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流水年華(48)
1984年夏天我去過天津,見到了徐明。他那時已經離休兩年多了,但仍然工作著。他現在還在工作,不計報酬,天天去上班,風雨無阻。他對我說:「在家裏閒不住,還不如幹點好。」——沒有誇張的革命辭藻,但像老黃牛一樣實實在在地幹著,這正是徐明的特點。
徐明對我依然如故,沒有一點隔閡。他全家對我也都很親切。逢到節日,徐明常常邀請我去他家吃飯。1975年那場軒然大波,現在回憶起來,倒好像是一個笑話。但這是一個令人心酸的笑話。當年下令把徐明從醫院裏拖出來盤問,並且在全校大會上指責徐明「喪失共產黨員立場」的是工宣隊頭頭S。據知情人花匠老張師傅說:S曾在天津水上公園的橋洞裏和某系總支書記的妻子幹著傷風敗俗的事,當場被人發現扭送到派出所。他那時是工宣隊頭頭,有著顯赫的頭銜和權力,紅得發紫,有關方面還竭力替他「保密」,深怕群眾知曉。後來回到原單位,又和食堂的一名女青年勾搭。唐山大地震波及天津,當此國難之際,對S來說,無疑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在臨時搭建的地震棚裏姦污了一個又一個少女。他終於被送去勞動改造了。
順便提一下,當年新提拔的阜新市公安局副局長,即阜新市公安局審訊我的專案小組組長,也隨著「四人幫」的覆滅而下臺了。他確實是從工人中提拔上來的,直覺告訴我他不像是一個幹壞事的人,看來命運和他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那位聲稱「我們無產階級專政不是吃素的」的丁志良,則因為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打人又多又狠,再加上其他違法亂紀的事,終於也被撤掉了科長的職務而當工人去了。毛澤東親自發動親自領導的「文化大革命」,還是借用他自己的話來概括最為恰當:「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由留校同學發起,經過一段時間籌備,我們這些1956年踏進南開生物系門檻的學子,終於在1987年7月26日從全國各地回到母校聚首了。這是同學們走出校門闊別了二十六個年頭之後的第一次見面,凡是能來的幾乎都來了,一共二十六位。不能來的則各有各的原因,其中有一位半身不遂呻吟在病榻上的老同學,還囑咐家人執筆寄來了祝賀信。五十年代的知識份子是在不平坦的道路上成長起來的,在經過了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之後,我們有十位同學已經過早地辭別了人世。死者在地下永久安息,生者肩上正擔負重任。在座的這二十六位中,絕大多數都是副教授副研究員了,還有幾位是高級工程師。相比之下,我似乎是矮了一截。但我這些年也沒有白活。我走過了一條坎坷曲折的道路,歷盡人間的辛酸苦辣。我希望今後再也沒有一個同胞會重複我這樣的經歷——也許這就是我現在生存的全部意義,這也是我這顆心仍然年輕、發熱的原因。
當我還是一名青年的時候,就被貼上了「人民的敵人」這塊標籤,從此成了「無產階級專政」的物件。後來,又相繼在六個監獄度著鐵窗生涯。正是那種對祖國對人民深沉默默的愛,幫助我跨越了人生道路上一個又一個的艱難險阻而堅強地活了下來。1987年5月23日,我在南開大學幼稚園的孩子們中間度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下午。孩子們臉上天真甜蜜的微笑,是對我這個先後在該校生活了幾乎十五年之久的老校友最大的慰藉。此時此地,我心潮澎湃,百感交集。為了這些孩子美好的明天,我願意默默地奉獻出身上每一滴熱血。
我已經五十歲了。學海無涯,但人生短促,非常非常短促。我必須爭分奪秒,只爭朝夕。
1987年深秋
小記
為了評定英語教師職稱,我除了遞交論文,還用英語寫了一篇文章:AStory-writer’s Romance(《一名小說習作者的傳奇》)副標題是:from a Prisoner to a People’s Deputy(《從囚犯到人民代表》)。那是1987年秋天的事。專家(也就是推薦人)鑒定意見,把此文說成是「英文自傳體小說」,實在是太冤枉人了。裏面說的都是我親身經歷過的事,沒有半點虛構或杜撰。我把它譯成了漢語給朋友們看,都說太簡單了。我自己也覺得有不少重要事實遺漏了,或者語焉不詳,不深不透。後來我作了些補充,但又因房子拆遷停頓了下來,此後就一直擱淺著。2006年5月,當我確知生命之火即將熄滅,乃扶病把補充材料續寫完,連同以前寫的勉強綴成一文,並重新命名。
從1987年秋到2006年春,無論是中國還是世界,都發生了許多重大歷史事件。但本文只是我個人的人生片斷,主要是環繞入獄出獄前後的這段歷史,所以發生在1987年秋天以後的大小事件,一概不涉及,以保持寫作的初衷。
張兆太又及
2006年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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