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1月27日訊】十、
終於到達安定門約定地點。劉心武已在等候,他待在車裏沒動,只用失神的目光打個招呼。
我認得《人民文學》的車,司機卻是新面孔,既不是以前給王蒙開車的老楊司機,也不是那位曾給“借”出去拍過兩部武打片的地趟拳全國武術冠軍。
我把單車放到地鐵站出口處。相信妻子要過好多天以後才敢到這邊來取――如果它還在的話。
鑽進車裏,劉心武簡短說幾句有關機票和航班的事,便歸於沈默。司機亦無言。這張生面孔令我頗不安,更不敢多話。再等一會。《人民文學》的王清風來了,我稍覺寬心,是他送我們去機場。
車子發動,起行,一路窗外大同小異的戰亂景象,四人都各懷心事,默不作聲。直駛離城區,開上通往首都機場的公路,王清風才給我介紹,這位年輕司機也是剛“借”來的。大陸單位的司機時常被借來借去,不足爲怪。介紹畢,王清風也不再多言。劉心武更是一路沈默。
通往機場的道路並無軍隊蹤迹,更無截查哨卡,這倒是怪事。內亂一起,佔領電視臺、電臺、電訊電話局、報社、機場都是通例,亦系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範例和光榮傳統…..機場指揮塔從平坦的柏油路盡頭迅速崛起,第二個目的地就要到了,而此際稍稍鬆弛的心弦又再抽緊,包括司機在內,一車人都頗覺不安,實不知此刻首都機場成了什麽樣子。
拐入停車場,又看到多輛撤僑巴士。前些天儘管各國馳電緊急撤出僑民、專家、留學生,卻無法抵達機場,有先見之明的英美等國,在五月份戒嚴令生效時已包租下靠近機場的假日酒店,臨時安置僑民,一有風吹草動便直奔國際機場。那些動作稍慢的則要滯留到這時才得以返國。
望去國際航線候機廳門口淨是箱籠行李、男女老幼;國內航線大廳之混亂更難以想象。然而,我們之憂慮倒不在於此,機場如無戒嚴部隊把守,想必是另一系統的人馬把關,重點甄別和防範“XX分子”出走。我們都不清楚自己是什麽“分子”,總之,所謂空弦落雁,鐵腕強權之下“知識份子”永遠是驚弓之鳥。
王清風早年也是行伍出身,很精明強幹。他讓我們安坐勿動,證件交他去辦理登機手續。王才進去一會就轉回,一切辦妥。他說國內航線反而很冷清,多數國內搭客都困身城內,無法前來。聽機場工作人員說,昨天飛廣州的航班才六個乘客。看情形,大廳裏也並無異常情況。
我們其實到得太早,這種時局勢必要加大時間提前量。接下來,只剩下沈悶的等待。我自是無話可說,只聽見劉向王交待若干編務,其中提到已徵集多時的《人民文學》創刊三十周年的紀念冊。其實,在紀念冊上賦詩題詞的群賢,如今其中不少人的命運已難預料……
十一、
終於起行。我和劉步入大廳,果然不見了太平時的熙熙攘攘,但旅客還是有一些,想是今日城內氣氛已略見鬆弛之故吧。我注意到各航線辦理機票登記之處,都是清一色民航職員,並無加派身份神秘的人手;進而又留意到,一些樣子太過年輕、神情卻憔悴不堪的乘客,他們是臨時前來購票的。機場的慣例都不向外售票,只能在城內民航售票處預購,只有個別常年出差而又門檻很精的人才曉得如果某班航機有空位,機場間或也發售即時機票,但仍須出示個人證件以外的單位證明。而我看到現時這些臨時購票者似無此類單位證明,口頭向民航職員詢問交涉,然後一亮窩在手心的證件――我相信那是學生證,機場職員一改平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面孔,慨然允諾,並即刻著手辦理,收款、開票――就這麽簡單快捷。
這些細節,我想劉心武也注意到了,但我們沒有交流感想,只低頭走自己的路。
唯一出現的武警制服,是進入候機休息廳的檢查關卡,此處向來就有的,一切運轉依舊,也許只是我的心理感覺,那幾位男女武警對學生模樣的乘客的檢查放行,似乎比旁人還快捷利索(後來我得知,機場很快就被嚴密控制,此前的松緩再不復見)。
由此可見,從中央到北京市委到戒嚴部隊指揮部的決策和指揮還是相當紊亂,他們被這個結局的後果弄得手忙腳亂,對事變應對的急輕緩重一時失去了判斷力。當然還要加上相關機構的辦事人員對學生的同情。
進入候機廳,我認出走在我們前面的是羽毛球世界冠軍韓愛萍,另一位長相俊秀的女子也是羽毛球世界名將(我一下想不起她的名字),兩人都是湖北人,在低聲說著家鄉話。她倆都沒隨身攜帶球拍,不像是外出參賽。莫非她們也被連天烽火嚇怕了,返武漢避難的?
兩人注意到我的視線,即刻收起悄悄話。其實我聽不懂湖北話,不知道她們說些什麽。這倒提醒我的警覺,不能與同伴咬耳朵,以免無端招人注目。不過,此後這一路,劉根本無意和我說什麽,而且周圍諸人亦系如此。
又是等候,查驗登機卡,上機。我和劉的座位隔著通道,緊挨著我的是一位戴眼鏡、長相稚嫩的青年,他好象特別珍視自己的小手提包,先往座位下塞,不成功,便詢問我上方行李架的蓋子怎樣打開。我協助他完成這項看上去很鄭重的任務,他坐下卡嚓嘗試一番,同樣不成功,不得不又問我安全帶怎麽系,我示範指點,然後大家再無對話。
毫無疑問,他是學生。直覺告訴我,他豈止沒坐過飛機,而且根本沒到過南方。我不由爲他的命運擔憂……
昨日空蕩蕩的機場才隔一天,我們這班飛機已基本客滿,相信未來幾日更會掀起南下的狂潮。我應該慶倖自己得以在屠城六日之後逃離這座凶城,然而卻無半分寬慰之感。飛機轟然發動,我的心室驀然一陣劇痛!
跑道在巨大的機翼下飛快後掠,消失。厚重遼廣的華北大平原在眼底舒緩展開,間或有麥田波動不已的濃綠色塊點綴其間,終是遮不住萬里蒼黃。這大平原土質疏鬆,缺水,熱風不時裹挾起駭人的觸天塵柱,宛如一個焦渴的民族伸向天空的憤怒手臂。
大野盡頭,隆起崢嶸的燕山山脈,它望去並非泥土砂石堆積而成的,仿佛從地心到表層都是板塊巨大的岩石,它不需要蓊郁林木的裝點,獷悍豪邁地裸著嶙峋岩層,它是中華先祖的脊骨。經過好幾個朝代的榮枯盛衰,這條地脈也許已王氣凋零,但我們先人傳下來的一股天地英雄氣,依然在後裔子民的經絡裏奔湧。它是豪傑的母體,是烈士的陵墓,是史詩的源泉。
飛機繼續迎著陽光爬升……偌大的北京城呈現眼底,空中俯瞰,已看不到戰亂的瘡痍,氣象依舊,儼然一座雄偉壯觀的帝都,靜穆於暴戾的兵氣和陰沈的人禍之中。曾在大街通衢澎湃湧動的人海旗林已風流雲散,一個光榮的百年夢想再度被覆蓋於劫灰底下。這座見慣了世情翻覆、山河興廢的古城只是沈默著。好多世紀以來,頻仍的災變、兵燹、饑饉、癘疫,乃至山崩地裂都不曾撼動它的根基。它簡直是災難的淵藪,是歷史的縮影;然而,它又是一個國族的象徵。它真切體現了中國人忍受苦難的舉世無匹的耐力,在風雲變幻之中固守著內在的生命律。它的沈毅和偉大,遠過於那些顯赫一時的至尊權貴,和那些此起彼伏的災變動亂。直到它無力呵護自己這些命運愁苦的子民,才鬆開它的巨手――去吧,孩子。
於是,號角驚天,革命象狂飆一般席捲中華大地,歷史又冒著彈雨和血光行進……這是民族的悲歌。
北京漸漸縮小,凝聚成一片血痂樣的暗影。這時,我望見了蜿蜒的萬里長城和波光微渺的大運河――我終於流淚了。
這就是我所見到的最後的北京。
――1990年夏追記於舊金山
作者爲中國作家,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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