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地生涯

黎巴嫩戰火之耶路撒冷日記(三篇)

張平/特拉維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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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8月1日訊】

2006年7月12日,星期三,晴,耶路撒冷
 
今天前往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暑校報到。
 
想起今後幾天上網不方便,早起便瀏覽了一下網上新聞,看見北部邊界發生衝突,報道說有兩名士兵受傷。想想自從以色列撤出黎巴嫩,儘管聯合國早已認定以色列撤出了全部黎巴嫩領土,但真主黨恐怖組織仍然不時越界製造衝突,挑起矛盾,每次都以以色列妥協而告終。這次既然規模不大,以色列方面損失有限,估計不會惡化。所以並未特別留心。
 
中午趕到耶路撒冷,先在希伯來大學Givat Ram校園旁邊的五星級酒店辦好入住手續,隨後進入校園,到暑校辦公室報到。
 
這個暑校每年只舉辦一個禮拜,年年的主題都不一樣,但都是社會人文方面的。主辦方依主題從世界各大學選取相關研究方面的一流學者作為師資,每人主持一個半小時的研討班,包括一個小時的演講和半個小時的研討。通常入選的都是成名學者。而我的研究方向上全世界也沒幾個人,一流末流都是一回事,所以今年濫竽充數,居然也被邀請來主持一個研討班,深感「與有榮焉」之幸。
 
其實這個暑校比師資更有特色的是學生,那是從世界各名校選拔出來的優秀猶太裔研究生。今年的二十多名學生幾乎都來自哈佛耶魯牛津劍橋等歐美名校,而且每校只有一個名額,由當地教授推薦錄取。不言而喻,這暑校的目的是聚攏世界各地的猶太青年才俊,在享受與一流學者對話機會的同時也加強彼此之間的聯絡,培養他們對猶太祖國的親近感。
 
暑校的待遇也非同凡響,海外來的學生學者都享受免費機票。所有參與者只要願意,都可以在五星級酒店獲得一個星期的免費住宿。早餐由酒店提供,午餐在校園裡的一個有相當檔次的小自助餐廳進行,標準比我參加的幾次接待部長級官員的午餐還高。晚餐自理,不過每個人都獲得了高額正餐補貼。為了讓這筆補貼不會形同虛設,主辦方專門向參加者提供了一份耶路撒冷高檔餐館推薦名單,上面各餐館的菜式、風格、電話地址一應俱全。
 
主持研討班的教師沒有報酬,不過考慮到每人其實只講一個小時,那一個禮拜的賓館加餐費補貼其實已經遠遠超出了授課報酬標準。可惜我俗務纏身,竟無暇充分享受,只能在我的研討班開課前一天趕到。
 
下午旁聽了一堂研討課,一方面對相關題目有興趣,另一方面也想熟悉一下學生的情況。主辦方在開始時介紹今天的主持教授,只輕描淡寫地說:「這是某某教授,如果有人還不知道某某教授的話,現在就可以離開教室了。」一句話說得我如雷灌頂,心想這才是大學者的境界吧,那些靠一堆頭銜和著作來唬人的學者只好算等而下之了,只是不知還要做多少年苦功,才能當得起這麼一句評語。學生們看來都認真預習了指定書目,問題問得精彩紛呈,熱烈的討論在下課時竟無法停止,拖了十五分鐘才下課。
 
五點鐘回到賓館,打開電視看新聞,才知道北方的衝突比最初的報道嚴重得多:在以色列邊界巡邏的以軍慘遭偷襲,至此已知七名士兵死亡,兩人遭恐怖組織綁架。電視畫面右下角的醒目標題文字是:「打回黎巴嫩去!」
 
給朋友Y君打電話。Y的兒子正在當兵。本來服役時Y走了門路,讓兒子在軍中某機關坐辦公室。兒子知道後跟老爹大鬧一場,非要到野戰部隊去,並且向上級提交了請調報告。幾經周折,請求終於被批准,被調到某裝甲部隊,駐紮黎以邊界。事件發生後,Y不知為何無法跟兒子聯繫上,此時全家正焦急不安地坐在電視和電話旁邊,一邊打電話四處詢問,一邊惴惴不安地等待電視新聞宣佈傷亡士兵名單,祈禱自己的兒子不在其中。
 
隨後又撥通L君的電話。六年前我認識L的時候,他還是位絕對的左翼和平人士,去年單邊撤退時,他是撤退的堅定支持者。不過此時憤怒已經讓L徹底改變了立場:「我弄不懂我去年怎麼會支持撤退。看來那些定居者是正確的,應該把定居點修到黎巴嫩去。」
 
隨後想起今天研討課上學生的表現,便覺得還是把課再預備一下的好。於是關掉電視,開始看資料。
 
太太九點才到。天色已晚,就在酒店底層的飯館用餐。離開房間前又看了一眼電視新聞,知道黎以邊界已經是戰火連天。餐館裡的氣氛卻一切如常,鋼琴在流暢地演奏肖邦的優美旋律,美麗的女侍者微笑著抱歉說今天的廚師特色菜已經賣完,於是點了一份烤幼仔雞,太太點了一份主餐沙拉。連飲料算一算只花掉我每日正餐補貼的一半都不到,而這差不多已經是耶路撒冷最貴的館子了。起身回房時鋼琴忽然變奏《祝你生日快樂》,角落裡一桌人家歡聲笑語,正在慶祝生日。
 
2006年7月13日,星期四,多雲,耶路撒冷
 
早起看新聞,知道開戰已成定局。以色列民意出現前所未有的一致,除阿拉伯人外,左中右均感真主黨欺人太甚,今日不冒北方陷入戰火硝煙之險,則明日必遭此輩陰險毒手。
 
因為要用多媒體材料,遂提前半小時趕到教室。大半學生已到,都在旁邊的咖啡室享用咖啡蛋糕。跟學生們隨便聊聊,發現雖然都是猶太人,秉性卻大為不同,歐洲學生大都彬彬有禮,美國學生活潑大方,以色列學生則是一貫的熱情豪爽,圍上來搶著告訴我他的哪個親戚在中國,哪個朋友跟中國聯繫密切,以跟中國有關係為榮,這是時下以色列的風尚,不足為怪。
 
研討課進展順利。出乎意料的是學生的問題並不多,留出來的半個小時問答時間幾乎全成了我跟暑校幾位旁聽教授之間的問答。討論極為熱烈,直到吃午餐時還有人來繼續討論相關問題。
 
兩百公里之外是烽煙四起,炮聲隆隆。校園之內則師生濟濟,坐而論道,整個上午無一字提及時局。
 
下午暑校組織旅遊。耶路撒冷那些勝地我不知去過多少次了,便沒去參加。攜妻在Givat Ram校園漫步。這個校園建在耶路撒冷西部的一座山上,東坡是以色列國家植物園。雖然已是旱季天氣,校園內仍然奇花鬥妍、綠草如茵,蒼松翠柏掩映林間小徑,實在是以色列最美的大學校園。因口渴找水,忽然想起十三年前初到以色列時,曾在該校園南端簡陋的「阿萊夫」宿舍住過一個月,那宿舍旁邊有個簡樸的小超市,十三年過去,不知那宿舍和超市是不是還在。走到南端,看見宿舍居然還是老樣子,那小超市不但還在,而且連內部格局都沒什麼變化,十三年前放麵包的那個角落放的居然還是那種政府補貼的長圓形廉價麵包。那時初來乍到,人地兩生,又兼囊中羞澀,大米麵條都嫌貴,只有這種麵包吃起來不心疼,於是天天吃,頓頓吃。如今這種麵包香味再次撲鼻而來,把我帶回到十三年前的那個八月,彷彿又看見自己在月影稀疏的松林山路間踽踽獨行,恍如隔世。
 
買了兩瓶無酒精冰鎮黑啤,坐在離宿舍不遠的草地樹蔭下小憩。記起當年進宿舍第一天,迎面的牆上便貼著一條黃藍色的小標語:「以色列國已到危機關頭,禁止賣國!」那是中東和平進程剛起步的時代,反對派也剛剛開始活動,但似乎人人都對前景抱著樂觀的態度。十三年過去,無數仁人志士為阿以和平嘔心瀝血,乃至流血犧牲,然而努力越多,災難越重,無論對哪方來說,都是和亦錯,戰亦錯;進亦錯,退亦錯;動輒得咎,無往不敗。十三年的努力連個和平的影子都沒換來,衝突反而越來越血腥,今日更或許發展成一場全面戰爭。也許阿以衝突確實標誌著人類智慧的極限,我們或許有能力征服自然,卻永遠沒有能力征服自己。也許真如《聖經》所言,這塊土地的生生息息乃是鬼斧神工之造化,人的謀略,只能讓神發笑而已。
 
晚上是暑校的結業晚宴,地點在市中心一家有名的烤魚館。館子在舊城區小街一棟兩百年的老宅裡。小街錯綜複雜,沒開多遠就迷了路。在路邊停下看地圖,一名顯然是下班回家的猶太白領停下來問:「我能幫忙嗎?」聽清情況後,他看了看我的地圖,說這一帶的街道改造過了,我的地圖已經太舊。隨後開始解釋如何開到那裡去。大概是看出我臉上的表情仍然迷惑不解,他竟一伸手拉開後車門,坐進了車裡。「走吧,我帶你們去。」他說。沿途聊起來,他一天都從收音機裡關心北方戰況,急著回家看電視新聞。我們一邊開車,一邊深感不安。他工作了一天下班回家,還急著去看有關戰況的電視新聞。飯館在他回家的反方向,這意味著他把我們帶到飯館後要多走不少路才能回家。「沒關係,今天的天氣適合走路。」他安慰我們說。車到飯館,他還指引我們找到停車場,跟守門的阿拉伯人講好價錢,看著我們停好車,這才匆匆告別,消失在暮色裡。
 
晚宴上師生之間的氣氛仍然歡洽如初,彷彿完全沒有戰爭衝突這回事似的。主菜點了一道蒜蓉汁烤紅鼓魚,那魚段的脂肪留得恰到好處,吃起來鮮嫩無比,香氣撲鼻,唯一的遺憾是黑胡椒研得太細了一點,吃起來缺少若隱若現的辛辣感覺。北方戰事正酣,不過是兩百公里之外的事情。而此刻我坐在耶路撒冷的夜色裡,唯一的不滿是美味烤魚裡的黑胡椒研得太細。
 
對面坐的是暑校一位德國教授的太太。聊起來她七十年代初在以色列長達數月的旅遊經歷。她說那時她在被佔領土與以色列本土之間自由出入,如履平地,而且本地的猶太人阿拉伯人也同樣自由來往。她在加沙、伯利恆等地都待了不短的時間,那時巴勒斯坦人的生活水平跟以色列相去不遠,最重要的是:雖然她有意詢問,卻幾乎感覺不到巴勒斯坦人對以色列的敵意,敵對活動也很少發生,即使發生也多半是外來的武裝分子所為。曾幾何時,天翻地覆,兩邊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死敵。看來把這裡的事情弄糟並不始於九十年代的和平進程。人類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有越做越好的希望,似乎唯獨在這塊土地的衝突問題上總是越弄越糟,直到不可收拾。
 
晚宴結束,國外來的師生都成群走向等在兩條街外的巴士,當我們開車經過他們身邊時,他們認出了我們。雖然剛剛道過別,卻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所有人都揮起雙手,興高采烈地向我們呼叫起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在戰爭迫近的時刻,我內心的平靜從何而來。舉天下之精英而尊崇之,聚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此本中國傳統人生第一大快事,也是猶太人生的第一快事!人類的力量,原不在於強悍和凶蠻,而在於理性與智慧。在我剛到以色列時,便有一位長者告訴我說:「以色列的出色之處不在於打贏了所有戰爭,挺住了所有壓力,而在於在幾十年的戰火硝煙之中仍有能力建成世界一流的大學,進行一流的研究。在這個麻煩不斷的小國裡,你仍然能夠看到有人在研究艱深的中國哲學問題,而且是高水平的研究。」的確,當猶太復國主義在這塊土地上尚未建立起一個像樣的軍事或者政治機構的時候,猶太人就已經建起了一座像樣的大學。而當今天你坐在希伯來大學由一流的學生學者構成的課堂裡進行精彩紛呈的討論時,你不會相信兩百公里以外的戰爭會以以色列的失敗而告終。這種自信不僅限於眼前,而且包括未來。金錢有易手的那一天,石油有用完的那一刻,真正取之不盡的是人的智慧,是眼前這個讓人流連忘返的課堂。人或許無力改變神的詛咒,但當他面對另一個人的時候,未來把握在他自己的手中,把握在他自己的智慧之中。
 
2006年7月16日,星期天,晴,特拉維夫
 
半夜到家,倒頭便睡,上午被電話鈴吵醒,拿起一聽,是老歐。電話顯然是從街上打過來的,遠遠的似乎有救護車或者警車的鳴叫。
 
「我在海法呢。」老歐說。
 
「海法?」我還睡意朦朧。
 
「你沒聽新聞?真主黨的火箭打到這兒來了,剛才收音機裡說死了九個人。」老歐說。
 
「那你還在那兒幹什麼?」我開始醒過來了。
 
「無所謂,我打電話根本就不是為這事。你能不能打開《老子》,我有個問題問你。」老歐說。
 
海法、火箭、傷亡、《老子》,弄不懂這些東西怎麼扯到一塊兒了。不過我打開了《老子》。
 
「六十四章。」老歐說。
 
原來老歐今天約好跟一個朋友討論《老子》,到了海法,突然想起六十四章的那幾個「其」字不知道怎麼解,為了在朋友面前露一手,便給我打了這個電話。
 
那時海法的街頭已經空了,居民早已躲進掩體,飯店商場均已關門,真主黨的火箭隨時還可能打到。老歐卻在空曠的街頭給我打電話,討論了半個小時的《老子》第六十四章的那幾個「其」字。
 
於是恭錄《老子》六十四章如下: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泮;其微易散。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為者敗之;
持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持,故無失。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
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
所過。以輔萬物自然而不敢為。

張平 2006年7月17日 於特拉維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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