾經變化,創辦和發展過程中還有一位甚為關鍵人物,那就是陳子明的妻子王之虹),並以研究所為基礎,衍生拓展了很多事業.和90年代知識界許多人辭職不一樣,當年陳子明、王軍濤辭職,不是要下海經商,而是踏上探索中國民主化之路。這可是一條險象環生、荊棘載途的坎坷之路,踏上它是要大智大勇,坦蕩胸襟的。因為從四九年以後,執政黨就一直把自由主義當作思想的頭號大敵,自由主義稍有冒頭就會嚴懲不貸.所以80年代自由主義還祇能依傍在別人的麾下(如黨內民主派),借用主流意識形態的話語表達自己的思想,實際上他們當時想充當的是中國改革思想庫的角色。
如果我們承認自由主義早在70年代就已在中國勃興並有相當的發展,那對時下一些學者論述中國自由主義思想譜系,以90年代為斷限,就有理由認為需要補正。當然,90年代自由主義有了深化,翻譯了一些從古典到現代的經典自由主義的著作,出版了一批中國學者研究的專著與專刊,對憲政理論與晚清以來的憲政史進行了研究,對「五四」以來老一代自由主義傳統有了梳理,對當下重大問題展開了討論,公民知識的教育和公民意識的普及也有了良好的開端,……這些都是90年代取得的可喜的成績。有人因此就指責80年代是什麼迷戀廣場「激進型」的浪漫理想主義,現在要強調「保守主義」,提倡「消極自由」,以為這才是自由主義的最新理論,為80年代與90年代劃一截然標記。這實在令我困惑。難道我們已經生活在一個自由國度,猶如從容討論客廳的窗戶是打開還是關上,哪種主張都無礙自由的根基,或者毋寧說是為了更好地享受自由。可惜我們還沒有這個福分啊!近代中國「保守」的思潮與「保守」的力量從來就沒有消失過,可是這和時下學者講的從柏克到哈耶克的保守主義是兩碼事兒,我們還祇是處於從專制向民主的轉型時期,主要任務就是爭取自由。我們自由還沒有得到,又有什麼可以「保守」?當專制統治還相當頑固,時時總在想把自由思想扼死在萌芽狀態,我們卻一味地強調「消極自由」,豈不就是給犬儒主義、取消主義套上一件美麗外衣?如果說自由主義當下的策略要堅持漸進,注重理性,那麼早在80年代陳子明、王軍濤就是這麼主張的,實際也是這麼做的。不錯,他們參加了「四五」,參加了「六四」,這又能說明什麼?難道一個自由主義者就祇能躲在書齋裡紙上談兵,面對要求自由與民主憤而走上街頭的民眾,可以袖手旁觀不聞不問?其實,從中國自由主義的發展說,從「四五」到「六四」的民主運動,更是他們成長的搖籃.儘管那時自由主義還相當孱弱,人們還是不難從沸騰的喧鬧中,聽到他們的聲音。當然對自由主義者來說,廣場不是理想的場所,走上街頭更不是情願的選擇。陳子明、王軍濤他們的經歷不就證明了自由主義成長的曲折歷程嗎?
我之所以要辨析中國當代自由主義的勃興與發展,不能局限於90年代,並非祇是為了彰顯陳子明等「四五」一代人的歷史地位,何況現在還沒有這個必要,即使有也輪不到我來做。我最關心的還是中國自由主義的命運與發展,中國憲政民主大目標如何才能逐步實現.學過中國近代史的都知道,自由主義傳入中國從嚴復算起,已有100多年的歷史。至於憲政則更是無數中國人為之奮鬥的目標,並且取得了一定的成就,1946年底通過的《中華民國憲法》即是很好的證明。雖然它有缺點,但和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相比,還是不一樣的。它們的目標取向,一個是憲政主義,一個則是一黨專制。這種不同,用薩托利的話說,前者是「保障性憲法」,即為通向憲政提供保障(台灣民主化就已證明了這一點);後者祇是「名義性憲法」,即祇徒具其名,什麼作用也發揮不了。從中國憲政史的角度也可以說,1954年憲法的頒布,無異於宣告憲政道路已被封死了。誰有這麼大的力量?當然祇有執政黨.令人不解的是,當時還有那麼多自由知識分子,其中不少人還身居要津,有相應的言路和發言的機會。可是全都和「工農大眾」一起「歡呼」「擁護」,卻沒有自由主義的聲音,沒有憲政理念張揚.當時執政黨也不曾擔心他們會有反對的聲音,而祇是憂慮這些人如何安排。一屆人大之後,他們都得到了相應的位置,成了名副其實的花瓶,他們也都感到心滿意足。一代自由主義精英,在原則與利益的兩難面前,竟然一無例外地把原則放到了屁股下面,為的是坐穩自己的位置。這倒是新一代自由主義要牢牢記取的教訓啊!
(2004年)
《北京之春》07年12月號(//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