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葭 : 米蘭•昆德拉作品淺析之一
【大紀元8月9日訊】(一) 靈與肉為什麼要分開?
一對情侶開車去渡假,忽然興起,玩了一個遊戲。在加油站加完油後,姑娘扮演順路搭車的陌生女子重新上車,於是兩人的關係變得複雜微妙起來,姑娘模仿那些曾經和戀人偷情過的輕佻女子,而姑娘自身的靈魂又不斷跳出來交叉出現在戀人面前。這是米蘭ܮ昆德拉的短篇小說《搭車遊戲》裏講述的故事。姑娘的本我代表著為戀人所愛的靈魂,而模仿的卻是戀人偷情時肉體上的滿足。而最終,矛盾和猜疑使遊戲者並為達到他們所期待的靈與肉的一致──姑娘得到了從未有過的肉體上的快感,卻失去了在戀人心中的詩情位置。在昆德拉的長篇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有一段關於詩情記憶的描寫:“人腦中看樣子具有一塊我們可以稱為詩情記憶的區域。那裏記下來誘人而動人的一切,使我們的生命具有美感。從他遇到特麗莎起,再沒有女人有權利在他大腦的那一區域中留下一絲印痕。”
一生曾與至少二百個女人發生過性關係的湯瑪斯醫生,在他的大腦中,固執的留有這樣一片詩情記憶區,這裏沒有肉體快樂上的記憶,只是小心的珍藏了一個女人的靈魂。在米蘭ܮ昆德拉的小說中,靈與肉的關係是一個永恆的主題,靈魂似乎是必定要自肉體分離出來。作者固執的認定靈與肉是南轅北轍的,為什麼呢?
特麗莎的童年記憶中,最令其心理沮挫的竟然是母親的赤裸。她害怕自己的肉體與她人具有共性。無數的夢境中,她恐懼一排排無法分辨誰是誰的肉體。因為肉體的物質特性,使其本身無法將自己與其他肉體區別開來。特麗莎隱約明白了一個道理──本體的獨特性在靈魂。為了自己的獨特的靈魂,她來到布拉格。靈魂浮出身體的特麗莎出了一個洋相,她的胃咕咕叫了起來。於是昆德拉說:“人們忽視自己的身體,是極容易受其報復的。”特麗莎的胃殘酷地揭露出人類的一個基本經驗,即心靈與肉體不可調和的兩重性。
不管是《搭車遊戲》中的姑娘還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特麗莎,她們都渴望靈與肉的完美統一,並為此付出代價。然而最後她們無一例外的的失敗了。姑娘的遊戲中,身兼二職,希望可以體驗戀人與那些偷情的女子之間的性愛,她終於享受到了欲仙欲死般的性愛高潮,卻丟失了在戀人心中聖潔的不可取代的詩情記憶;特麗莎在與工程師的出軌中,終於發現,原來不愛一個人,也可以與這個人做愛,也一樣可以得到肉體的快樂。作者由此告訴我們,性愛是一種物質的東西,物質化的一如我們的肉身。而只有單獨分離於身體之外的靈魂才能真正飛升天堂。靈魂與肉欲的交合使靈魂降低了格調。肉身的沉重壓抑了靈魂。
(二) 媚俗──靈與肉糾纏不清的世界
題名“靈與肉”的兩章內容中,作者和我們一樣在追尋一個答案:在靈與肉之間,我們終究可不可以找到一條和解之路呢?
事實上,人生活在世間的狀態,大多數時間是混沌不堪的。我們常常精明到在極其相似的兩件事情上尋找細微的差異,卻忽略了本質不同的東西之間的明顯界限。湯瑪斯則是作者給我們的一個清楚的例外。靈與肉是兩個王國,湯瑪斯偷情、偷腥、偷歡,但在穿越這兩個王國的疆界之時卻從不偷渡。理解他的薩賓娜於是說:“我喜歡你的原因是你毫不媚俗。在媚俗的王國裏,你是個魔鬼。” 湯瑪斯的確不媚俗,因為他不投降於靈與肉糾纏不清、抵觸齟齬的世界。
隱約覺得媚俗這個詞,在翻譯中選擇的並不特別恰當。但是實在也想像不出更適合這種靈肉糾纏的狀態的中文單詞。媚俗的本質是人類堅定的認為對自己的生命具有所有權。書裏有大量的關於媚俗的例子。美國參議員陶醉並眩耀草坪上奔跑著的孩子們的幸福;布拉格五一慶典的遊行隊伍和口號;奔跑穿越柬埔寨邊境的女明星等等。當我們把幸福的定義集中在物質狀態下時,我們的世界就是純粹的媚俗的世界。所有看似美好的東西,快樂的東西甚至崇高的理想統統產生於由物質所決定的意識時,媚俗便不可避免的發生。
昆德拉說:“媚俗的起源在於無條件的認同生命的存在。”並且依賴於生命存在的基礎──物化的一切,我們的社會和我們的肉體以及所有適合並對我們的生存提供養份和依據的東西。因此可以認為,媚俗是混同意識(靈魂)和物質(肉體)的齷齪結果。昆德拉筆下的媚俗並沒有局限在特殊的極權狀態下,雖然在小說中無法不流露出由於自身的經歷和對蘇聯統治下的捷克現狀的不滿,但是當薩賓娜看見德國一個政治組織為她舉行的畫展中,描述她的畫是為反對共產主義而鬥爭時,她憤怒的回答:“我的敵人是媚俗,不是共產主義!”事實上媚俗普遍存在於靈魂被肉體遮蓋的世界,由物質所決定的意識宣揚的世俗的美好,是不具備真正的審美價值的。
靈與肉是我們生存的兩極。小說中提到史達林兒子之死:“當他不忍再看到人類生存的兩極互相靠近得瞬間可及的程度,當他發現崇高與卑賤、天使與蒼蠅、上帝與大糞之間再無任何區別,便一頭闖到鐵絲電網上觸電身亡了。 ”史達林兒子死了,可是活下去的人們依然無法擺脫生活強加於每個人身上的媚俗。沒有人可以被世俗赦免,在這個社會裏。媚俗是一道為掩蓋死亡而關起來的螢幕。為了生存,為了豁免死亡,我們無可避免的媚俗,甚至媚眾。
由此回到開頭的那個問題上。不需要答案,因為我們只能生活在這個媚俗的世界,沒有第二個空間。
貝多芬的聲音宣佈:“非如此不可!”
人生是從誕生到死亡的漫漫迷途,媚俗是存在與忘卻之間的必經之路。
薩賓娜依然想逃避媚俗,逃避從存在到忘卻的必經之路,薩賓娜選擇的方法是背叛。
(三) 四種類型的人
昆德拉在小說中根據人們渴望承受的觀眾的目光的種類,將所有的媚俗者分成四種類型。
期待公眾的目光的人。歌星、影星還有政客。
期待熟悉的人的目光的人。沙龍和酒會的主人。
期待愛人的目光。當他們的愛人閉上眼睛時,他們的空間將只剩下一片黑暗。
最後一種是夢想家的期待,他們是永遠為遠方的某一雙眼睛生活的人。
照個鏡子,你屬於哪一類?
(四) 薩賓娜的背叛之路
“薩賓娜認為,生活在真實之中,既不對我們自己也不對別人撤謊,只有遠離人群才有可能。”薩賓娜就是這樣一種人,永遠在逃避不可逃避的東西。薩賓娜的逃避的方式叫做背叛。背叛是打破現有的規律,背叛的成功繼續則需要堅定的自我掌握。依靠這兩條,才能從媚俗之喧囂大路悄然隱入旁邊的某個平靜的小樹叢。有媚俗的廣闊大路,就一定會有通幽的小徑。在中國也有薩賓娜,他們被叫做隱士,比如陶淵明,比如令狐沖。他們以歸隱田園和遠離江湖來抗拒媚俗的世界。然而薩賓娜卻在她的背叛之路上遇到了致命的問題。薩賓娜說:“沒有目的的美。說得對。換一種說法,可以是‘錯誤的美’。世界上的美整個兒消失以前,美還會依賴著失誤而存在一陣子。‘錯誤的美’──這是美的歷史上最後一個階段。”
背叛即是一種沒有目的的美,它違反了美的本意,具有毀滅的傾向。然而這種對本意的違反卻具有奇特的審美價值。所以說是一種錯誤的美。一次背叛後,需要另一種新的忠誠才可以維持這種背叛,換句話說:背叛後需要有明確的投靠物件。否則的話,如果沒有明確的投靠物件,那麼結局就是第二次背叛的產生──對第一次背叛的背叛發生後,第一次背叛成為記憶中的一種短暫錯誤的美。
所以薩賓娜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背叛,最後完全消失。
成功的背叛必須要有明確的投靠物件。笑傲江湖是一個偽命題。令狐沖對江湖的背叛是失敗的。陶潛卻是一個特例。陶潛所追求的適意,是一種舒適的涵義廣泛的境界,與忠誠毫無關係。然而在遙遠的年代裏,這種境界卻被寬容的允存下來。於是陶潛給後人留下了這樣美好的詩篇:“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他使這種“錯誤的美”得以永恆。世外桃園也因此而成了媚俗世界裏的人們最遙不可及的一個夢。
(五) 尼采的眼淚──人類道德實用目的的否定
《創世紀》說,上帝創造了人,是為了讓人去統治動物、植物和其他一切萬物。昆德拉說,這是因為《創世紀》是人寫的而不是馬寫的。上帝是否真的賜予人類管轄萬物的權力,這並不重要。因為人類的道德體系已然根據實用主義將人天然當做了造化的管轄者。笛卡爾說人是自然的主人。但是尼采不這麼認為。在看見馬夫抽打一匹馬時,尼采抱著馬放聲痛哭。
“這就是我所熱愛的尼采,正如我所熱愛的特麗莎──一條垂危病狗把頭正擱在她的膝蓋上。我看見他們肩並著肩,一齊離開了大道向下走去。那條大道上正前進著人類,‘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在尼采的眼中,對人類的個體是失望的。但是對人類的整體,對萬物和自然,卻是充滿了憐憫和慈悲。讓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于自然之中,和魚和馬同生──在這種天堂牧歌式的生活中,沒有人類的實用庸俗的道德。對天堂牧歌的渴望,就是人不願意成為肉身之人的渴望。一支奏響于天堂的牧歌,喚醒了沉睡於肉身之下的靈魂。
蘇醒的代價是什麼呢?
(六) 永劫回歸──生命中的輕與重
“永劫回歸”的意思就是昨日的無數次重現。這只是一種幻覺,因為真實的生活中,我們只能經歷一次昨天。昨天不可以再現,無論痛苦還是快樂。
我們生活於“永劫回歸”的反面狀態,一種不可經驗的生活。某個時間過去了就永遠不可能被復原重現。因此我們不能比較生活的好壞,因為只有一次的生活,沒有可對比判斷的物件。永劫回歸的反面就是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只能經歷一次的生活,因為無法比較而沒有存在的意義。“一切都被預先原諒,一切都被可笑的預先允許了。”這種狀況顛覆了道德存在的意義。
我們只能活一次。因為只能活一次,肉身的意義輕如鴻毛。所有的經歷因為忘卻而充滿了甜美的輕。
巴門尼德說:輕為積極,重為消極。
而貝多芬認為,重是積極的東西。我們不應該忘卻,在我們蘇醒了的靈魂之中,總會有值得千百次重複和回歸的記憶。“永劫回歸”可以存在於蘇醒了的靈魂之中。意識中可以達到的永劫回歸,才是生命之本源與價值。
靈魂蘇醒的代價是沉甸甸的意識。
04/30/2004(//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