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3月7日訊】人生的軌跡划了個半圓。這個半圓也實在大,從東半球越過浩瀚的太平洋划到西半球。半圓不對稱,不平衡,總有點缺陷感。我多么想划一個整圓,從西半球再划回去。可不知此生還有沒有這個机會。好几次在宁靜獨思之中,驀然間詫异自問,我怎么就到這离自己生長地万里之遙的异國他鄉來了?在記憶的土壤中揮鋤發掘,哦,是了,那蹣跚的足跡是這樣紀錄了自己蹇促的生活。
由於不屬“老三屆” ,無緣赶上77、78年恢复高考的“尾班車” 。后幸虧八十年代初成人高校興辦,我始得以一圓少年時代已存的大學夢。但是被打入政治另冊所遭受的政治歧視使我深感其扰。
82年,我同時就讀于廣州廣播電視大學中文專業和廣州職工業余大學四年制机械制造專業。前者毋須入學考試。后者則須。報考要出具單位證明。厂長辦公室、厂勞資科、組織科、几個部門推來推去都不給我寫。磨了許久,有個厂頭說:“那家伙(指我)都做了十几年的工人,還想去考大學,諒他也考不上。寫給他吧。省得羅嗦。”我這才拿到證明。三百多人報考。只考語文、數學、物理三科。錄取96人,分兩個班。我以總分第二的成績考取。
解決了入學關,接著就是上課關。廣播電視大學中文專業好辦。每星期授課10節,白天晚上都有播出,听收音机就行了。職工業余大學的机械制造專業就大相徑庭。它每周授課16節,分四個上午進行。我只得向工厂申請時間。厂頭兩眼一瞪:“不是說業余大學嗎?怎么要白天上課?”我語塞。幸虧車間有中班,下午4點到晚上12點。有些人不大愿意上中班,車間頭正為此煩。我說讓我長期上吧。這正中他下怀,同意了。
一路讀下去,不行了。除每星期16節課外,還有許多實驗課。二年級下學期有連續四個星期全脫產的課程設計,听說四年級下學期是全學期脫產搞畢業設計。我想,上中班已不能解決問題了,必須另辟蹊徑。遂發功把我完全正常的血壓沖到180,拿到病假單。從文革時期參加反政治迫害的造反運動到七九民運,我是“死不改悔”的“動亂分子”。但又屢次僥幸漏网。雖挨過批斗關押,但始終未蹲大獄。厂頭恨得牙痒痒的。這會儿好了。厂頭們彈冠相慶,劉國凱那家伙我們收拾不了他,現在天收他。看他什么時候就爆血管、腦沖血吧!
不過未几厂頭們又感到划不來。因為總不見我爆血管死掉,還上課上得歡。於是省悟到是否被我耍了。他們遂指示厂醫務室与廣州工人醫院(后改為廣州第四人民醫院)心血管科聯絡。請該科主任專門為我檢驗。一般量血壓是坐著量,這會儿那主任要我躺著量。我照樣發功把血壓沖到180,過關而去。這發功要有很強壯的体魄。外弛內張,用很大的勁卻气不喘心不跳。要讓旁邊的人看不出來。整個七十年代我都在晨練和夜讀中度過。本來舉重和田徑是對立的。而我強力鍛煉得既可舉起100公斤杠鈴又可在市級田徑運動會上奪得1500米和3000米的冠亞軍。面對工人醫院心血管科的診斷證明,厂頭們黔驢技窮了,只好作罷。不過他們聊以自慰的是,劉國凱那家伙身体垮了,全病休了,吃勞保了,只能拿百分之七十的基本工資,更沒有獎金,讓他受窮去吧!
就這樣,我完成了電大中文專業,業大机械專業,以及后來華南師大五年制函授歷史專業的所有課程。
中文和歷史是愛好,机械是為了謀生。四年級時我就開始尋“跳槽”之路。有間技術力量缺乏的集体所有制工厂愿聘用我,并答應資助我全脫產做畢業設計。听說我要求調厂,有的厂頭說:這种家伙要走就走吧,省得在這里搞搞震。(粵語,搗亂之意)但厂書記說不行。我去問他什么理由?他陰笑著回答:“無可奉告!總之你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只能在這間厂!”听說他還批評了打算放我走的厂頭。說劉國凱的事情上頭有交代,只有他和保衛科長知道。不知道不要管。我遂由此洞悉上面交代他們“內控” 我。但是,我很快又找到其他出路,就是到深圳寶安的港商厂去。港商厂只要應聘者提供身份證和大專以上畢業證書,不需要人事檔案。經過筆試、面試我被聘用。一到職薪資是我在國營厂全職上班時的四倍,還包食宿。干了大半年突然厂長(這間港商厂的結构是港方人員任經理,掌管技術、材料、購銷和港籍職員人事。大陸方人員——即該鄉党書記任厂長,只管大陸籍員工人事。)找我談話。拐彎抹角地講了許久才兜上正題——要我辭職。我說我干得很好,港方經理也很滿意,為何要辭職?那鄉党書記說,你還是回到你原來的國營厂去吧。我明白了。不過,我仍感到不解,他們是怎么知道我在這間港商厂的?我每半月休息兩天回廣州一次。看來是每天對我家作全天候監視,一旦發現我就全力跟蹤,一直跟到這里。當然,這不會是厂里那班頭頭所為,一定是公安當局的手本。這間厂是沒得干了,但我堅決不回廣州。未几我又在寶安另一個區的港商厂里找到一份待遇和職位更好的工作。此后雖不見公安再來騷扰,但這多年來种种情況的迭加使我原來猶豫不決的移民意向明确起來。走吧,走吧,遠遠地离開這如影相隨的政治歧視和政治監控吧!
來到這异國他鄉的陌生土地該干什么呢?在紐約這個商業、金融、旅游城市,我的机械技能是毫無用武之地的。是否繼續作個“老學生”呢?經聯系得知,憑華南師大的歷史本科畢業學歷可毋須經入學試即可在紐約市立大學報讀歷史碩士學位。可是連過英文關這可能要熬四年,家庭生活怎么辦?大陸的積蓄只夠買了飛机票和初步安下家。其余就從零開始了。打工是維持此時此刻生計的唯一選擇。更何況間接得知一個朋友讀了個歷史碩士,寄出百多封求職信皆杳無回音,最后還是只得到一間家私鋪做送貨司机。無美國學歷、無流利英語口語者非但決不可做白領夢,甚至老外的藍領工都很難打得進去。大多只能到僧多粥少的唐人街里“人相食”。我輾轉地做衣厂燙衣工、餐館雜工兼送外賣、倉庫搬運工。有位老板對我說:“美國唐人街的工是全世界最辛苦的。如果挨不住就趁早回去!”不錯,的确如此,但我決不打道回府。盡管深圳的工作境遇比美國好得多,但在美國我不再遭受政治監控的侵扰。天平還是向這邊傾斜。更何況在美國境況并非一成不變。我討厭廚房,也討厭整天站在一個位置上燙衣。搬運工純出賣体力亦不應是長久之計。那干什么好呢?做送貨司机吧。我喜歡抓著方向盤的感覺。記得小時候坐公共汽車時,我總設法坐到司机旁邊的座位上,過把司机癮。心想什么時候我也能開車就好了。
我考到駕照,又在周末獨自駕著几百元買來的破車到紐約市里四處兜轉,有點信心了就去應聘司机工,很快找到一份送肉類的工作。做了几天就明白為什么報紙上長年有肉食公司招人。這工作真夠嗆。所有貨物都在冰庫里。夏天外面攝氏30度以上。冰庫里則攝氏零下十几度。穿著單衣進去搬貨冷得發抖。如果加件預備的厚衣服進去,老板見了一臉不屑。工友說,你這樣老板會不高興的,覺得你太嬌气了。你看我們都是不加衣服就進冰庫的。我心里反駁道,這簡直毫無人道。遂決心尋机會“跳槽” 。
終於,我在介紹所找到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的司机工。由於其客戶基本都是老外,需要一定的英語,這就等於對許多來自廣東或福建鄉下的移民和偷渡客關上了門,讓我這類略通英語的求職者逮到机會。
見工時秘書小姐把我帶進老板的辦公室。老板整理著他桌面上文件之類的東西,瞧都沒瞧我就問道:“做過送貨司机嗎?認識紐約五大區的路嗎?知道在紐約做司机是要兼做搬運的嗎?”“做過,認識,知道。”“在哪間公司做的?”“在利發肉食公司。”老板抬起頭來瞟我一眼:“多大年紀?”“三十九。”一位朋友曾教我說:“從前林彪說不講假話辦不成事,現在你是不報小年齡就找不到好工。記住,找工年年三十九,超過四十就沒人要。”這會儿我是硬著頭皮“活學活用”
了。老板審視的眼光在我臉上盤旋,似乎要從我的面部線條中探究出我所報年齡是否屬實。少頃他說:“跟我來!”他把我帶到倉庫指著一堆貨物對我說:“你把這堆貨搬到那邊去,這里要騰出來進一個貨柜。記住,這是行李車,要輕放。”我應聲上去干起來,不多久就完成。從我熟練的動作,老板對我的搬貨經驗和膂力感到滿意。說:“明天來上班吧!”在我滿身輕松地要离去之時,老板叫住我說:“把你的駕駛執照拿來复印存檔。”這執照上是有出生年月的。西洋景總不可馬上揭穿。我急中生智說:“對不起!今天出門匆忙,忘記帶錢包。”“那就明天吧。”
次日我准時上班,心里正為執照之事忐忑,但恰好從這天開始一連几天工作都特忙。一上班就不停地搬貨送貨。約一星期后比較松緩了,老板再提起執照的事,這次我只得硬著頭皮交上給他。他看了執照,向我丟來一瞟。那眼神是在說:“你這家伙玩花樣。”不過,大概是由於這几天我的“工作記錄良好”,公司里正忙,需要人手,老板從實用主義出發,對我瞞報年齡的“錯誤” 免予追究了。
很快,我体認到在紐約所有送貨工之中,我屬最优越的一類。优越有四。一是所送貨物均為干貨,不用“濕手濕腳”。二是除行李車、密碼箱等少數貨物要輕放外,其他服裝、書包公文包旅行包、雪帽圍巾鞋襪之類都可以扔。這在搬貨過程中可節省很多体力。三是貨倉常溫,不必入冰庫取貨。四是客戶的倉庫均在地面,不象許多餐館那樣,倉庫都在地庫。記得在利發肉食公司送貨時,有次差點連人帶手推車都摔下一間餐館很陡的地庫樓梯。吃過苦方知甜。有紐約其他送貨工作做參照物,我深知此工作可貴,於是決心干好、長期干下去。
每天的工作量都相當飽滿。說是九點至六點,但若出車遲、送貨慢,那就會忙到天已黑漆漆的八點鐘才能回到公司。為了能盡快熟悉几百种貨物的存放位置,盡快把貨檢出來,我一連几天提前上班,畫了個倉庫存貨平面圖。此舉迅速提高了我的檢貨速度。我又連續几天熬夜把紐約几大區的主干馬路网絡畫出,并竭力默記腦中。此舉迅速提高了我的送貨速度。
老板發現了我檢貨桌面上的這兩個圖,向我投過不無惊訝和贊許的一瞟。就這樣,我在這個工作位置上至今已駐立了十多個春秋。公司營運在擴張。建立了些分公司。老板經常不在此處。日常工作交由經理操辦。十多年來經理、秘書、推銷員、司机、倉庫工都更換過許多“代” ,只有司机“老柳” 依然故我。這些年來,有朋友建議我再考個貨柜車牌或巴士牌,這樣工資可望攀升許多。送貨過程中認識許多其他公司的老板、經理。他們邀我到他們公司工作,月薪馬上給我漲几百。還有朋友建議我在小有積蓄后自己開個什么店子。我謝絕了他們的的建議和放棄了跳槽机會。這是因為我太“熱愛本職工作”了。為何我對這個送貨工作情有獨鐘?是因為它讓我的精神處於相對輕松之中,而且使我擁有了許多時間。
由於我工作勤勉,尤其多年來所收貨款無一差錯(送貨司机經常還要負擔向客戶收取貨款),老板對我十分嘉許。不少公司都發生過送貨司机在收了大筆貨款后說被劫走了的事件。在真假莫辨的情況下,老板充其量只能是把司机炒掉了事。而我十年如一日,筆筆到位,這也是其他公司聞之要挖我的角的原因。我的辛勞獲得的精神報酬是老板、經理對我態度十分平等友善。我与其他員工的關系也相當融洽,甚至可以說得到他們的尊重,畢竟我是几朝元老。一個人工作環境的人際關系很重要。如果上司整天吆三喝四,同事間時時明爭暗斗,那將是很難熬的。工資多一些都補償不了精神上的傷損。換言之,如果能工作于一個上司禮遇、同事融洽的工作環境中,那少點收入都值得。由於我已對工作十分熟悉,能在最短的時間里檢完貨,能以最簡捷的路線送貨,亦就能最快地完成每天的工作。送完貨后還有時間,我并不回到公司,而是把車開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停下來看書、寫稿。我的許多閱讀和寫作計划都是在方向盤后的司机位上完成的。如果去開個店子——美國的華裔小老板都是很辛勞的,既無業余時間可言,更不可能擠出上班的時間閱讀寫作。如果跳槽,再營造一個熟悉的工作環境和融洽的人事關系談何容易。有時它甚至不是主觀努力就可實現的,而是帶有相當的机遇成分。社會上有些人就是那么刻薄寡恩、刁鑽難纏。如果碰上那等秉性的老板經理或老員工,就全完了。
鑒于無法了解公司老板、經理及其他員工的深層政治面目,亦為不使自己遇到額外的困扰,我在公司是隱姓埋名的。由於所有簽名都是用英文(漢語拼音),我的中文名字得以隱去。亦偶爾有人問及我中文名字,我說姓柳,名果開。有同事笑道:“你父母怎么給你起這樣的名字?柳樹都有開花結果的嗎?”說來也幸虧他們都是不關心社會的一群。否則在1998年組織抗議印尼虐華暴行的集會示威時,報紙上有我的較大照片,而他們竟都沒有發現。使我司机“老柳” 的面具得以繼續戴下去。
方向盤后的閱讀寫作時間亦是辛苦耕耘的成果。在開頭的一段時間里則挨得十分艱辛。紐約實在太大。廣州被譽為“南大門”,是中國僅次于北京、上海、天津的大都市,但它其實只有紐約的十分之一。
我是深秋找到這份工作,轉眼就入冬。冬季的紐約下午四點已經天黑,增加了看路標的困難,這成為我起初送貨常迷路的原因之一。那個冬天特別寒冷,据說百年未見。風雪一場接一場。前一場的雪結成了冰,第二場大雪又接踵而至。冰上加雪,輪子經常打滑。除几次車子失控差點出大禍外,還經常遇到停車送貨后車子就陷在冰雪里開不出來困境。后面的送貨日程不容延誤。我趴在地上瘋狂地鏟冰。鏟得手腳發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汽車還是象受傷的野獸,只會干吼叫就是爬不出來。我人凍僵了,心急死了。當我終究把車子弄出了冰雪陷阱,精疲力盡地坐到駕駛位上時,是多么想休息一會儿,或者干脆躺到溫暖的床上去。可是,現實使我不得作絲毫延誤,又急匆匆地上路。我望望冰雪覆蓋、寒風刺骨、人跡稀疏的街道,心里不由得嘆息,生活是多么艱辛,世界是多么冷酷。
大約每星期有一次送貨到外州,第二天上午返回公司。公司負65元以下的汽車旅店費。那個冬天有次送貨到外州,風雪之中迷路了。紐約市區里道路還有路牌。外州郊區則沒有,或不正規。我在圖示的區域東奔西走就是找不到客戶所在地。風呼號著,卷著冰粒敲打著玻璃窗。天色漸漸暗下來,我的心隨著夜幕的拉開愈加沉重。看來這次送貨任務是不能按時完成了。然而再遲些,當我被無邊的黑夜包圍著再也無法辨認道路而放棄尋找送貨的目標時,我才陡然感覺到一個更嚴重的問題迎面扑來,就是自己如何度過這個風雪交加的寒夜。我的心理狀態從焦急轉變為慌張。在這條冰雪之路上,已前后都沒有來車的燈光,只有我這輛車在寒風凜冽的黑夜中孤單地行進。
我在公路上漫無目標地駕駛著。不為送貨,只為找到一個今晚的栖身之處。開了許久,不但沒有居民點,甚至連零星的住宅燈光都愈加稀少。我想停車去問問那些零星的住宅主人,哪儿有汽車旅店?但我不敢貿然從事。因為報上曾有一個日本青年誤入一家民宅院子,被民宅主人開槍打死,而陪審團裁定民宅主人無罪的報導。我遂不敢停車去敲門。就在猶豫不決之中,我發現公路兩邊零星的住宅燈光都沒有了,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心慌意亂中偶然看到油量表。不看則已,一看更嚇一大跳,油差不多用完了。我冒出一身冷汗,驟然記起一個真實的“推銷員之死” 。
去年美國中部地區大雪,一個推銷員油盡被困在野外。罕見的持續大雪覆蓋了他的車。一星期后,雪部分融化了,巡邏的州警在公路上發現一輛被冰雪半覆蓋著的車,遂上前去察看。這才發現死亡了的推銷員。据警方分析,這位推銷員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望和生存毅力。他死后右手還抓著小刀。方向盤上刻有三划明顯的痕跡。他是在車上堅持了三天才凍餓而死的。記得當時我看到這個報導時,只是心里嘆到,一個多么悲慘的故事!然而此時我再想起這個故事時就絕不僅僅是感嘆,而是毛骨聳然的恐慌。難道那個推銷員的厄運會降臨在我的身上?死亡的恐懼驟然抓住了我的每一根神經。我的心一陣狂跳,腦袋發漲,雙臂抖動著,手心卻滲出了冷汗。有生以來第一次強烈地品嘗到了一個人面臨死亡時的心理狀態。啊!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我不能就這樣死掉!這時,一個聲音對我說:鎮定,不要慌!這里不是中部。是人口比較稠密的美東。這場風雪雖大,但埋不了你的卡車。你不會做推銷員第二。頂多在駕駛室里過一夜。只要這一夜不凍死,明天白天就可獲救。憑著你青年時代鍛煉出來的強壯体魄應該可以在駕駛室里熬得過一個風雪寒夜。
我怀著“死馬當著活馬醫”的心態繼續向前開車。心想直到把油開完為止吧。中國的古語“天無絕人之路”看來真是千錘百煉之言。就在油將盡、望將絕之時,前面出現了一片隱約的燈光。我心頭一喜,迅速奔上去。果然是個小鎮,而且一家汽車旅店赫然就在鎮頭。我的心又是一陣狂跳。整個人被一种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再僥幸獲救的狂喜所主宰。當我停下車,敲開了汽車旅店的門,并看到店員惊訝的眼神時,我才确信自己度過了一個生死殊途的難關。
暴風雨過后會有晴天。在那次惊險鏡頭之后,我的送貨生涯就几乎是持續的“晴天”。這“晴天”除了藍天如洗、風和日麗之外,還有更重要的內容,那就是我在掙夠生活費用的前提下賺得了許多用于閱讀和寫作的時間,而且又工作在一個人際關系良好、心境輕松舒坦的環境中。本世紀開始,公司老板給每個員工都配備了手机后,自己就算遠离公司千里,也不再孤立無援。如果當年手机普及,那位推銷員也就不會悲慘地凍餓而死在野外。
我尤其喜歡每星期一次的跑外州。那簡直象一次小旅行。离開了鬧市的吵雜躁動,又沒有停車罰單的威脅是多么輕松。更何況美國的天空總是那么藍湛湛的,不象廣州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一片。美國的原野總是樹林密布蔥綠蔥綠的,不象廣東的鄉間常是些黃壤紅壤的禿山,或因爆山取石而弄得怪石嶙峋。我常常在開車送貨途中盡情地欣賞美國优美的大自然。這真是個得天獨厚的國家啊!可是,當我從自然回到社會時,又總覺得這個美麗的國度与自己是那樣的隔膜。我雖粗通英語口語,但卻永遠不想鑽到英文里面去。漢語的組詞法使之有著無限的延伸能力。漢語抑揚頓挫的四聲,使之無比悅耳動听。這些都是其它任何語言,包括以經濟、科技強勢而席卷世界的英語都無可望其項背的。而更為重要的是,五千年的文化沉積与僅三百年的歷史記錄畢竟有著太大的差距。我即使全身鑽進了英語,可供我游泳的也就是那僅三百年的“池子” ,而故國五千年的“翰海” 則夠我遨游終生。更何況一個年逾不惑才來到這“白色”世界的黃种人,是永遠無法融入其中。我時時怀念著遙遠的故國。這里有美麗的山水,但卻有与我隔膜的歷史文化。故國有窮山惡水,但卻有与我息息相通的精神臍帶。盡管几十年來故國一直被一個社會惡勢力所掌控劫持,使我時時遭到歧視傷害,而不得不暫時遠走异國他鄉,但我內心深處有一個堅定不移的信念,就是不管美東大地上何等美麗富饒,只要民主晨曦在遠東大地上顯露,我就會毫不猶豫地立即返回那魂牽夢繞的故國。在跑外州的高速公路上,我不知多少次在手握方向盤的同時,反复地哼著那首歌:“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2004年八月應筆會擬出版文集<不死的流亡者>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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