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旗:四十年來家國——文革瑣憶 (1)

易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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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7月18日訊】文革四十年往事歷歷,對權力者而言,它同樣不堪回首,最好把記憶的細節剝離,只剩下一條「歷史決議」的結論。於是,文革的血淵骨岳被抽像化,再擠壓成當代史裡單薄的一頁……

筆者親歷文革,然而四十年前我只是初一學生。今日回眸,弱水三千,我只取一滴水珠,去說說一個弱冠少年在時代狂瀾面前顫慄的舊事片斷。

凶年苦夏聽驚雷

一九六六年春夏之交,對于思覺過敏的知識分子來說,或許已嗅出了瀰散在空氣裡的雷暴氣息。但我們這輩青少年學生卻是渾然不知天之將傾、國將不國……五月下旬,學校裡正準備期末考試。儘管「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仇恨密植一再擠佔了學生的正常課程,但試還是要考的。

誰也想不到,中共中央的關於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通知》一夜之間就成了八億中國人靈與肉的主軸。關於《通知》所言之無處不在的「資產階級代理人」。對於我這個初一學生而言,實在太過抽像。恐怕連我們的老師也同樣茫然無所知。《通知》到底講了些什麼,就算最認真聽取傳達的人,亦不甚瞭然。

接下來,學校宣佈停課三天,搞「文化大革命」,貼大字報。老師們作佈置時,只極力掩飾著對未來考試成績的憂慮。三天很快過去,並沒有復課。試也不考了,孰料一拖就拖了十年……

我不記得自己寫過幾張大字報,也不記得大字報的內容了。反正每個同學都必須寫,那陣子就好像是交作業,誰也不能預見到後來的暴風驟雨——「鬥爭會」來了。我們這間建校於清朝的老牌學堂,師道尊嚴從來沒有遭受過如此侮辱性的踐踏。第一個被揪出來推上鬥爭大會的,正是我們這個班的班主任梁老師。這令我們錯愕而又頗為興奮。

其實,梁老師是非黨員,無非是在教學專業上略有點名氣,若論「牛鬼蛇神」也還排不上號。然而當時誰也不知文革該怎麼搞,鬥爭會應該怎麼鬥,而誰和誰應該是十惡不赦的牛鬼蛇神,這都只能是「摸著石頭過河」。這第一場還不是向全校公開的鬥爭會,而是由高年級一些覺悟高、鬥爭性強的骨幹分子擔任革命先鋒和運動的主力。其實按「中央文革」劃定的槓槓,這些人實在是不配的——他們都是又紅又專的好學生,多是共青團員或學生幹部。他們所佔據的革命制高點,很快將讓位於造反更果決、鬥爭更勇悍的別一批紅衛兵,先前那批學生骨幹反倒淪為「保皇派」了——此是後話。

我們這一班初一學生「有幸」參加這首輪揪鬥黑幫分子,全在於鬥爭對象是我們的班主任。我和同學一樣,只有跟著喊口號的資格,並無控訴和揭發的原始衝動。看到昔日站在講壇上令我們只能仰觀的老師,竟然被革命所輾倒,萎頓成一灘爛泥,這確實使我感到莫名的快意,我也在震耳欲聾的口號呼喝中努力編織他的罪行,卻苦於無跡可尋。

鬥爭會氣氛很激昂,內容卻很空洞,大約是曾經他調教的、現已升至高年級的學生揭發他鼓吹「白專道路」,宣揚「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在何時何地又吹噓過他所輔導的代數競賽小組得過全市第幾名……如此革命、這般鬥爭,連我這無知少年都覺得氣氛漸地有些無聊。殊想不到,須臾奇峰突起,一個高一女生站出來,面紅耳赤地指控梁老師在某一學期的晚間自修補習時猥褻過她。此言一出,登時擦燃了眾人的道德火花,人人雙眼充血,吼叫聲格外宏大起來。我眼前一晃,只見一個青年教師搶上幾步,一腳將有點年紀的梁老師踢倒。於是,更多的拳腳招呼上來了,伴隨著撕裂空氣的咆哮和橫飛的唾沫,梁老師哀絕的臉上佈滿了仇恨的口水。我們這班的同學全都呼拉拉站起來了,既震駭又激動,跟著齊齊吼叫。這是一種最為形象的直觀教育,革命原來可以如此,以後很多很多的行為都不在話下了。

隨著文革狂瀾既倒,其後更多的老師與學校領導被打倒和鬥爭,他們淪為黑幫分子是常態,反而能倖免的倒是異數了。革命所創造出來的罪名數不勝數,批鬥牛鬼蛇神再也無需「性騷擾」之類的道德助燃劑了。可怖的是鬥爭的形式一波比一波更加火爆和殘酷,簡直是鼎鑊在前!相比之下,煎熬梁老師的那口大鍋裡僅是「溫吞水」而已。

在那個狂飆年代,我若成為紅衛兵的一員,在「打倒」和「橫掃」行動中衝鋒在前的話,這堪稱革命之子,沒什麼好奇怪的。但我怎也料想不到,連初一學生也可以成為被革命的對象!

不堪回首桃李劫

一九六六年夏天,磅礡的熱風席捲全國,社會動盪不安。中共中央不斷發社論與文件,告誡工農群眾不要阻撓「革命小將」的造反行動。足見當時的普通老百姓們都瞠目結舌,不知「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伊汝胡底,甚至頗有牴觸,直到時代的奔雷在他們頭上炸響,這才曉得一個全然陌生的世道真的降臨了。

鬥爭狂潮從比較容易被指認的革命對像那裡氾濫開去,小將們開始彼此扭打和纏鬥。要說紅衛兵拉桿子立山頭乃至兵刃相見,還是下一年的事。革命之所以為革命,就是總要有人的命被革,不斷地篩選出一些類別打入另冊,以繃緊階級鬥爭這根弦。我和另一個同班同學很要好,他的父親是畫家,在第一波揪鬥潮中就被放倒了,他家門框上釘著侮辱性的「牛鬼蛇神」牌子。這位同學的日子不好過,在所難免。卻沒料到才開始學生鬥學生,就揀中了我們這一對。

八月間,初一學生的鬥爭會開鑼。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十三歲左右,卻要奮勇地經受革命洗禮了。他們要鬥爭的主角是畫家之子,我是陪鬥的。但我的倔強抗辯卻令自己升級為批鬥的首犯。其間細節情境,我沒齒不忘——我與周圍這一張張少年臉孔朝夕相處了一個學年,在課室裡操場上都是同學和玩伴。此時此際,革命扭曲了一切。我被喝令站起來,照例要低頭,報上父母成份,現在下場怎樣,等等。其時我父母還沒怎麼樣,胸腔裡一股底氣便硬朗起來。我拿著《十六條》小冊子張口就琅琅而讀,要和全班一起「學習」。大家便不忿,覺得此子太囂張,更有人喊:打他!竟然沒有打。我想,這是自己宣讀《十六條》文獻佔了先機,「要文鬥不要武鬥」,言猶在耳,要打也等下次再打好了。

現在說來,鬥爭會上的回合都很無聊淺薄,一群稚嫩少年實在斗不出水平來。我只是冷眼窺破三五個呼喝得最凶的同學,特別是最先喊:「打他!」那一位,他們的家庭成份往往比我的家庭出身還要糟糕,大抵是跟「幾類分子」那頭可以扯上關係。既然開始學生鬥學生了,就保不定也會鬥到自己頭上的,於是就搶先一步,以最激進的態勢去佔領政治制高點。世道人心——這是我涉世以來頭一次驚心動魄的解讀。

下一輪的批鬥尚未確定日子,卻見文革巨瀾轟隆有聲,其間充滿戲劇性的跌蕩,最有意思的是,最早組建紅衛兵組織的那些骨幹學生,忽又被革命的激流沖刷到河床的彎道去了,原先被打壓的一派學生憤而造反,其姿態行狀比前者愈加悍烈火爆——我本來可劃入這一營壘,但是,當其時五湖四海的「革命大串聯」,要比「橫掃」「打倒」的紅衛兵殺氣更加吸引我。

夏天過去,革命狂潮仍在巔峰,學校並沒有復課,於是我就跟著另外一間學校的學生一同「革命大串聯」去了……一九六六年就這樣在喧囂與紛亂中走過,卻不曉得還有多少故事在等著我。

一川逝波流日夜

文革在繼續深入,天下大亂,而且「越亂越好」,因為「形勢大好,不是小好,比任何時候都好!」在諸如此類的「最高指示」及社論語言的煽動下,文革高潮迭起。「一月風暴」之全國奪權;大規模的血腥武鬥;再到軍事管制……毛澤東居然為「全面內戰」擊節叫好,而且要「七、八年再來一次」,在無產階級專制下繼續革命將要制度化。

然而,盤古開天的老紅衛兵們再革命下去,真有點要「老」的意思了。就像胡錦濤,本是清華大學留校的政治輔導員,身份仍然是學生幹部,這麼一鬧騰,就留校革命了三年。這幾屆學生總要有個去處,於是「最高指示」又來了,像胡錦濤去了劉家峽水壩工地,李肇星去了牛田洋軍墾農場,而數以千萬計的「老三屆」學生則被遣散到「廣闊天地」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了。

我被分配到西江流域的一個水鄉,我們這群知青乘船沿西江溯流而上,到埠後登上基圍,遼廣的三角洲稻田就在眼底展開,一直延綿到遠處的山邊。據說這裡原來並不窮,但我們才到兩年,就眼見著它在「農業學大寨」的熱潮中迅速凋敝和窮困下去,我所在的生產小隊竟至於淪落到每個工分只值兩分錢——當時剛夠買一盒火柴!

在生產隊倒是沒有開過批鬥會了,凡有階級鬥爭的活展覽都會召集我們去公社參加,那除了鬥爭會就是什麼公審大會,前者還罷了,凡是公審必以槍決而結束。我不記得那些被槍斃者的罪名,倒記得魯迅所寫的《藥》,以及他在雜文裡為中國人喜歡看殺人而痛心疾首。就我所見,中國人果真是喜歡看殺人,當槍聲響過,來自四鄉的青年和孩子歡呼雀躍,拔腿奔向殺人現場,倒不是要蘸「人血饅頭」,而是要看死屍,或至少要看到泥土上那一灘激射的血箭;而孩子則要爭撿子彈殼……這就是我們所接受的「再教育」之一種。

當地的貧下中農並不接受我們,如同我們不怎麼接受他們。對於那個水鄉的記憶,就是「學大寨」和「以糧為綱」,把魚塘翻種禾稻;還有就是家畜的「公欄私養」,這是從省革委傳達下來的新花樣,即各戶把自家的豬都集中到一個豬欄裡,卻還各戶去給自家的豬餵養飼料,但豬欄「集體化」,豬糞就不會流失,如此這般,就對以糧為綱有了幾分貢獻了。關於水鄉「學大寨」運動的印象,大概只有紫雲英是美好的。這是一種綠肥,晚稻收割後,田野紫色繁花開得如火如荼,開春犁地紫雲英便化為肥料——這唯一美好的事物現在反而失傳了。

兩年後,我轉赴海南島,此為知青生涯的另一站。我棲身於五指山脈深處的一個軍墾連隊,在那裡墾荒種橡膠——那年我十七歲。

歲月河山入夢頻

羅大佑有一首歌《愛人同志》唱道:「在那批判鬥爭的日子裡,你要好好保護自己」,每每吟唱此段,我都感觸良多。在海南軍墾兵團的「崢嶸歲月」,此間的批判鬥爭之頻密,令人惶惶不可終日。我終於沒能好好保護自己,在某年某次政治運動中,我被歸類為鬥爭對象,不過還只是從犯,首惡是一個已經戴罪在身而在連隊改造的老會計師老林,據說他是一九四九年之前全海南島僅有的兩個註冊高級會計師之一,越南的保大王朝曾聘請他過去為宮廷開支作審計。我在五指山幾年的艱辛歲月裡,老林是我的忘年交,他見聞廣博,有一肚子故事,古典文學根基也很扎實。我們出工放工經常在一起。

在日據時期,越南保大王朝是親日的,儼然是日寇的傀儡政權。即便保大王朝是抗日的,就憑它是君主制,也是「反動透頂」,老林居然曾受聘於這個腐朽王朝,便是想不當牛鬼蛇神也難了。老林自四九年後是「內控」人員,雖然在海南島仍為這一行的泰山北斗,桃李滿門,但日子早就不好過。文革一來就被打倒,發配到最偏遠的山區深處來監督勞動。每逢新一波的政治運動,老林必是批鬥對象,已屬死老虎。但這一次的罪名多了新款式,是對知識青年進行「精神腐蝕」。我自然就是被「腐蝕」的那一個了。我和老林被連場批鬥,身心交瘁。

有一個細節要交待,老林頭髮斑白的後腦勺天生有一個肉瘤,形狀比雞蛋略大。據知在我未到海南時,老林在鬥爭會上已被造反派懷疑這肉瘤裡藏著發報機,要生生剖開來「徹查」。別以為這是虛言恫嚇,在文革瘋狂的年代,這是完全可能做得出來的。

在這一輪的連隊批鬥會裡,再次有立場堅定和鬥志激昂的積極分子舊話重提,威脅要用橡膠割刀活剖老林的肉瘤。我雙腿顫慄,冷汗淋漓,實在抗不住了,在連隊百多號人的怒吼威逼之下,終於囁嚅「交代」:老林的確跟我說過,在越南時有一次保大王室在劇場看戲,包下好幾個包廂,他是聘來的會計師,也有禮遇。他的座席旁邊這個包廂坐的據說是最漂亮的王妃。老林整晚都無心於舞台,只想看一眼王妃的廬山真面,但因包廂的設計角度,他最終未能如願,只看到王妃垂在護欄上的纖纖素手,如象牙雕刻一般細緻……這是老林告訴我的軼事之一,還有天南地北的更多故事,我都不能往外掏出來,自忖挑這一個最輕描淡寫的段子,好讓自己過關,也讓老林就坡下驢,反正他早就是死老虎一隻,也不在乎多出這麼一個小故事(關於批鬥會始末,見《深山老林的故事——文革瑣憶之二》)。

事態大致如我所料,老林循例被「深揭狠批」,繼續監督改造。我雖被打入另冊,卻免予戴上什麼帽子。然而多年以後我仍縈繞於心,為自己十八歲時的怯懦而懺悔不止……文革恍如一個超級大舞台,在裡頭沒有獨善其身的看客,大家都是演員。

四十年後,萬勿再拿「四人幫」和毛澤東來做托詞。誠然,我們曾經受過蒙蔽,但是文革長達十年之久,全民亢奮,舉國癲狂,竟至於「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整個民族的生死歌哭迄今仍在耳畔迴盪,這是全體中國人的責任,說到底,我們都應該反省和承擔自己的那一份罪責!

……我終於離開海南島了,文革卻尚未結束。我實在不知道,如何能在苦難與痛悔中救贖自己的靈魂?

十年未解千歲憂

一九七五年,我回城進了一家製造鎖工廠當工人。其時天下紛紛,什麼「評《水滸》」,反「投降派」,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但以我所見,至少在工廠裡以及在坊間的街談巷議裡,「革命」已不是個好東西,人們的心理疲態已到了臨界點,差一寸半分就進入逆反狀態了。

說來也算歷史性的機緣,一九七六年,我在無法排遣時代的苦悶與憤懣之際,塗畫了一些詩詞,都是格律欠通的青澀之作,裡頭卻充斥著對歷史的反叛和對現實的質疑。那時候,有一女子從北京來廣州玩,認識了我。她也是知青,剛從延安回京,我們不知怎的就談到一起去了。她帶走我這一組「反詩」——我們都始料不及,天下風雲突變!她回京不九就爆發了四五天安門事件,她像眾多熱血青年一樣,在廣場奔走,張貼傳單,其中就有我的多首「反動詩詞」在內……

劫難臨頭了,天安門廣場血濺十步,恐怖氣氛籠罩了整個國家。北京市公安局發下了通告,層層傳達,其中列出十篇至為反動的詩文的影印件,排在第一的就是廣為傳誦的「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撒淚祭雄傑,揚眉劍出鞘。」我的其中一首「反詩」也赫然上榜——我們自知無幸,早晚也是一個死,便乾脆在這一年的九月相約重聚於北京。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個晚上,我在北京女朋友的家翻閱她家收藏的禁書,這時來了個客人,看來很熟落,但來人看見有我這個陌生人在,便不好啟齒,但閃爍其詞拖拉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把主人拉到廚房裡關上門嘈嘈切切咬了半天耳朵……不旋踵,我就知道「四人幫」被捉起來了!

天下陡然一變,沉滯的國脈恢復了搏動,我那段日子就在北京,身歷了令人目不暇接的大轉折。儘管當時「以華國鋒為首的黨中央」尚不肯宣佈文革結束,還要「繼續革命」下去。但舉國上下人心所向,文革實際上已壽終正寢了。

從那以後,中國發生了連番巨變。令人扼腕浩歎的是,集權政治制度卻依然如故,宛如長滿銅綠的古鼎,沉重地壓在中華民族的命運線上。猛回首,文革劫灰恍已凝固為記憶的岩層,但中國上下幾輩人都未曾認真清理過這創巨痛深的歷史,因為這是不被允許的。

去歲大張旗鼓地紀念抗戰勝利六十週年,紀念鄭和下西洋六百週年;今年隆重紀念中共建黨八十五週年,紀念長征勝利七十週年。唯獨不得紀念和反思四十年前的文革夢魘。在極權思維的羈絆束縛之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樣的國家,是不會有長進的。(待續)

(寫於2006年5月16日)

(新世紀)(//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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