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8月7日訊】編者按:一直關注西藏傳統文化的藏族女作家唯色對青藏鐵路給西藏文化和生態帶來的衝擊充滿憂慮。她指出,中共在西藏推行的現代化實際是一種偽現代化。沒有西藏的自治權也就沒有藏人享受現代化的權利。
火車向著拉薩跑了
西藏千年前的預言中,出現過「鐵馬」與「鐵鳥」,結果都在二十世紀有了對應之物││汽車與飛機。預言是樂觀的,所謂「鐵馬賓士,鐵鳥飛翔,藏人如螻蟻星散各地,佛法傳向紅人的領域 …… 」那麼火車呢?像甚麼?一條蜿蜒伸入的龍嗎?它又預示著甚麼呢?
一位流亡藏人學者把他關於西藏當代歷史研究的著作命名為《龍在雪域》,這是因為眾所周知,「龍」乃中國的象徵,「雪域」自然是青藏高原。「龍」若只是肉體凡胎不足為奇,可「龍」要變成鋼筋鐵骨,那就意味深長了。
藏語裡的「火車」有兩種稱呼,一是「日里」,烏爾都語,藏人會說這是「加嘎蓋」(藏語,印度話);二是「美廓爾」,藏語的意譯,但遠不如「日里」普遍。這兩個名字出現的時間不算長,數十年之內吧,一直以來默默無聞,卻在這五年裡如雷貫耳,終於,就在火車正式奔向拉薩的前幾天,西藏自治區藏語文工作委員會拍板,火車從此大名「美廓爾」(而非「日里」,這是否意味著中國的鐵龍,怎能用印度的方言在西藏傳播?)。
一九九五年寫的詩
應該寫點甚麼了。當已經有那麼多「雪域之外的人們」(歌曲《嚮往神鷹》)在民族主義地亢奮著、國家至上地鼓噪著,除了一些長著藏人面孔的這個官員那個專家以及群眾代表亦在憶苦思甜地自賤著、感激涕零地逢迎著,一條條鐵龍嘶鳴著,沿著一千九百五十六公里並且自詡是「一條神奇的天路」(歌曲《天路》)闖入終點站││拉薩的時候,事實上絕大多數藏人的內心被掛滿了整座拉薩全城的五星紅旗、橫幅標語和彩色氣球給遮蔽了。當然,絕大多數藏人也就被消音了,早就被消音了。
那個喜氣洋洋啊!中國內陸已經少見的紅海洋把中央電視台和鳳凰電視台的記者激動得幾乎尖叫:藏族人民多麼愛國呀!是啊是啊,在北京觀看現場直播的我只想說一句話:不愛國的話是要罰款的,你們得明白?!整個中國,恐怕惟有西藏自治區實施著這項土政策,所以一位內地人大為不解:我們不明白,你能不能說個明白?
一位生活在拉薩的藏人耐心地替我回答:過新年家家要求掛紅旗,過藏曆年家家要求掛紅旗,「五一」家家要求掛紅旗,「十一」家家要求掛紅旗,遇到任何一個「重大日子」都要求掛紅旗 …… 帕廓(即八角街)如此,拉薩所有的居委會都如此。如果是自發自願沒話可說,可是逼著你掛,不掛輕者罰款,重者扣上「分裂分子」的帽子,那種彆扭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
應該寫點甚麼了。我卻想起多年前寫的一首詩。那是一九九五年的冬天,那時我是西藏自治區文聯的編輯,那個下午傳達自治區黨委的文件,宣佈第十世班禪喇嘛的轉世靈童已經由無神論的黨任命了,而由西藏宗教的精神領袖達賴喇嘛認證的十一世班禪喇嘛卻被輕蔑地否決了。坐在體制當中的我身心冰涼,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謊言憤怒,當場寫下:
「聽哪,大謊就要彌天/林中的小鳥就要落下兩隻/他說:西藏,西藏,正在幸福 …… 」
沒有一天不在強調「幸福」。自一九五○年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九五九年以降,西藏人民從此就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但這個「幸福」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從地裡冒出來的,更不是「舊西藏」的「三座大山」所賜予的,而是,也只能是,黨給我們帶來的,所以即使在全藏六千多座寺院被砸得寥寥無幾的文革當中,也有打扮成藏人模樣的張姓、耿姓二歌手用藏人口吻放歌:「感謝他(毛主席)給我們帶了幸福來」;所以即使在自家門前不掛一面五星紅旗就有可能遭致懲罰的今天,也有一幅幅橫貫拉薩各條街道的紅色標語醒目地書寫:「青藏鐵路是西藏各族人民的幸福線」。西藏領導人的粉飾之術可謂做到了微乎其微,連看守公共廁所的人都領到了短時期的工資卡,不必讓外來的記者們發現這之前大小便要交錢的事實。
青蛙與念青唐古喇山
被消音的藏人,是如何敘述這不請自來的鐵龍,這又一個硬要塞到手中的「幸福」?
二○○四年,修建中的青藏鐵路已經鋪過了唐古喇山,鋪過了藏北草原,正在鋪向拉薩。一個新的民間故事悄無聲息地在拉薩流傳開來,帶有強烈的西藏民間文學的色彩:口耳相傳,神乎其神。據說在距離拉薩很近的當雄,建設鐵路的工人們從地下挖到了一個青蛙,而這受了重傷的青蛙很大,且在不脛而走的傳說中越來越大,最早的版本是被一輛木板車拖走,到後來已被說成是被一輛巨型卡車拖走。拉薩的甜茶館、人家裡都在悄悄地講述大青蛙的故事,感喟之下傳遞著一片憂慮。
挖到一個青蛙至於如此憂心忡忡嗎?外人不會理解其中深意。而在有著古老的苯教傳統的西藏文化裡,青蛙的隱喻非常深厚,與眾多的生活在水土裡、岩石裡、樹林裡的動物,如蛇、魚等等,被視為兼具好運與厄運的精靈,藏語統稱為「魯」,漢語勉強被譯為「龍」(很有意思的巧合啊)。因為「魯」的神力非凡,苯教裡有很多專門關於「魯」的經典和儀軌,以供奉之。後來當佛教引入藏地,尤其是在以降妖伏魔著稱於世的密教大師蓮花生大士入藏以後,各種各樣的「魯」終被收伏,皈依佛法,成為具有濃郁特色的藏傳佛教中的護法神或地方保護神,「魯」於是在西藏的萬神殿中佔據著舉足輕重的一席之位。
所以,作為「魯」的其中一個化身,青蛙在西藏文化中隱含著超越動物學意義的功能。那麼,當火車要來了,原本深居在西藏土地中的「魯」被挖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地運往無人可知的地方,也即是說,當鐵龍要來了,西藏自己的「龍」就這樣完全沒有抵禦能力地遭到了重創,這個永遠不知道是誰創作的西藏當代民間故事實在是太微妙了,太絕妙了,傳達的是西藏人因此挫敗的黯然內心。
時代的步伐很快邁進了二○○六年,鐵龍其實已經駕臨,是那種運載貨物的簡陋列車,聲響不大,外來者尚未魚貫而入,不足以掀起今天席捲了無數媒體的風暴。但是在農曆新年期間發生了一個事故,一列貨車在行駛至高架於當雄草原的橋上突然出軌,據稱一頭栽出橋外,並有人員傷亡。對此當局高度緊張,封鎖現場,並且令媒體一概噤聲。於是又一個新的民間故事悄無聲息地在拉薩流傳開來,同樣帶有強烈的西藏民間文學的色彩:口耳相傳,神乎其神。
在一位拉薩老人的敘述裡,原本安穩行駛的火車之所以遭此意外,恰恰是因途經念青唐古喇山而致。何以一座山會成了肇事者?這同樣與西藏的傳統文化相關。根據西藏的民間信仰,念青唐古喇山其實是諸多「贊日」(藏語,山神)中守護藏北羌塘的山神「念青唐拉」,有著呼風喚雨、下雪降雹甚至主宰生物的興衰繁減、凡人的安危生死等神力。通常山神比其他神靈更容易觸怒,但凡由此經過,須得懷有敬畏之心,尤其忌諱喧嘩吵鬧,否則會招來災禍。老人神秘地對我低語:「贊日」發怒了,所以走得好好的「日里」翻車了。
就這樣,西藏人以自己受傷的文化多少安慰了自己受挫的心。
一個美國人被省略的話
關於青藏鐵路的偉大勝利,似乎只有中國人自己高調贊美是遠遠不夠的,於是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個美國人說的一句話成了諸多中文媒體紛紛轉載的權威證詞。據說他是喜歡坐著火車到處旅行的驢友,名叫保羅.塞羅克斯,曾在坐著火車漫遊中國的書中寫過:「有昆侖山脈在,鐵路就永遠到不了拉薩。」
網上的一個帖子指出,「凡有關青藏鐵路建成通車的報道,幾乎都要把這個精彩橋段拿出來用一用」,但該帖披露,值得注意的不是這個「精彩橋段」,而是被大多數報刊在引用時省略掉的後半句:「這說不定是件好事。我以為自己喜歡鐵路;但是,看見西藏,我才意識到我遠遠更愛荒野。」而這也是這美國人說的。
所謂的「這說不定是件好事」,誰都明白指的是西藏不通火車這件事,那麼西藏若是通了火車呢,會是好事還是壞事還是不好也不壞的事?那個帖子戲言:「這個抄來抄去的小公案,說不定還有甚麼失蹤的鏈條,也未可知。」
似乎誰都在說去西藏。在興高采烈的諸多媒體鋪天蓋地的煽乎下,中國民眾集體爆發出對西藏的強烈興趣。過去因為路途遙遠、費用昂貴而抑制了到此一遊的念頭,如今被(北京|拉薩)區區四十八個小時和三百至八百至一千二百元的票價激發得不能自已,用我一個曾在西藏拍攝紀錄片的漢族朋友的話來說,北京街上,連開黑車的司機都鬧著要去西藏。
內地人的狂歡和嬤啦的淚
青藏鐵路正式通車之後的半個月,電視和廣播宣佈,已有五萬人抵達拉薩。半個月就來了五萬人,這要是放在北京當然,可以忽略不計。可是拉薩的人口總數,據二○○○年中國第五次人口普查公佈是四十七點四五萬人,相對於北京同時期人口一千三百八十一點九萬人,差不多是一比二十八的比例。換句話說,半個月之內抵達拉薩的五萬人,相當於半個月之內有一百四十萬人抵達北京。似乎一百四十萬人也算不得甚麼,當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廣場一次接見紅衛兵就是百萬人,也沒把北京搞垮。可是拉薩不一樣,所謂的四十七萬人包括周邊七個縣,市區人口,只有近十四萬人,可想而知,五萬人的湧入會對一個十四萬人的市區帶來多大的干擾,連官方媒體都不得不承認拉薩已經「人滿為患」。
我的一位同族朋友的嬤啦(藏語,外婆)有著很虔誠的信仰,雖然年紀老邁,腿腳不便,但每逢佛教節日都要去大昭寺朝拜禮佛。按照習慣,大昭寺通常上午和傍晚是香客朝佛時間,下午是遊客參觀時間,隨著鐵路通車之後,寺院不得不讓川流不息的遊客從早到晚地參觀,遊客與香客擠成一團,況且遊客既不排隊,又大聲喧嘩,往往使尋求精神慰藉的朝佛香客備受困擾,寸步難行的嬤啦只好高舉著被擠得快要熄滅的酥油燈,忍不住喊出:「加米囊內塔給米度」(藏語,從漢人堆裡出不來了),眼裡一下湧上淚水;回家後想到將來有可能再也不能去大昭寺朝佛,更是以淚洗面。
五萬人來了,拉薩人說,那是五萬個「孜孜」(藏語,老鼠)。接著還會來更多的「孜孜」,旅遊業預測今年將有二百五十萬人湧入西藏,拉薩市一個姓許的副市長對此聲稱,遊客增加不會破壞西藏的環境生態和文化。還說布達拉宮壓縮了參觀時間,但接待人數會增加一倍。言下之意只要縮短兩個小時,每天二千三百人上下布達拉宮,並無妨礙。說出這樣的話真是毫無常識!有著悠久歷史的布達拉宮在經過一九五九年解放軍的大炮轟擊,以及文革「深挖洞、廣積糧」時期在山底下大挖防空洞之後,早已是內傷嚴重,即使以後時有維修但畢竟元氣受損,如今如此大量的遊客上上下下,很難排除哪一天轟然倒塌的可怕想像。事實上二○○二年夏天,由於布達拉宮部分牆體突然坍塌,當局承認巨大的人員流動量已經使布達拉宮不堪重負。
截至目前,青藏鐵路的各種效應尚未立即顯示,比如藏人的被邊緣化,西藏資源的被剝奪等等,僅僅單就源源不斷的遊客這一項就夠拉薩受的,即使他們只是來西藏轉一圈就走,也足以構成黃禍。網上有人感慨:「三百一十一元,天路帶你遊拉薩。只需要三百一十一元就能加速毀滅,多廉價啊。願神靈保佑這片神聖的土地。」可是在今天,連我們的神靈都受了重傷,又怎能保佑這片屬於我們的家園呢?!
前不久在西藏舉辦了一次大型公益活動,一群人代表媒體、公司、贊助商到珠穆朗瑪峰周邊清掃白色垃圾、向附近學校、農村贈送教學和生活用品,看上去屬於高尚的「援藏」活動,卻被披露乃是一種「商業秀」,名為社會捐贈,實為舉著「西藏」招牌賺錢的商業活動。其中有一個細節令人痛心,據一位媒體記者報道:「(主辦方)在一個小學給每個孩子發了一塊巧克力,就要學生們高舉雙手揮舞這塊巧克力攝影、攝像,時間長達五分鐘,作秀得實在太過火了。真不知道孩子們心裡會怎麼想。」
而看到這個細節的我,腦海裡浮現的是幾年前的中國電影《鬼子來了》的一個情節:一隊騎著高頭大馬的日本兵在軍樂隊的伴奏下雄赳赳地從村口走過,一群天真爛漫的中國小孩子坐在村口的土牆上樂呵呵地看著,領頭的日軍小隊長微微屈身,非常慈善地給每個小孩子分發了一塊糖,而孩子們舉著糖又是歡呼又是雀躍。一塊糖就這樣滿足了施予者的慷慨和被施予者對物質的刺激。
當然,我無意拿這個電影去影射甚麼。只是因為一塊糖,純屬巧合。只是不知道,在西藏,以後還會發生多少次類似一塊糖的巧合。
沒有自治權就沒有幸福的權利
薩義德在評說吉卜林的小說時,認為吉卜林把印度人說成是顯然需要英國監護的生物:「這種監護的一個方面是在敘述中把印度包圍起來,然後加以同化。因為沒有英國,印度就會因為自身的腐敗與落後而消亡。」這顯然是一種功利主義者的觀點,同樣在對待西藏的態度中盛行。似乎是,西藏人也是需要監護的生物。這樣的生物是可憐巴巴的,就像是時刻處在等待解放和等待餵養的狀態之中。更為可悲的是,西藏人現在確實變成了某種畸形的生物,猶如如今在西藏隨處可見的塑膠大棚裡的果蔬花草,一旦離開了塑膠大棚的庇護,就會水土不服而氣絕。儘管從來就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但就因為全身已被籠罩在外來的人為的氣候中,已經無法適應自己的土地了,既然在自己的土地上變成了他者,那麼也就只有任其如此了。
於是乎一個個大而無當的廣場建起來了,一幢幢瓷磚加藍玻璃的大廈蓋起來了,一條條不是江蘇路就是廣州路的街道也被命名了,一間間賣春場所裡一群群妓女竟然白日裡就敢拉客了,甚至哪怕是傳統的飲食禁忌,也在烹食活魚活蝦的魚莊和賣驢肉的飯館裡不堪一擊了。薩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指出:「帝國主義 …… 是一種地理暴力的行為」,其中一種表現即是「無論走到哪裡,都立即開始改變當地的住所。 …… 這個過程是無盡無休的。生態的改變也帶來了政治制度的改變。 …… 改變了的生態環境使人民脫離了他們真正的傳統、生活方式和政治組織。」
官員以及官方的喉舌們以救世主或者代言人的口吻說,我們希望西藏人民也有享受現代化的權利;傳統與現代化,一個都不能少。聽上去很有道理,可是請別忘了,沒有權力,哪來權利?!沒有權力,遑論傳統!何況甚麼才是現代化呢?難道西藏人民需要享受上述的那種現代化嗎?那不正是實質上裹著一層糖衣的暴力行為嗎?御用學者們還斷言,所謂鐵路開通將對西藏的自然環境和傳統文化造成衝擊乃是一個偽命題,現實卻證明目前西藏的現代化正是一種偽現代化。但遺憾的是,無論硬暴力、軟暴力、不硬亦不軟的暴力,都打著「發展」的旗號,以現代化的名義在西藏的大地上蓬蓬勃勃,撞擊著人們的感官,改變著人們的內心,而這就是賜給西藏人民的幸福嗎?
火車來了。鐵龍來了。日里/美廓爾來了。然而西藏的問題並不是一條鐵路的問題,只要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自治,別說一條鐵路,就是村村通鐵路,那都沒話可說。可是沒有自治權,就只能任由別人宰制自己的命運,就只能任由某種混亂日益加劇,而這種混亂也只能導致向強權者日益屈從的趨勢。與此同時,日益屈從的還有許多人的良心,以至最後的結果是不幸的,正如薩義德所言:「對犧牲者來說,帝國主義提供的是這樣的選擇:或者效力,或者毀滅。」││是的,再無更多的選擇,對於沒有自治權的西藏人而言,無論效力還是毀滅,踏上的並不是「一條神奇的天路」,也不是拉薩人戲謔的「一條神經病的路」,而是一條淪為犧牲的不歸之路。
二○○六年七月二十一日,北京
轉自《開放》2006年8月號(//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