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小戎 : 與喻東嶽在一起

歐陽小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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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0月8日訊】在寫下和喻東嶽先生共處經歷和感受之前,介紹一下他的生平頗有必要,因為”天安門三君子”(或稱 “湖南三君子”)雖然做出了一個標誌性的壯舉,但由於當權者新聞、出版桎梏的原因,大多數中國人對他們一無所知。這對於整個中國來說是個莫大的恥辱和悲哀,但五十八年來,我們所遺忘和被遺忘之事實在太多,以至於我們甚至忘記了,自己究竟遺忘了多少不該遺忘之事。況且每一次遺忘,又都只不過是使這個國度的恥辱和悲哀增加一層。蒙受一百年的恥辱,也許需要一千年來洗清,是以,為了這個必將過去的時代,我們需要付出千百年作為代價。

喻東嶽先生於1967年生於湖南省瀏陽縣,曾做過教師和《瀏陽日報》社編輯,年輕時寫詩一揮而就,可惜至今所有詩稿俱已軼失。1989年天安門運動期間與同鄉余志堅、魯德成同上北京,5月23日,三人用顏料、墨水潑污了天安門城樓前毛澤東巨幅畫像,希望以此行動證明:”個人崇拜的時代已 一去不返。”三人迅速被捕並遭判刑,其中余志堅被判終身監禁;魯德成被判監禁15年;喻東嶽被判監禁17年。喻1991年於獄中精神失常,2006年出獄,現居於原籍瀏陽,倚賴親友撫養。

喻東嶽總是非常平靜,尤其當他和並不熟識者在一起時,但是他經常自言自語,有時說瀏陽話,有時說長沙話,有時說普通話,在他感到高興時,他甚至滿口英語。有一次高琴聲女士同他在一起,問他:”想要吃什麼?”他說:”不要電擊!”

每當想起這四個字,我就難以抑制自己的憂傷,我想,所有知道喻東嶽的人想起這四個字,都會抑制不住憂傷。他於1991年開始精神失常,那一年他在獄中喊了一 句:”打倒鄧小平!”然後遭到了在獄中最為殘酷的一場毒打,至今仍舊可以在他頭頂附近顱骨上找到那場毒打的烙印:一條約寸許長、一指寬的凹槽。我不知道這場毒與他的精神失常有何種聯繫,但我願意將這條凹槽當作一個時代的印記,因為那個時代的一切,都被刻進了這道凹槽之中。

他有時住在瀏陽鄉下,有時住在瀏陽城妹妹家,當他住在妹妹家時,余志堅先生會把他接來小住幾日。

當我第一次見到喻東嶽 的時候,他正坐在余志堅寒舍的木椅子上,似乎有些驚恐,又轉而羞澀。旁邊的人告訴他我的名字,並讓我在他身邊坐下,遞給他一根煙,他點上,漸漸平靜。我望著他的側面:寬闊的額頭、挺直的鼻樑、豐滿的唇線、柔和的下巴,比例非常協調完美,再配上漆黑的雙眸,雖是東方人的輪廓,卻令人想起大理石雕成的希臘少年像。對於美男子的評判,我想女性比男性更有發言權,我聽到過好幾位女士說過:”東嶽長得真是英俊?”

大約一刻鐘以後,旁人指著我問他:”阿東,這是誰?”他抬眼看我一眼,緩緩吐出”歐陽小戎”四個字。大家都有些高興,又問他余志堅是誰,他用瀏陽鄉下土話說了句什麼,似乎對這個問題並不感興趣,疑頓片刻之後繼續以愉快的語調用瀏陽土話說著什麼,旁人告訴我,他在說某次一起爬山的事。

他似乎從來沒有不耐煩過,有人與他說話,他便略帶高興說幾句,無人和他搭腔,他便在一旁默默看著什麼。有時盯著電視機,有時不知望著哪裏,一動不動,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只能看見他清澈目光異常平靜且專注,令人想起冰河世紀之前的湖水。當你看著他的眼睛,你會懷疑那目光來自另一個世界。

我很不願意用”精神失常”一詞來定義他的心理狀況,我覺得這是對他極大的不尊重。但是從醫學上說,這的確就是精神失常。一個精神失常的人,行為帶有極大的不確定性,其中還或多或少帶有攻擊性,會令人心中產生某種不適,但喻東嶽卻恰恰相反,坐在他身邊,會感到非常坦然和寧靜。起初我把這種狀況當作一個奇蹟,不久,便感到悲哀,因為他之所以能在精神失常之後,仍然帶給人巨大的安全感,完完全全是因為十七年非常態的生活。

他從不自做主張去幹什麼,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事,也只有別人指引之後他才會去做,儘管以他的意識,完全有能力對該做的事做出決定。比如上公共車,儘管他非常清楚乘坐公共車的程序,也要旁人說一聲:”阿東,上車了。”他才會上車。又比如,他吃飯時只吃離自己近的菜,不會把筷子伸得很遠。

於是我開始推測,他在精神失常之初,可能也具有一定攻擊性,但獄中的惡劣環境令他喪失了所有的攻擊性,甚至連大部份主動性皆已喪失。他所念念不忘的”不要電擊”,自然可以想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仍然活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暴政的一個鐵證,就像齊志勇先生傷殘的下肢一樣。這樣的鐵證比比皆是,且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如果這些真誠而熱情的生命遭到殘害,其後果僅僅只能成為某些真相的見證的話,這無疑是個令人心碎而又刻骨銘心的現實。時間已經過了十八年,當年無數令人憂心忡忡或是義憤填膺之事,如今越發變本加厲,且變得更加堂而皇之。譬如瀏陽這個小小縣級市裡,帝宮般的政府機關建築群,其豪華和恢弘程度,遠遠超過了”太陽王”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或是慈禧太后的頤和園。這是一個簡單的信號,他們想要向世人證明,如今一個小小的縣令,都遠非歷史上那些奢華帝王們可比。就在同一個瀏陽,人們在這片奢華到了極點的”行政中心”面前瞠目結舌之時,卻忘記了這裡還有傷殘者喻東嶽。面對這樣的現狀,我不禁想要問,那些揮霍著納稅人血汗並因此趾高氣昂,荼毒著納稅人靈魂並因此意氣風發者,他們可曾想過或許明天便即將到來的審判?

我覺得我是他的朋友,坐在他身邊覺得心靈像是回到童真時代一樣。余志堅先生對我說:”有時看看阿東,覺得挺羨慕他的,他現在什麼也不想,而我還有無數煩心事。”我說:”是的,他已經先於我們得到自由了。”

我喜歡挽著他的手和他走在一起,尤其是夜裡,我們一起背誦李白的《將進酒》。他已經不能完整背誦,然後我們一起在路上雙腳併攏跳來跳去。他喜歡喝酒,而且一飲而盡,喝完開始滿嘴英文,他的英文水平要比我高許多,有一次我聽見他在高聲誦著林肯總統的演講,結束時更加動情:”that we here highly resolve that these dead shall not have died in vain — that this nation, under God, shall have a new birth of freedom — and that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shall not perish from the earth.”我相信他,相信他仍舊知道我們並不自由,相信他心中仍充滿了對自由的嚮往。

他每次都裝束得非常整齊,他會自己穿衣洗漱。儘管衣服有些破舊,卻氣度非凡。但每當他走近一間屋子時,我都會想起法國小說中那些才華橫溢卻窮困潦倒的藝術家們走進某位貴婦沙龍時的情景。當然,他不能說話,只要他一開口,人們就知道他已精神失常。

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馬路邊花台上,瀏陽的夜色非常奇怪,有時覺得它很美,有時卻覺得它正在腐爛。我明白這叫做”衰世浮華”。他不知望著哪裏,我懷疑他在望著眼前這條馬路,便問他:”你記得這裡嗎?”他搖頭。復問:”這裡是瀏陽你記得嗎?”他又搖頭。眼前的劉陽城,和十七年前相比,已經大大地變了模樣。我仍不死心:”那麼瀏陽河你記得嗎?”他說:”瀏陽河,洗澡?”然後眼神變得更佳清澈,讓人覺得那是一種神秘的宗教。但是瀏陽河已經不能洗澡了,河水很髒。

他是一位受害者,他曾經才華橫溢,二十一歲就能寫出珍珠一樣的詩篇。但如今所有的詩篇都已遠去,只剩下一雙眼神,彷彿望著來生。

有一天從長沙來的李東卓先生前來看望他,順便送給他的妹妹一台電腦。李東卓一進門,他站起來高興地和李東卓先生握手,高喊著:”李東卓。”好像還有點害臊,喊完又撓自己後腦杓。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我想此刻最為高興的莫過於李東卓先生,因為他似乎很久沒有來瀏陽了,而喻東嶽竟然一眼就認出了他。我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吃李東卓先生的醋,因為轉眼問他我是誰,他卻又記不起來了。

魯德成的夫人和孩子還在瀏陽,當局不肯發放簽證讓他們出國一家團聚。余、喻、魯三家人經常在一起,有時一群人一起跑到這家吃飯,有時又到那家吃飯。我在瀏陽待了一個多禮拜,印象中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吃飯,都是幾家人聚在一起。余志堅的夫人剛從湖北嫁過來,她對我說:”我們幾家就像一家人一 樣,真是難以想像?”一邊說一邊抬眼望著天花板,臉上掛滿疑惑的微笑。我覺得她似乎想要望穿天花板,看看天上的星星有沒有在啟示什麼。

四月中旬,我在長沙和喻東嶽先生分別。長沙的春色正越來越濃,這春天很好,長沙並不像一個告別的城市。我準備到湖北去,傳說中那裏的楊花可以愁煞渡江人。不過現在還沒有憂愁,因為揚子江還離得很遠。

那時他正在下著一盤象棋,棋局很狼狽。他沒有和我告別,所以我只好在心底說一聲:別了?

瀏陽河蜿蜒流走,人們仍舊唱著:”出了個毛主席,他領導我們得解放。”這令人傷感的歌不知還要流傳多少年。瀏陽河會記得的,這裡出過三位青年,他們的勇氣令他們永保青春。

別了,如果是永遠的別離,那就永遠永遠地別了?

註:余志堅於2001年獲假釋出獄,現居於瀏陽縣城。魯德成於1998年獲假釋出獄,現居於加拿大。@(//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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