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3月1日訊】四 清 的 緣 起
一九五八年初,毛澤東主席自認為已做足了「農業合作化高潮」的輿論準備,當即提出了「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總路線」。一時間,山搖地動,晝夜難分。一忽兒「大辦糧食」,一忽兒「大辦鋼鐵」,一忽兒「大放衛星」,一忽兒「大興食堂」。筆者當年「下放」在南嶺鬱鬱蔥蔥的群山之中,親歷「大躍進」的各式各樣曠世奇觀,竊以為最具號召力的社會主義事業,莫過於大興公共食堂。
「君以民為天,民以食為天」。中國的歷朝歷代,沒有哪一朝皇帝能讓全體百姓吃飽飯,而今,中國出了個比最好的皇帝還要風流百倍的毛大善人,興辦起千千萬萬公共食堂,三頓飯任吃,吃完抹抹嘴就走,不要付人民幣。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書記、兼廣東省委第一書記陶鑄,在南方日報頭版頭條發出號召:「三餐大米飯,盡肚子吃飽」。這樣一來,男女老少,無不爭先恐後,死撐活撐。吃飽飯就唱頌歌:「公共食堂萬年春,米缸拿去做花盆」。
大吃了三個月,糧倉露底,公共食堂開不出飯來。陶鑄書記一聽大發雷霆,各地糧食生產大放衛星,畝產千斤、萬斤、數萬斤,怎麼就沒有糧食了?你們把糧食都弄哪裡去了?於是,中南五省「廣東、廣西、湖南、湖北、河南」立即開展一場「反瞞產」鬥爭。一級打一級,一層壓一層,最後把農民「當時叫人民公社社員,簡稱社員」剩下不多的口糧,也幾乎挖光了。
這場「反瞞產」鬥爭,不是中共中央的決策,但鬥爭面遍及全國農村所有人民公社,受害最深的是公社以下,生產大、小隊幹部和社員。例如,珠江三角洲地區,地委書記帶著公安處「局」長,到試點縣的試點公社,召開公社三級「即公社、大隊、小隊」幹部現場會,限時自報「瞞產」數額,自報不足「要求」的,即進行批評鬥爭,仍然堅持沒有瞞產的,即由公安局長宣佈扣押審查,帶上手銬,關進看守所。有的生產大隊幹部,實在報不出糧食,就一直被關押,短的數月,長的一年。最後,釀成全國性大饑荒,百姓餓死無數。據說安徽和山東是極重災區,兩省共餓死了一千萬人以上。陶鑄曾親自批示:從汕頭地區搜集了大量番薯渣,裝滿了十一個火車車皮,支援山東災民。可見,四季常青的廣東,也拿不出一粒糧食了。
日軍侵略中國,屠殺蹂躪轟炸近二十省,歷時八年,中國軍民奮起抗戰,犧牲了一千多萬人的生命。十五年後,卻因為吃了三個月飽飯,引起三年災荒,餓死三千多萬人。如此千古奇禍,豈是「三年自然災害」可以搪塞得過去的?當年中共全黨極為震驚,副主席劉少奇以下的許多中央大員,紛紛下鄉調查,對公社化「搞早了,搞糟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長朱德語」,無不交口指責。彭德懷上「萬言書」,被毛澤東打成「反黨集團」,朱德做了書面檢討,由中共中央做成「紅頭文件」,發至縣「團」級,劉少奇更義憤填膺,竟公然號召農民向黨中央抗爭。毛避開劉的鋒芒,並「讓位」於劉,自己「退居二線」,埋下後來滅劉殺機。
劉少奇絕非平庸之輩,在復興農業大計上,不無雄心壯志。在「正位」主持黨國大政之後,隨於一九六二年一、二月間,主持在北京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擴大工作會議「即所謂七千人大會」。這次「七千人大會」,黨政軍、農工商、財學外「交」,百業同爐一鍋燴,名義上依然打出「毛澤東思想」紅旗,實際上把一九五八年以來「三面紅旗」造成的狂熱、浮誇、浪費、共產風等等惡劣政策思想行為,及其給國家和人民帶來深重禍患,揭批得體無完膚。劉少奇更以國家元首、黨副主席的身份,號召全國黨政軍,必須堅決貫徹「民主集中制」,遵從集體領導,避免重蹈錯誤。同時將「反右傾運動」中被迫害的數十萬幹部和群眾包括在「反瞞產」鬥爭中受害的基層幹部,平反,恢復名譽,重新工作,全國一片頌揚之聲。
六個月後,即六二年九月底,在毛澤東主席指示下,黨中央舉行「八屆十中全會」。這是黨中央最高權力機關舉行的一次中央全會,毛澤東主席聲色俱厲地把「七千人大會」的糾左政策,全都翻了案,堅持「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全會還通過毛提出的在全國推行以階級鬥爭為主旨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決議案,決定在農村開展「四清運動」,即清工分、清賬目、清財物、清倉庫。接著,又於六三年五月,毛在杭州舉行的一次工作會議上,主持並制定了指導「四清」運動的工作綱領,即所謂「前十條」。
劉少奇在推行毛制定的「前十條」,同時認為「前十條」是個極左文件,真要實施起來,必又禍國殃民,又有多少人頭落地。於是,又於六四年九月,即劉指派自己的夫人王光美參加四清運動,並取得「桃園經驗」之後,在另一次中央工作會議上,對「前十條」進行了重大修改,變成了「後十條」。劉之所以這樣做,無非是為了保護自己以及曾經「反左糾左」的廣大幹部。
劉的所謂「桃園經驗」和對「前十條」的修改,真正觸怒了毛。就在「後十條」向全黨頒行的同時,毛又召開另一次中央工作會議,廢除劉的「後十條」,制定了更左的「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即所謂「二十三條」。至此,在國家政策上,毛劉兩派的對立、糾纏、鬥爭已延續了五年。一九六五年底,毛竟不擇手段發動「文化大革命」,最後攤牌,一舉置劉於死地。
所以說,四清運動的起因,是毛搞起了極左的「公社化」,而「文化大革命」,則是四清運動的延續。現在,回頭來看四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四清怎麼清
上面提過,所謂「四清」,就是清工分、清賬目、清財物、清倉庫。那麼,怎麼清?我參加過歷時八個月的四清運動,所見所聞所思,請讓我一一道來。
在廣東,可以看出,省委第一書記陶鑄的領導,是絕對強有力的,四清是當前階級鬥爭的頭等大事,抓起來更是絕對不含糊。陶鑄對全省四清運動,作了迅速而穩妥的部署,並指定省委書記趙紫陽和省委秘書長張根生,分任四清工作團團長、副團長,限期開赴試點。
由省直機關抽調千餘名幹部組成的工作團,於一九六三年八月底開赴揭陽縣,並在縣城住了一個月,閉門學習和整頓。這樣的不尋常做法,我已有兩次經驗:第一次是一九五一年參加土改工作團,按陶鑄書記指示,人人要過「土改關」;第二次是一九五八年底參加「鋼鐵師」,按陶鑄指示,到粵北山區大煉鋼鐵。這次四清工作團的學習和整頓,一開始就強調「階級鬥爭」,人人必須過「社會主義關」,氣氛十分緊張。因個人歷史或思想作風犯錯,經批判仍然被認為過不了「關」的,不論黨員、團員或非黨團員幹部,一律清除出工作團,回原單位等待處理。最後宣佈紀律:一、必須與貧農「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工作團員一律不准吃肉、魚、蛋;二、一律不准送禮受禮、行賄受賄;三、一律不准談戀愛,嚴禁亂搞男女關係。違者,一律開除黨籍、公職,情節特別嚴重者,移送勞改或判刑。
入村後約三月,居然就發生了一件嚴重違紀事件。一個已婚的工作團分隊長(處級幹部),被人揭發與一女隊員亂搞兩性關係。在內部批鬥會上,一位知道內情的人事科長出來揭發批判,他說:「你是個不可救藥的敗類。過去,你和你老婆兩地分居,多次提出照顧夫妻生活。這沒有錯,黨組織正是為了滿足你的獸慾,終於將你老婆調在一起。沒想到才三月未嘗魚腥竟然不顧黨紀國法,你還有黨性、人性嗎!?」當然,這位違紀者被宣佈開除,後事如何,不得而知。
根據多年參加運動的經驗,我必須弄清楚這次四清運動的鬥爭對象是誰。「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毛澤東主席的教導,是絕對不能含糊的。過去的地、富、反、壞、右即後來文革時所謂的「黑五類」,都是鬥爭對象。現在搞四清運動,鬥爭對象就是「四不清」了。甚麼人有權在「工分、賬目、財物、倉庫」管理上搞「四不清」,那是不言自明的。
不過,有個問題我還沒有弄明白。有權搞四不清的,不外是公社以下生產大隊和小隊兩級基層不脫產幹部,為首的是黨支部書記,主要成員有大隊正副大隊長、民兵營長、婦女主任、會計、出納、保管、小隊長和記工員。這兩級基層幹部,都是土改或合作化湧現出來的貧農積極分子,絕大多數「入黨做官」,他們歷來都是「階級鬥爭」的倚靠力量,現在怎麼就變成鬥爭對象了?難道他們搞四不清,已經從量變到質變,像中央文件裡所說,變成了「國民黨」?
我想,「糧食統購統銷」逼賣餘糧,合作化逼著入社,「大躍進」逼著放高產衛星,公共食堂逼著砸爛家裡的鍋灶,「反瞞產」逼著把口糧挖光,基層幹部都首當其衝,與農民同樣受窮不說,上頭打壓,下頭頂牛,吃了不少苦頭。這次「四清」,來頭不小,聲勢浩大,過得這一關,難免不掉一層皮。
入村後一個月,我負責的工作片,包括生產隊長和記工員在內的十幾名基層幹部,他們的個人歷史、家庭情況、群眾關係,大致有了初步認識。然後,開始對其中一個有「四不清」嫌疑的生產隊長進行摸底並查帳。
我有農村工作的經歷,知道查帳是一限細緻而繁瑣的工作。首先,在生產隊裡物色兩名青年,人品要老實可靠,起碼有初小文化程度,在查帳過程中,還要不斷做思想工作,解除後顧之憂。最主要的「憂」,是如果扳不倒四不清幹部,工作隊走了,將會有沒完沒了的報復。因此,既要適當給予撐腰,又要掌握分寸,儘量避免出錯。而生產隊的賬目,淨是些流水賬,雞毛蒜皮一籮筐,青蔥大蒜一鍋燴,這裡漏記一筆,那裡又多掛一筆。特別是「工分」賬,二十來戶五六十個男女勞動力,不論農業副業,凡出勤的都要按不同工種不同等級記工分。在這種情況下,無法普查,只能重點查。歷時三個月,大致把那位陳隊長的四不清,搞出一個較為清楚的輪廓,為最後面對面鬥爭提供必要的條件。
陳隊長五十來歲,小眼睛,八字眉,識字不多,古怪不少。他以「三老」(老貧農、老黨員、老骨幹)自居,在不到一百口人的這個生產隊裡,握有人「口」、勞「力」、財「物」的管理、領導權。據一位社員告訴我:辦公共食堂那時候,隊裡一位生產組長(由陳隊長口頭任命),因一點小事,頂撞了幾句,不聽陳隊長的笛,飯牌被摘除,餓了三天肚皮,還丟掉三天的工分。那組長又氣又恨,終於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饑寒交迫,病重而死。在鬥爭會前,我找陳隊長談話,曉以「四清」大義,陳以個人利害得失,爭取「坦白從寬」的主動權。
陳隊長也是個「身經百鬥」的老油條,不輕易放棄「防線」,說保證服從黨的領導,擁護黨中央發動的「四清運動」,反修防修,徹底挖掉修正主義的根子。結合到自己的實際,工作多,能力有限,難免有些缺點,「自然災害」期間,也難免有「多吃多佔」的錯誤。我真有點佩服,一個半文盲的黨員生產隊長,居然養成了如此驚人的「黨八股」,上連「反修防修」,下連「多吃多佔」。意識形態的教條,積澱成為一種新八股,要想改變就極不容易了。
鬥爭會上,陳隊長依然不緊不慢地說教,又是「反修防修」,又是「多吃多佔」,末了,沒忘記請社員多提批評意見。沉默了一兩分鐘,我特意培養的一位青年社員,便站起來帶頭批評陳隊長,接著,許多社員相繼發言,揭露陳隊長一些缺點錯誤。批評最多的是,「災害」期間,陳隊長領大家下田耕作,他自己卻叫記工員,在田頭擺開茶具,煮滾水,泡工夫茶。一邊喝茶,一邊東拉西扯講三國。二十幾個勞動力,半畝水稻田,一上午插秧都沒插完。這樣幹,怎麼能有飯吃?大家插一天秧,陳隊長喝一天茶,同樣記十個工分,這不是貪污是甚麼?一位三十來歲的大齡青年,越說越氣,竟泣不成聲。最後,陳隊長一一認錯,表示願意接受黨的紀律處分,多吃多佔的,全部退賠。至此,陳隊長的「四不清」問題,就算解決了。
其實,像陳隊長這樣的所謂「四不清」,是當時農村極其普遍的現象。所謂「多吃多佔」,不外就是偷偷摸摸多吃一點糧食,多佔一些工分。農民半公開地流傳著這樣一句順口溜:「不吃白不吃,不佔白不佔,好歹都是共產黨。」在生活資料供應十分匱乏,大家長期處於半饑半飽的困境下,作為基層政權的主要幹部,背著大家多吃多佔,農民當然極為不滿。但如中共中央文件所指斥的「國民黨」,顯然是上綱上線,成為「敵我矛盾」,似乎又未免小題大作。
毛澤東主席為什麼要抓住農村基層幹部這些雞毛蒜皮,在全國範圍掀起一場政治運動,弄得雞飛狗跳?如果說,農民本質上具有的「資本主義自發傾向」,是毛一意推行「農業社會主義改造」的主要障礙,那麼,用如此激烈的革命手段來對付農民,先不論成效如何,實際效果是把向來認為「擁護社會主義革命」的基本群眾,推向對立面,製造出更多的打擊對象,樹立更多的敵人,僅從革命策略上講也是得不償失的。如果說,主要是對付黨內以劉少奇為首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又何必將黨內的所謂「路線鬥爭」,擴大到黨外,直弄得全國各界雞犬不寧?當時,我隱隱約約發現一些問題,但還不能獨立思考,更無法得出自己的結論。
我的三同戶
這家貧農三口人,兩老一少。陳老爹六十開外,下巴一小撮稀疏山羊鬍鬚,這在鄉下農民來說,已不多見。他近年來「災害」以來不再參加集體勞動,按政策享受老人福利──免費分得一份口糧。有時種點自留地,有時下小河溝摸些小魚蝦。陳大娘五十多歲,身體瘦弱,料理家務之外,參加做「花」(一種手工抽紗),由隊裡統一記工。他們的獨子陳金龜,剛滿十七歲,長得端端正正的一個小伙子,是隊裡一個二等勞力。令我意外的是,金龜沒有上過學校,只是土改後跟隨娘上夜校,掃了一年盲,斗大的字認不到兩籮筐。問他為什麼不上學?他有些不好意思,說:有錢人才讀書,我們窮,能勞動賺工分,三頓粥能吃飽就算好了。
我不禁想起我的第一個三同戶。那是一九五二年冬,我奉調參加土改(復查)工作隊。我選中了一戶全村最窮的貧農,五十歲的吳老大,妻子和三個小兒子。我表明在他家搭飯,你吃甚麼我吃甚麼,按規定交伙食費。吳老大推托不掉,勉強答應。第二天早餐,他妻子端上來一碗大米飯,讓我先吃。我是在這個地區的農村長大的,即使是好年冬,絕大多數的農家,也只有在農曆十月稻穀收成已後,吃一頓乾飯,平時一日三頓稀粥,從不更改。早餐特別為我做一碗大米飯,必有原由。經我再三追問,吳老大才不好意思地說:家無粒米,不得已才去採「稻尾黃」。所謂「稻尾黃」,就是穀穗初熟,先把黃透的穀粒採下來,那是「救命」的無奈。我哪裡還吃得下飯,連忙拿出十萬元人民幣(舊幣制十萬即是新幣制十元),交給吳老大,作為我一個月的伙食費。
十二年過去了,經過互助合作,高級社,公社化,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尚未出現,農民的日子,還是那麼難過,倒是萬萬想不到的。這次「四清」,和陳老爹同吃,按規定交十八元伙食費,定量三十斤糧票,一日三頓稀粥,和十二年前完全一樣,伙食一點也沒有改善。
入村不久,我們工作隊就了解到,三餐必備的醃鹹菜,農民普遍儲備不足,還不到秋收,家裡的醃鹹菜罐就掏空了,主要是沒有土地提供給農民種大芥菜。我想,如果連最基本的生活要求都不去解決,所謂「為人民服務」的口號,豈不變成空話?和一些耕作經驗豐富的老農仔細商量,果然找到妥善的解決辦法。其實很簡單,秋收以後,各家各戶根據自己的需要,在水稻田裡起壟種一造大芥菜,清明節前收菜完畢,不會影響早造水稻插秧,經過冬種施肥,土地的肥力不減反增。農民歷來都有這樣的種植習慣,大躍進時「破四舊」,把這項傳統種植也「破」了。這次費了不少口舌,好歹說服了公社的領導,才答應讓農民自己多種一造大芥菜。可見,農業生產上的「瞎指揮」何其嚴重。
有一天,我從地裡勞動回來,見水缸裡快沒水了,就到河裡去挑了兩擔水。陳大娘喜孜孜地招呼我吃晚飯,我剛在小板凳上坐下來,大娘就端來一大碗稠米粥,又轉身忙別的事去了。鄉下沒有電燈,一般人家都是天黑前吃晚飯。奇怪,今天的晚飯只有粥,沒有醃鹹菜。我以為她忘記了,就坐著等。陳老爹和兒子金龜不知哪裡去了,怎麼還不回來吃晚飯。大娘見我遲遲不動筷子,就不無幾分神秘地說:「同志,他們都吃過了,不用等了,你趕緊吃,不要等天黑了,吃到鼻子去。」聽得出,分明還帶著輕輕的笑聲。
我不無疑慮地捧起大碗,扒了一口粥──不好,碗裡有詐!這時天色逐漸昏暗,撥開面上一層白粥,下面蓋著黑糊糊的東西,一時看不清是甚麼。嘴裡的味覺和鼻子的嗅覺立即作出判斷,我放下飯碗,站了起來。陳大娘連忙過來拉著我的手,要我坐下來繼續吃粥,悄悄地說:「今天賣大豬。」我心頭竄起一股無名火,說:「進村時我就當眾宣佈了紀律,不吃肉、魚、蛋,你這不是故意害我嗎?」陳大娘有備而來,說:「碗裡不是豬肉,是豬血。」我竟一時語塞。
大娘倒來開導我:你不是說過嗎,派到我家來搭伙食,就是一家人,一個鍋裡的粥,還能分成兩樣?知道你有規矩,老頭子下河去撈蝦,現在農藥用得多,連河裡的魚蝦也少了,可是你連幾隻小蝦也不肯吃。我也是要面子的,同志在我家搭伙食,餓成瘦猴,我怎麼有臉見人?還是你自己說的,我們吃甚麼,你也吃甚麼。
聽著大娘的話,我心頭一陣發酸,差點沒掉下淚來。我知道大娘一片好心,更知道她的苦心和艱辛。農民除了限量每人每天一斤大米,靠工分所得極其有限,連買油鹽醬醋火柴草紙都困難,政府每年發給的一丈三尺布票,買三條毛巾兩條水布,想要再添一件新衣,也拿不出錢來。像我的這家「三同戶」,三口人,母子兩人賺工分,還是入不敷出,年終結算,還欠隊裡近三百元,成為超支戶。就是說,三個人沒病沒災,累死累活幹了一年,還倒欠隊裡一年伙食錢。所以,陳大娘還得向隊長申請借錢,買回一隻小豬仔,運氣好,十個月餵養成百斤大豬,政府按牌價收購,自留肉只佔四成,容許拿到農貿市場去賣,一盆豬血可以自己吃。如果把人工、飼料折算成本,養一頭大豬並不賺錢,更無能力還債了。
那時的工分,賤如糞土。一個工分(即一個一等勞力幹一天農業勞作記十分)值,折算成人民幣約合一角五分。說白了,勞動一天,工錢是一角五分。一盒火柴三分錢,一盒「工農牌」香煙一角七分。絕大多數農戶,成為「大貧」超支戶,就是理所當然的了。如果不是親身參加四清運動,要弄清「工分」的真相,幾乎不可能。
人口暴增的秘密
土改時貧僱農都平均分得一份耕地,粵東地區每人可分得五分田,政府還發給每戶一張蓋有大紅印章的土地證。農民歡天喜地,過年時家家戶戶貼春聯,上聯是:翻身全靠毛主席,下聯是:幸福不忘共產黨。心甘情願交公糧,參軍衛國保家鄉。五三年,糧食統購統銷,政府壟斷了全國糧食市場,農民被迫按牌價把糧食賣給政府。五六年掀起農業合作化高潮,土地、耕牛、大農具折價入股,黃瓜打狗──丟了一截。五八年公社化,一大二公,取消土地分紅,土地歸集體所有,一夜之間,土地證變成一張廢紙。從此,農民不再有私人土地所有權,同時,還喪失了耕作種植自主權。
農民每人每年限吃多少糧食;限量發給多少布票、輕工日用品票;甚麼時候播種、插秧、施肥甚至除蟲、除草,都由縣黨委書記按「計劃」發號司令,逐級下達,最後由生產隊長當日排工,真正做到「黨叫幹啥就幹啥」。
至此,以毛為首的中國共產黨,就實際上成為擁有全國所有土地權的唯一「大地主」。為了繼續吸引和說服農民,毛澤東從農民熟悉的「三國」故事中,找到有利的依據。他說:三國時候,漢中有個員外姓張名魯,在當地搞起一個吃飯不要錢的運動,凡過路人,在飯舖裡吃飯、吃肉都不要錢,可盡肚子吃。張魯只是在飯舖裡搞,不是在整個社會上搞,他搞了三十年,人們都高興那個制度,那是社會主義作風。可見,社會主義是由來已久了。毛還認為,『三國志‧張魯傳』中所說的有關群眾性醫療運動,真有點像人民公社免費醫療的味道。不過,那時是神道,現在我們搞的是馬克思主義的革命人道。
我不禁想起,省委書記陶鑄實施「三餐大米飯,盡肚子吃飽」,是大有來頭的。不久前社員們揭露陳隊長的「四不清」,其中就有一條說,陳隊長帶社員下田勞動,自己卻在田頭喝工夫茶,一邊喝茶還一邊東拉西扯說「三國」,也不是沒有由來的。不管大躍進、公社化造成多麼慘重的災難,這個「古已有之」的社會主義制度,毛以最高政治領袖和精神導師的身份,堅持一定搞下去。這就難怪,毛堅持要把「馬克思和秦始皇結合起來」。
人民公社的分配制度,就是社會主義最根本的制度。我在四清運動中,從「清工分」入手,逐步摸清楚分配制度的來龍去脈,可以簡稱為「七二一」分配制。就是說,以生產小隊為核算單位,全年總產值,扣除公糧、餘糧及政府各項派款;留足種籽、飼料、成本和下年度生產資金;再適當預留一定數額的儲備金,剩餘下來的,才作為勞動果實,可以分配給社員。所以,社員最關切的是這可分配部份。
那麼,這可分配部份,又是怎樣分配的呢?仍然照顧到農民的基本需要和接受程度,把這可分配部份,一分為三:十分之七,按人口不分男女老幼、鰥寡孤獨,一律平均分配;十分之二,按工分多少分配;十分之一,按交農家肥多少分配。
十分明顯,這個「七二一」分配制具有原始共產主義色彩,著重點放在農民(特別是貧苦農民)容易接受的傳統平均主義觀念上。以我所在生產隊為例,每人每天口糧大米一斤,不論大人小孩,一視同仁,大人分一斤,小孩也同樣分一斤,一年就可分得大米三百六十五斤。一戶農家一年生一個孩子,就多分三百六十五斤,兩年生兩個,就多分七百三十斤。以此類推,如果生四、五個,就算平年,也能多分近二千斤。生孩子對農村婦女來說絕非難事,又有『婚姻法』作保障,規定女十八男二十即可結婚,寡婦可以再嫁,農民無不爭先恐後,許多地方按原來習俗,女子十四、五歲就出嫁。農村實在沒有甚麼娛樂,又沒有電燈,天一黑就上床。凡是能生育的,毫無「後顧之憂」,一個不可抑制的「做人運動」,自發地、悄悄地、迅猛地興起。十五年間,全國以農村佔絕對多數的四億人口,激增為八億,一發而不可收。
前面說過,勞動工分值極低,一個工分(即勞動一天)約合人民幣一角五分,就是說,全年無病無災,不休息,做足三百六十五天,也只能賺到五十四元七角五分。和平均分配一人一斤大米(市價一角五分)相比較,旗鼓相當。除非白癡,沒有人不知道,「做工不如做人」。所謂「出工一條蟲,上床一條龍」,的確是人民公社化農民生活的寫照。
說句實在話,在這樣平均主義分配制面前,一向提倡的所謂「勞動光榮」、「不勞動不得食」的社會主義道德準則,不過是一種時髦的革命點綴。而且,提倡的「勞動」,僅僅是原始的簡單體力勞動。最具現代文化科學知識的知識份子,往往被貶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資產階級分子,長期被迫進行滅絕人性的思想改造運動。這種極其片面、落後的勞動觀,導致整個社會的思想文化,完全處於封閉狀態,停滯在「秦始皇時代」。
歷史已經證明,人民公社──通往共產主義天堂的這座宏偉金橋,並沒有造成農村的富足和繁榮,更沒有甚麼「鶯歌燕舞」。相反,到處一派凋敝景象,可謂「千村辟藶人遺矢,萬戶蕭蔬鬼唱歌」。只有人口,卻呈現出增長勢頭,當時並未引起人們的關注。年年「以糧為綱」,「全黨大辦農業」,年年口糧不夠糊口,等到發現人口爆炸,災難性的局面已經釀成。
近年來,許多學者都在探討中國的人口問題。把造成人口爆炸的原因,簡單化地歸結為毛主席提倡「人多好辦事」,和批判馬寅初的資產階級「人口論」。其實,毛在五十年代初期的這些形而上的馬列主義教條,沒有那麼偉大的威力,廣大農民也不知道毛說過甚麼人多人少的話,更沒聽說甚麼人口論。真正造成人口爆炸的主要原因,恰恰是上述那個平均主義分配制。形而下的糧食平均分配,與形而上的馬列教條相結合,使農村品質不高的人口逐年增長,最後形成爆炸狀態,一發而不可收。
二十多年來,人民公社的名稱是取消了,但實質上執行的一套勞動、種植、上繳、記工、分配等制度,幾乎一成不變。特別是真正能解放生產力,擺脫僵死「計劃經濟」,還農民以人的尊嚴,成為土地的主人,即生產資料(土地)所有權問題,依然堅持毛的一套教條。因此,執行多年的所謂「計劃生育」政策、「一胎化」政策,除了給人民(尤其是農民)製造許多新災難之外,於節制人口增長上,收效甚微。中央電視台多年前播放新年聯歡晚會節目中,有個小品叫『超生游擊隊』,將人民這些新災難,極盡嘲笑之能事,讓觀眾一笑了之。這大概就是「文藝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一個典型。
自從土改消滅地主、富農階級之後,中華農業大帝國即從內部受到致命的內傷,緊接著又照搬蘇聯老大哥的「一個主體兩個翅膀」──即建設重工業和對資本主義工商業、農業實施社會主義改造,一步緊似一步推行農業集體化運動,直到最後完全剝奪了農民的耕作自主權和土地所有權。美其名為人民公社社員,實際上失去土地的農業勞工,唯一的生計,就是被釘死在極為有限的、越來越少的耕地上,用體力勞動換取工分,而工分又不值錢。在這種別無選擇的困境中,養成了畸形的生活形態:一方面失去「勞動致富」的信心;一方面為多分一份口糧,唯一的辦法就是多生孩子。這就是公社化的全部真相。
現在中國人口已有十三億,耕地只有美國的六分之一。進入二十一世紀,人口仍以每年淨增一千多萬的勢頭發展,難以預料的「人口核彈」,一旦爆炸,可能是新世紀最可怕的人禍之一。
2000年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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