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雅圖的雨夜
傅憶眉常常會有這樣的感覺:自己並不適合生活在西雅圖這樣的城市,四季裏煙雨連綿,雨霧如紗幕一般懸在天空中。即使是天晴的日子,陽光也像剛流完眼淚的少女,略帶著陰翳。潮濕寒冷的天氣,使憶眉的哮喘常常發作,隨身總要帶著噴藥管。儘管如此,她還是在西雅圖一住就是十年。許多的時候,她獨自穿行在狹小擁擠的街道裏,或者坐在路旁的速食店,喝滾燙的咖啡,注視窗外的雨絲和路人;或者當她的車在高速上行駛,遙望直入雲霄的太空針塔,她的心裏都會湧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感情,那就是,她非常非常愛這座美麗的城市。
十年前,她只是個剛畢業的窮學生,而現在的她,已成為生活優裕的中產階級。她和淩凱有自己的房子和汽車,穩定的工作;每年的七月,都可以無憂無慮的去海灘度假。這一切自然與這城市本身的高速發展無法分割開來,但是以上的林林總總並不能成為她不肯離開這裏的理由。以她和淩凱的實力,他們可以選擇更好的去處;她在此地的生活也並不像人們一望而知的那樣幸福,很多的時候她的內心是煩亂不堪的。可是即使這樣,半年前,淩凱準備調到達拉斯時,她仍然激烈反對過。不過淩凱後來還是成行。淩凱做決定的事情,旁人是很難說服的。
憶眉的樣子是精明睿智的。上學是高材生,工作年年加薪,置業和投資總比旁人划算得好。憶眉話並不多,不喜好理會旁人的事情,朋友大多是君子之交,偶而一兩個好友可以說些較為體己的話。丈夫是憶眉自己選的,多年的同學知根知底,淩凱在各方面的條件也都是讓人無可挑剔。有了陽陽之後,由於憶眉的身體不是很好,他們就決定不再要孩子。憶眉的哮喘是由於先天性免疫機能缺陷,雖然常發作,但是藥物完全可以控制。
此刻的憶眉正坐辦公室裏,專心致志的對著電腦。她在對整個的資料庫系統做每日例行的備份,這工作對她來說早已駕輕就熟。憶眉服務的公司DM網路公司是一家以經營電話網絡轉換設備的公司,她是掌管著整個公司資料庫的幾個資料管理員之中工作年份最長資格最老的,連總裁都敬她三分。
電腦上的時鐘顯示是上午九時,達拉斯應該已經快近中午,憶眉撥淩凱的手提電話,卻是關著的,想是已經登機,淩凱會乘今早的航班回來。憶眉今天事情不多,下午可以早些回家。昨天她就特意去超市買了牛排和海鮮沙拉。
她接著做會計部門的資料庫的備份,卻發現有檔被刪除的痕跡。這倒也是正常的,但是她並沒有在刪除區裏找到相應的被刪除的檔。那些檔已經被剪碎了。她忽然想,什麼人,這樣著急把剛刪除的資料即刻剪碎,這是嚴重違反資料庫管理規定的。思索片刻,她檢查刪除的時間,卻是頭天的晚上。這資料是高度保密的,除她之外,能看到的,大概也就是CFO(總財務官)了。是什麼原因,讓CFO晚上來親自刪掉剪碎這些檔?憶眉越想越可疑,外面響起敲門聲。她連忙把那些系統關閉掉。
市場部的同事王曄約她去吃午餐。她是憶眉A大的同學兼個閨中密友。倆人就去樓下的餐廳。憶眉吃三明治,王曄吃義大利麵條,“你家淩凱幾時回來呀?”“就是今兒呀。”“那晚上你們安排什麼節目?”“都老夫老妻的,懶得跑,挨家呆著吧。”憶眉又問王曄聖誕會去哪兒玩,王曄抱怨最近她的銷售業績不好,沒心思。
“這天氣真可惡!俺天天在外跑,雨雪天開車,跟出生入死有什麼區別。”王曄突然罵道。憶眉在喝咖啡,並不做聲,這是她的習慣,不說沒用的話。王曄就說:“淩凱在達拉斯混得還好嗎,我看你這身子骨就不用再上這個班了。我都想回德克薩斯,想起上學時釣魚釣螃蟹的真寫意。”
憶眉忽然陰了臉:“我可不覺得德州好,到處都是牛糞味兒。”
王曄笑道:“你太誇張了吧!”這時人事部的負責人大衛微笑著過來坐下:“兩位女士聊什麼這麼熱鬧啊。”王曄這陣子情緒十分不穩定,立刻從抱怨天氣轉為抱怨公司:“公司可真能坑我們,養老基金就只能買公司股票,這算什麼!”大衛說:“公司業績很好啊,股票你不買外面有人買!”王曄撇嘴:“業績好不好哪里由你說了算,我這裏產品賣出去才算好!”大衛是很高雅的老美,受不了這樣直接了當說錢的事情,吞下漢堡走人。
憶眉忍不住問:“你那裏真的什麼也賣不動了?”
王曄苦笑:“你看看這市場有多萎靡!”忽又想起道:“最近倒是有可能簽個大買賣,就是布魯克網路設備公司,他們會買我們的寬帶全套產品。”憶眉問:“是鄭宏跟你聯絡的吧?”
王曄點頭,憶眉吃完收拾桌上東西。
王曄看她一眼:“我們這批同學中,就屬鄭宏升的最快。”
“他是去年升的副總裁吧。”
“你還問我?這麼風光的事情他能不向你彙報嗎。”
“布魯克是目前最有潛力的網路公司,股票多堅挺!鄭宏最近又要結婚了,未婚妻是從臺灣來的,聽說是有線電視老闆的千金。”
十年裏鄭宏結了三次婚,一次比一次精彩。有次憶眉笑問他是否還會再結下去,他說也許,因為配得上同他白頭到老的人和別人結婚了。
鄭宏說這話時眼睛緊緊盯著憶眉,憶眉則迅速避開他灼熱的眼神。
下午憶眉接著工作。手頭工作做完時,心口忽然有些涼。她體虛怕冷,就去廚房倒杯熱可哥喝著,一邊往家裏打電話,淩凱該到家了。
電話卻無人接聽。飛機晚點了?憶眉忙又撥淩凱的手提電話,很快聽到他的聲音,“你到家沒有?”“早到了,沒什麼事情,我就去接陽陽了。順便帶他去買玩具。”憶眉忽然生氣:“到家也不打個電話。”“我打了,你那裏占著線,我就先去接陽陽。我剛給他買了個Super Mario,馬上就回家。晚上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吧,你幾點回來?”憶眉想起下午秘書是打了個電話來問湊份子的事,大約就三分鐘吧。她心裏忽然有股氣流往頭頂湧,“你怎麼就這樣沒耐性,你不能隔一分鐘再打,你……”這樣的話便要衝口而出時,卻被她吞藥似的囫圇吞下,生硬的改口道:“我晚上加班,你帶陽陽吃麥當勞吧。”淩凱忙在電話那頭問:“一定要今天加班嗎,那我們還是回家等你吃飯吧。”手提電話聲音有些嘈雜不清,聽筒裏一直有嗡嗡的雜音小聲鬧騰著,想是他現在正在哪個購物中心,憶眉無法從他那一貫就不大的說話聲音中判斷他到底有多失望,心裏也煩躁鬧騰起來,她頑固的堅持道:“公司有要緊的事,你不用等我了,我會很晚回來。”說完收線。
憶眉呆坐在電腦前。忽然她憤怒的開始敲擊鍵盤,Unix系統發出一連串無效指令的抱怨。她瘋狂的按回車,螢幕上的游標胡亂移動著……
不知什麼時候起,她的理智開始占上峰,也許是在無意的敲打鍵盤中不自覺的進入財務系統後,她想起那被刪除的檔,心裏一動,於是就在系統裏搜索還原那些被刪去的檔,這是件非常繁瑣的事,花了半個下午時間,她終於在硬碟上的某個角落找到那些被刪除的檔並把它們還原出來。
憶眉閱讀那些檔,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那些都是原始的財務報表和修改過程中被棄除的檔,從上面看公司去年一年的業績實在糟透了,早在去年最後一個季度就已是入不敷出,瀕於倒閉,做假賬無非是為了欺騙員工和股民。這在美國一些公司是常發生的事,憶眉沒料到自己公司也會輪到,想到自己十年的養老保險就要變成一堆廢紙,她憤怒不已。
走出公司大樓的時候已經是晚八點了,濕潤的冷風迎面吹來,寒氣透過冬衣滲入她的肌膚,迅速傳遍的她單薄的身體,憶眉感覺自己心口有些發涼,她來不及的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於是她從手袋裏掏出藥管,輕輕噴了兩口,渾身被凍僵的血液立刻又開始流暢了,她用力吐出一口氣,裹緊外套朝停車場走去。
一輛熟悉的汽車停在了她的面前,車窗搖了下來,她看見淩凱在裏面對她微笑。
她在淩凱替她打開車門後,上車坐定。
“我自己可以開車回去的。你丟下陽陽一個人在家……”昏黃的燈光下,憶眉的眼睛來不及的打量著分開三個月的丈夫,一邊卻埋怨道。
“媽咪,我在這裏呀!”話音未落,陽陽從後座躍起摟住了憶眉的脖子。
憶眉立刻笑了,“陽陽你趴在後面不做聲,嚇媽咪一跳!”
“爹地叫我不要出聲的!”
“陽陽你出賣爹地。”淩凱笑著把陽陽抱到了前排他和憶眉中間。
憶眉伸手撫陽陽的腦袋,笑著對淩凱說:“快開車吧。”
淩凱微微側過身體,在憶眉左頰上吻了一下,拍拍兒子的臉蛋,啟動汽車。
汽車迅速在清冷的街道上駛過,憶眉看窗外,燈光在漆黑的夜中遊弋,仿佛黑炭燃著時迸出的點點火星。淩凱問她:“憶眉工作順心嗎?”她點頭,立刻想起剛才那些復原的檔,她停了一下,又再次點頭,“還好吧,老樣子。”
淩凱就專心開車。汽車漸漸駛入密集的住宅區,燈火在公寓和住宅的視窗閃爍,無數溫暖家庭的氣息,似乎正將這冷夜慢慢燃盡。憶眉知道有一窗燈火在他們到家後也將彙入這冬夜的燈海,那是屬於她的一窗燈火,於異國的土地上奔波十幾年,倚窗回眸,憶眉心裏的煩惱,究竟是什麼呢?(//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