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橫秦嶺 一個老校長的回憶

林渡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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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朋友的父親近來所寫的一篇文章。因為生活和工作的需要,大半生來他的足跡遍佈大江南北,尤其是西北一帶。特別喜歡聽他娓娓而談他過去的經歷,讓我的心也隨之沉浮!

追憶我任教的第一所學校

我總是驚異於自己的「漢江情結」,我不知道為什麼對長江的這一條最長的支流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武漢、襄樊,安康,漢中……,每當提起這些城市,我都會激情賁張,思緒沿江上溯,一直到達她的發源地。

那也是我的教師生涯的起點--陝西省寧強縣烈金壩鄉漢王溝。

1969年夏,我響應毛主席「三線建設要抓緊」的號召,隨鐵道部第一鐵路工程局一處從甘肅轉戰陝南,我的工程隊負責從東打通嘉陵江與漢江的分水嶺。

秦巴山地,崇山峻嶺,這是由陝入川的咽喉,正所謂「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地處川陝交界的陽平關雄峙嘉陵江畔,是分水嶺隧道的西口起點,我們就駐紮在分水嶺東麓的漢王溝,要從東打通分水嶺與西頭會合。這可不是一項簡單的工程!

鐵路工程隊的進駐,打破了山野的寂靜,鐵路工人的南腔北調,陝南民工的滿口川味,在狹窄的公路和便道上日夜奔忙的各種工程車輛、築路機械的轟鳴聲,與開山炸石的爆破聲響成一片,山坡上的巨幅標語和彩旗更是把氣氛烘托得紅火熱烈。我就是在這樣的氣候下跟班打隧道架橋樑,那活可實在是又繁重又危險。

我敢說,鐵路工程隊是一支用特殊材料鑄造成的隊伍,我至今都滿懷著對它的敬意。他們所到之處都是人跡罕到的荒山僻壤,特別是我們鐵一局更是一支英雄的隊伍,寶天線、蘭新線、蘭包線、鑿秦隴、……,渡戈壁、穿祁連、越天山、……,鐵一局全都轉戰在中國自然條件最嚴酷的西北高原,他們克服了常人所難以想像的嚴寒、乾燥、缺氧、大風和極度匱乏的物質,把鐵路線伸展到西北邊陲。我跟隨著這支隊伍從新疆到甘肅、青海、寧夏再到陝西,自然和物質條件都有很大的改善,但是秦巴山區的荒涼、閉塞、貧窮仍然是那樣地令人震坦,我們還要承受著無比繁重的體力勞動和意識形態「運動」的巨大損耗,我甚至懷疑自己還能在這樣的嚴酷中堅持多久。

但是鐵路工人是壓不跨的,他們有著極為旺盛的生命力。儘管生活很苦活很累,但我還是願意隨他們一塊幹,即使有病了,與其一個人躺在工棚裡經受著病痛與孤寂的煎熬,不如到工地上去聽工友們粗獷的號子,粗野的叫罵,粗俗的玩笑。鐵路工人也造就了一支非同一般的家屬隊伍,「鐵嫂」們隨著老公南北轉戰,四海為家,工地邊搭個窩棚,帳蓬內掛塊布簾,就過開夫妻生活、繁衍生息了。一代一代的鐵路工人就是這樣生活著,鐵路血統工人隊伍也就這樣地不斷發展壯大。

有鐵路工人的地方,不久也就有了鐵路家屬。他們帶著簡陋不堪的行李,拖著疲憊不堪的孩子撲向自己老公的懷抱。我們搬到分水嶺不到兩個月,就上來了一大批家屬,這裡畢竟比甘肅青海新疆要好很多。孩子來了就要上學,可這裡沒有我們的鐵小鐵中,這就成了煎熬我們工程隊長、書記和工會主席們的一個大問題。

當時我在工程隊幹得挺歡。在甘肅因為「幫黨整黨」跟書記產生的過節還沒有完全過去,但是有小道消息說領導正在考慮起用我這個專業與鐵路工程不搭界的臭知識分子。一天,我正在工地幹活,班長找到我,說是在供應站門口有人找我。我放下工具來到供應站門口正四處張望時,一個四十開外的漢子向我走來,「你是林應澄吧?」,「是」,「咱們談談。」於是,我跟這個素不相識的男人便蹲在供應站山牆跟開始了一場後來回憶起來可能是十分重要又是十分遺憾的談話。他從我家庭到我所學的專業,以及能否適應鐵路工程隊的生活到是不是安心工作都問了個遍,我這個人也樂於跟人家聊而且很真實很誠懇。談到後來我忽然想起,我還不知道他是誰,萬一是「階級敵人」呢?「階級鬥爭」這根弦怎麼就繃得這麼鬆?我非常笨拙地問他是誰?他報了姓名我還是不知道他是誰,我又問你在那裡工作?他說是在段上搞政工。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結束了談話。回到工地感到氣氛有點不對頭,隊長變得客氣了許多,「小林子,不想跟我們一塊幹啦?」我更是莫名其妙。後來才知道,找我談話的是段黨委書記李富科,據說是準備調我去18隊當技術員。

那幾天,我一直沉浸在受寵若驚的驚恐中。我是地理專業畢業生,在工程隊要說能用得上的也就是地質和測量方面的知識,但要去當什麼技術員我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如果工程上出了事故,能不說是「階級敵人報復」嗎?但回過頭來一想,迄今起用的「臭老九」還都是鐵路學院的畢業生,像我這樣的「雜牌軍」還沒有,我又不免有些自得。這時候隊裡卻傳得沸沸揚揚,彷彿這「小林子」就要當上鐵道部部長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隊上又分來了一個大學生小唐,長沙鐵道學院畢業,科班,更希罕的是我「親老鄉」,家住茶亭,與我家只有兩站地。我像迎接親人一樣地迎到了小唐,因為來西北這兩年就沒有遇到過一個老鄉,逼得我把上海人當成「阿拉」老鄉。如今來了一個福州人而且在一個隊上,怎麼叫我不興奮?!

小唐是個豪爽的小伙,我們一開始就相處得很好。但也正是小唐改變了我後來的職業道路。段上肯定是考慮到小唐的鐵路正牌科班出身,很快就改變了原來要調我當技術員的主意,換上了小唐。當他的任命下來時,我確實沒有感到失落,反而為小唐高興,他是幸運的,剛畢業就分到了對口的工作,不要像我這樣要在做苦力中「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後來他官至副局長得了「正果」比我強多了。同時也為我自己慶幸,我怕日後萬一出事故被定性為「階級敵人破壞」,誰叫咱不是「紅五類」呢。

家屬越上越多,孩子沒有學上,成天都在工地亂跑,或者幫媽媽拾皮柴撿油毛氈,工人們要求解決孩子入學的呼聲越來越高。

漢王溝口有一所學校叫烈金壩小學,我們的鐵路將從學校後牆通過,本來就十分破敗的小學校更加芨芨可危。沒辦法,工程隊就聯繫了這所學校,反正要讓孩子有個學上。學校答應接收鐵路子弟,但也提出了許多條件,其中一條就是派老師助勤。

我們工班有一個工人小李,陝西安康農村人,當過兵,復員後招工到鐵路,小學畢業,會寫一手美術字,隊裡的標語大多出自他手,在工人中算是個「文化人」了,當時就派他到小學助勤。

在那個文化低迷的時代,當老師可不是什麼好行當,學校被認為是「臭老九」成堆的地方,知識分子都要接受工農兵的再教育,所以誰都不願意到學校當老師。小李白天在學校助勤,晚上還是住在隊上。不出一周,他跟工班裡的工人發生口角,人家便罵他:你個「臭老九」,有什麼了不起!他一怒之下跑到隊部大鬧,說老子過去是農民,當過兵,現在是響噹噹的鐵路工人,老子是工農兵的化身,當了兩天老師就成了臭老九,就要受人欺侮,老子不幹了,誰愛幹誰幹去。沒有辦法,隊裡只好讓他回工班。

學校那邊的空要有人去填補。這回領導想起了我,一個口頭通知就把我推上了教師生涯。

烈金壩小學在漢王溝深處,陽平關至漢中的公路從學校下游1000米處橫跨漢王溝。誰能想像這漢王溝就是浩浩蕩蕩的漢江的源頭,狹窄處水面不足2米,一步可以跨越。水流湍急,飛瀑流泉不時可見,水流深切,兩岸呈極其尖削的V字型,用我們地質界的行話說,那就是非常典型的幼年期深切河谷地貌。岸坡上古樹陰森,雜草蕪蔚,時有猿聲啼鳴,在幽深的空谷之間迴蕩。一條羊腸小道在陡坡上蜿延,更高處的崖壁上可以看到水平排列間距均勻的方孔,我時常望著這依稀可辨的古棧道的痕跡,浮想連翩,想著世世代山民背負沉重的背簍在這小道上艱難地跋涉,想著身負官府文書的府吏在這小道上縱騎飛奔,想像著這小道一直通往秦嶺深處,越過太白之巔,大山那邊就是八百里秦川,就是東周,就是西秦,就是大漢,就是盛唐……。

小學破敗的圍牆時時都在鐵路工地強力爆破的聲浪中震擅。我走進也稱得上是「門」的校門,映入我眼簾的與其說是一學校,不如說是一破廟,後來聽人說這裡原來叫「漢王廟」,我不知道是廟因溝得名呢還是溝因廟得名,或者是確有「漢王」在此坐朝?當時大破四舊,三皇五帝,四書五經都早已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這些便成了難度不低於哥德巴赫猜想的猜想而無法得到證明。校內一個操場勉強容得下一個籃球場,但中間一棵巨大的桂花樹,使得在這個籃球場上永遠不可能有正式的比賽。

如果說這所學校有什麼標誌性的地物的話,當推這棵桂花樹。這是我一生所見到的最大的桂花樹,估計胸徑可達兩米,高可三十幾米,枝葉繁茂,樹冠碩大,陰及整個操場。南京中山陵向來以桂花聞名,那些散落在紫金山兩麓的灌叢狀的桂花如果硬要跟這棵桂花之王相比,那只能是自慚形穢,簡直是委瑣得無地自容了。當時正值深秋,滿樹桂花,十里飄香。想起幾天前我在工地上夜班,山風挾帶著一陣陣沁人肺腑的清香襲來,驅趕走黎明前的疲憊和瞌睡,夜色壟罩下我不知香從何來,今天終於找到了「香巢」,我不免有點慶幸今後自己能時時在這花下徜徉,居然想起把「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改成「桂花樹下死,做鬼也留香」,你說俗也不俗?

進校不久,我有幸參加了一次全校教師的「桂花盛會」。殘秋時節,花已極盛,人們就要開始收穫桂花了。一個星期天的清早,全體員工手執長竹竿聚集在桂花樹下,用蓆子,塑料布等鋪於地上,湯校長發一聲令,於是大家便揮動手中的桿子,輕輕地把樹上的花穗打下。不一會兒,蓆子上灑滿了金燦燦的厚厚的一層,看著樹上的花已落得差不多了,大家便罷了手。老湯把一盆白糖和幾個早已洗涮乾淨的大醞子搬來,把蓆子上的桂花往醞子裡裝,一層桂花,一層白糖,裝滿之後蓋好蓋子,再用膠泥密封,一下子整了五六醞,再把這些醞子置於屋頂陰面,這意思大概是要讓那好東西再飽受風霜雨雪日月精華。這一天大家都非常高興,吃著主廚老太的早餐過節似的,期盼著來年春天開醞。

第二年麥收時節,也是一個週日的早上,老湯通知大家各自準備好一些小醞子、大瓶子在院子裡集合。幾個男人爬上屋頂,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個醞子移下來。大家圍著醞子,伸長脖子,就等著開醞了。老湯麻利地把口子上的膠泥處理乾淨,那蓋子一揭啊,一股香昧撲鼻而來,我唯恐漏失一絲一毫,連著深吸幾口,簡直就要醉了。老湯挨個給大家把小醞子大瓶子裝滿。這玩藝兒叫糖桂花,砌茶、下元宵、煮酒釀時加那麼一丁點,就能讓你滿嘴生香,據說還有清火、平肝、明目之功效呢。這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最好的東西了,雖然湖北鹹林也出桂花茶,但跟這自家炮製的根本就沒法比。

小學的教室就設在院子東西南側的廂房,破爛不堪,全部稱得上是危房,這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差的校舍了。總共六間,一間庫房,其它分別是一至五年級的教室。院子北面的正房原來大概就是漢王廟的大殿,是會議室,壁上幾面錦旗代表了這所學校的全部榮譽。兩廂分隔了幾小間,就是教師的辦公室兼作臥室了,一張荊巴床,一張破桌子,就是每間房裡的全部傢具。後牆根搭了一間草房是灶間兼「飯廳」。院牆外面林木森森,一陣山風挾裹著陣陣「濤聲」,特別是風雨之夜,真懷疑自己是身處即將被洶湧波濤吞沒的一葉孤舟之中。

學校裡總共只有五名教師,其中三位男的是公辦教師,年齡都在四十歲左右:湯永德,校長,大高個,除語數之外全校的雜科都由他包了,看得出來他還兼著「外交部長」,可能也正是「外交」才能讓他當上校長;楊德恆,語文科,小個,五短身材,正像一切體積小的樂器都是高音的一樣,他一開口說話,特別是講台上講課,分明就比別人高出八度,愛唱歌,快樂,幽默,人緣不錯;高仰天,數學科,中等個兒,微駝,話不多,一旦開口便露鋒芒,甚至有些刻薄,家在安康石泉,學校就是他的家,下課之後往往非常憂鬱地坐在那裡發呆,有時拉個二胡,當然也是拉些「憶苦思甜」的曲子。還有兩名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民辦教師,據說都是初中剛畢業的,嘰嘰喳喳是她們的能事,要沒有她們,這烈金壩小學可就真正是「漢王廟」了。我來之前,已經有華東師大的徐君,我來之後又有我的校友楊君,陳君加盟,使得這所小學有了空前絕後的豪華陣容。

山區農村教師生活的艱苦是我們難以想像的,當時山東某地創造了一條經驗:農村教師下放到生產隊管理。這條經驗一經人民日報刊出,農村教師就更慘了。所謂下放到生產隊管理,就是說教師不再吃「皇糧」,口糧要到生產隊領取,工資要按生產隊給的工分計算。所以在農忙季節學校經常停課,若有不從,則教師領不到口糧,那就「自絕於人民」了。這裡的習慣是吃兩頓飯,這種習慣當然是因為物質長期匱乏所致,紇今我每天也只吃兩頓飯的習慣就是打那時候養成的。

後來我發現,生活越是困難,人們越是團結。由此推想原始公社制社會,雖然離「物質財富極大豐富」十萬八千里,但人們的「思想覺悟」想必是「極大提高」了。我們小學幾個人過著一種極度清貧卻也平和的日子,上課了各司其職,下課後大家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常常拿某人某一毛病說事,拿貧乏的生活調侃。我們幾個「高級知識分子」成為大家的中心,都喜歡聽我們講文革初期大串聯,批鬥走資派反動權威之類的事,講令他們覺得遠在天邊的福建、廣東等「蠻夷之地」,特別是吃飯時間成為我們交流南北各地吃法的最好的機會。陝南的許多風味小吃都是在這裡見識的。

你知道用豆漿煮的稀飯是什麼味嗎?告訴你,太香了太好吃了,不信,回去試試?千萬別用原汗豆漿,太奢侈了!只要用洗涮石磨、篩子和其它用具的豆漿水來煮就行,煮出來的稀飯呈乳白色牛奶似的,嘗一口,那種新鮮的豆香和大米香味混在一起,感覺好極了,一下子滑下肚子,連口感都來不及體味。你吃過涼拌雞皮嗎?一整雞蒸熟取出立即置於冷水,盡可能完整地剝下整張皮,然後切成絲,再用佐料拌和,吃起來,那雞皮清脆滑潤,鮮美可口。還有用酒米填充於蓮菜的孔中,蒸熟,再橫向切成片,此時孔洞橫斷面上的酒米呈珍珠狀,晶瑩剔透,再澆之以蜂蜜,蓮菜脆而酒米粳,口感棒極!,此外,還有陝南泡菜,漿水面,米面皮,涼粉,核桃饃等都極具特色。再加上天麻,木耳,核桃,山雞,野免,麂等獨特的山珍,使我們在飲食上完全貼近自然。做飯的老太手藝不錯,就拿這些野物進行各種變幻,使我們在貧乏的生活中得到最大的滿足,豈止是物質的,更多的是精神會餐。

我進入小學之初,只安排我帶副課,記得是先從二年級體育、音樂帶起。當時還處於文革時期,音樂課就是教孩子們唱毛主席語錄歌和其它一些革命歌曲,沒有伴奏乾唱,往往是教了幾遍之後,由著孩子們扯起嗓子喊叫,我就自顧自地想心思。體育課更好辦,圍著桂花樹跑步兩圈,發一個籃球讓他們自己玩去。後來又讓我教美術,就教寫美術字。大概一個學期之後,我才得到「重用」,分了一個班的算術,我與學生有了更多的接觸,著實喜歡上這伙樸實可愛的山裡娃。陝南山區的冬天也十分寒冷,這裡取暖的方法是用「火盆」烤炭火,入冬前就從老鄉那裡買來幾百斤木炭存於床下,一個火盆可以取暖、燒水、煮飯,烤饃,可以隨意移動,卻也方便。孩子們早起都沒有吃飯,帶個饃到學校,他們便都交給我保管,我就在火盆邊上替他們烤饃,及時翻動,不讓烤焦,還得記著哪塊饃是誰的,操心著呢。待到課間操畢,孩子們便一窩蜂似地向教師宿舍跑去,找到烤得焦黃焦黃的自己的饃,就一碗水,狼吞虎嚥,房間裡擠滿了孩子,一片喧鬧。這時候也是我最高興的時候,無論是聽到孩子們的道謝聲,還是聽到「怎麼把我的饃烤焦了」的嬌嗔責備。

大凡有男女的地方都有戀愛故事,這裡也不例外。前面介紹過小學裡有兩個小姑娘民辦教師,一姓鄭,一姓張。三個男教師都已進入「不惑」,都正而八經的是她倆的老師。當時不許搞什麼「婚外戀」,更不興什麼「老夫少妻」,文學家中唯一一位魯迅沒有被打倒,但對他老人家與學生許廣平的事跡還是諱莫如深的,所以在我們到來之前,據說這裡是十分平靜的,及至三四個外地大學生介入,這裡就不能不起一些波瀾了。

故事要從我大學同班楊君講起。此君是我班僅有的兩個「紅五類」之一,山東好漢,鐵路子弟,天字第一號「獨行俠」,大學六年天馬行空獨來獨往,尤喜與孩子為伍,下鄉勞動兩周就會招來幾個「小朋友」。楊君粗黑結實,冬不畏冷,兩件單衣可御南京之寒,尤善抗擊臭蟲,全宿舍的臭蟲都集中到他床上,也能高枕無憂,大學六年沒有發現此君有親近異性之嫌,風流韻事,花邊緋聞,與他無緣。連我這個跟他同學六年自認為對他知根知底的人,也沒有想到,正是他,在這所小小學校裡「興風作浪」。

他所在的工程隊正守在分水嶺隧道口,附近一張姓老鄉常到工程隊食堂拉泔水餵豬,忙時便由他女兒代勞,三來兩往便與食堂炊事員混得很熟。有好事者要給這女孩介紹對象,便提到了楊君。沒想到楊一反常態十分樂意,雙方就談了起來。當時我聽說這張姓女子是一小學教師,沒想到就是烈金壩小學的。有了這個消息後,我便特別注意起這位小張來了。都說陝南有巴蜀之風,就連人物也是如此。小張長得一副四川辣妹模樣,中等身材,豐滿,白晰,臉蛋總是紅撲撲的像是紅蘋果,為人樸實,心直口快,說話急促,把個川味十足的陝南話說得抑揚頓挫,卻也好聽,應該說這是一個挺不錯的女子。聽說我的老同學要跟此女「拍拖」,除了她不是正式教師我們還要流動這個原因之外,也就真找不出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我還暗自艷羨我的那位獨行俠呢。

不久,楊君也到烈金壩小學助勤,那原因自然是領導要成全他們了。楊君來後日子變得紅火了許多,茶餘飯後多了談資,也愛拿他們調侃,沒想到那老兄出眾得可以,大家不但沒有能把他窘住,時時反被他搶了先機佔了主動。比如,如果要拿他們頭天晚上約會做話題的話,楊君不但痛快承認接著就要跟你描繪約會細節,幾個過來人就是要引他說細節,我們一夥單身漢也有興趣聽,可那位還未婚嫁的小鄭連聲抗議便要退場。此君一改以往不近女色之習,上完課便與小張泡在一起,出雙入對,如膠似漆。大家都說,這倆再不結婚就要出事了。

就在這難分難捨之際,傳出消息來,楊張要掰,原因自然在楊。小學裡的人都向著張,除了都是老鄉之外當然還有同情弱者的原因,於是大家推舉老湯找我,要我去做楊的工作,務必要讓他回心轉意,馬上定下婚期。我年輕時絕對是個熱心人,何況一方是我的老同學一方是新同事,況且對她頗有好感,當然要鼎力相助兩肋插刀。

我請了半天假到漢中城裡買了一床高級毛毯,提著去找這「楊世美」。我想好跟他談的策略,開門便說:「聽說你倆要辦事了,送條毛毯給你,祝你們和和美美。」這一招果然靈,一下子弄得他哭笑不得欲說還休。最後他不得不招供,要吹的原因主要是考慮我們鐵路單位要流動,而小張不是國家職工連調動都不可能,今後怎麼過日子?我也不輕易放過他,便質問:「這事是明擺著,難道你現在才想到,早幹嘛吃的?」被我臭罵了一陣,他只好承認原來只是想談著玩玩,沒有想到弄成真的了。言下之意就是已經出事了。這更不能放過,「你這麼做,讓人家女孩子怎麼辦?我看你只能吃不了兜著走了!誰叫你當時想佔便宜?」說到最後此君終於還是露出善良的天性,百般無奈改了主意,商定了一個日期完婚。我不辱使命,班師回校,小張聽我說了經過便哭了起來,是喜是悲,是高興是感動,只有她心中最清楚。但為這事我著實高興了幾天,覺得自已為朋友辦了好事,高興!

楊大俠經常會幹出一些驚天駭俗之事。那天的婚宴是以學校裡的老湯為主廚在小張家裡辦的,就是在那次「宴會」上我認識了許多陝南菜。說喝完畢也鬧了洞房,那麼革命化的年代,也鬧不出什麼名堂來,況且一個鐵路員工一個人民教師也要照顧影響嘛。那一晚上我倒睡不著起來了,想著老楊的洞房花燭夜,想著自己的「哀悼期」不無感傷。好容易熬到天亮。

我很早起來,在桂花樹下活動,卻見小張無精打采地也來了。我非常詫異,這新娘子不好好摟著老公多睡一會幹嘛這麼早就來了,不是有幾天婚假嗎?我不由得不上前打問。自從我為她倆說合之後小張跟我親近多了,她說「那人太怪了,沒法過!」,原來這新婚之夜「一夜無戰事」,天不亮楊叫醒小舅子趕著幾頭牛上山放牛去了。這小張一夜睡不著熬到快天亮時打了一個盹,睜開眼卻不見了新郎官,急忙起來四下尋找不見蹤影,開得門來,只見對面山坡上幾頭牛正低頭吃草,山石上一人手捧書卷正襟危坐,定睛一看,不是楊某還能是誰?小張一陣心酸,又不敢跟自己父母言傳,竟自到學校來了。

聽了這段事跡,我又氣又恨又好笑,天底下那有這等不諳風月不近情理之人?我隱隱地覺得,經我一手撮合的這樁婚事可能不是什麼好事。以後事態的發展不幸證實了我那時的這種預感。
  
1971年,鐵路家屬上得越來越多,烈金壩小學彈丸之校無論如何也容納不下與日驟增的鐵路子女。我被抽調到大安鎮開始籌辦自己的鐵小鐵中,楊君可能是有意逃避隨隊伍東遷離開教師崗位,把個張姓小女子撇在烈金壩。從此,我跟他們幾乎斷了聯繫。

1973年我離開陝南到關中與陝北結合部的耀縣鐵中,一呆就是13年。大概是1980年冬天吧,我收到了一封來自寧強縣烈金壩的信,是湯永德寫來了,傾訴了十年思念之後,轉入正題,說是楊提出要與張離婚,那時他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希望我能為了這一家人,為了這三個孩子從中調解,信中還提到了當時由我說合的事大家都銘記不忘之類的話。我把這封信反覆看了幾遍,心情非常沉重,想起小張獨自拖著三個孩子度日如年,想起了當年的撮合釀成了今天的悲劇,始作俑者也可能是我吧。那時,我已結婚七年,當年的熱心早已被人用冷水澆滅了一回又一回,但是這封信卻使我熱心的本性死灰復燃,這一回看來是不出面也得出面了。

經我瞭解,那時候楊君在銅川家屬基地搞基建,我找到了他,那晚我倆就在他的宿舍攤開來說事。他說離婚的原因是小張對他不忠,堅持說第三孩子不是他的。我問他有何證據,他一五一十掰著指頭跟我算他回家探親和小張懷孕的時間如何不對頭等等,對不起,在這方面我是個白癡,不懂得他算得對不對。然後他列舉新婚姻法的條款認為他提出離婚的起訴必勝無疑。顯然此人是「早有預謀」有備無患。儘管我非常同情小張,但我也不願意我的老同學戴綠帽子,而且我認為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維持這種婚姻也是毫無意義的,甚至是不道德的。我無言以對,但是我暗自決定要到陝南走一趟,讓我實地考察一番,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些比較真實的情況。

幾天後我只身前往陝南,經寶成線在陽平關轉入陽安線,列車在山間行進,凌晨三點多鐘停靠在大安車站。我跳下車廂,迎面一股寒冷剌骨的山風把黎明前的睡意驅趕得無影無蹤。憑借微弱的燈光我走出檢票口,站外一片漆黑,分不清南北,我打消了立即前往烈金壩的念頭,只好在候車室裡等到天亮再說。我在木椅上坐定,打量起這候車室來,當時離開大安時還沒有它呢。候車室小得不能再小,僅有的兩三張條椅緊挨著售票窗口,平時大概也沒有什麼旅客坐過,椅面上一層灰土。昏暗中依稀可辨牆上畫著一張過往列車時刻表,沒有幾趟車在這裡停靠。天寒地冷,凍得我在那裡坐不住,只好在室內跺腳踱步取暖、打發時間。

天剛濛濛亮,我離開大安向烈金壩進發,兩站相距約莫11公里,沒有車子可坐,只能沿著漢江邊的一條小路步行而去。拂曉前的河面飄著一股寒氣,兩岸陡崖陰森可怖,彷彿要聯手向著這條溫柔的小河下毒手。崖面上還看得出當年我們在這裡寫下的標語:「三線建設要抓緊!」,「大幹苦幹拚命幹,要讓毛主席他老人睡好覺!」聽說這裡還是當年紅軍活躍的地方,長征時徐向前的第四方面軍曾經通過這裡,當然今天已經找不到他們留下的蹤跡了。小河邊的水磨在依呀轉動,這麼早就有老鄉在這裡磨面,我想起了《天工開物》上的插圖,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西部山區的水磨坊與此還是毫無二致。就要經過烈金壩隧道了,我抬頭看到隧道口「烈金壩隧道」五個隸字,說來慚愧這還是出自本人的手筆呢。

穿過隧道不多遠就到了學校。七點多鐘我走進烈金壩小學,環顧四周,校舍更加破敗,令我傷感,唯有那桂花樹依然婆娑,多少給我點安慰。第一個見到的是楊德恆,一番辨認便驚喜地抱成一團。老楊一聲招呼,屋裡跑出個高仰天,湯永德,老高背更駝了,老湯也沒有當年那樣魁梧。大家興奮不已,物非人非,想不到在這樣的一個冬日的早晨還能團聚。當著大家我不便說出此行的動機,只是說到漢中開會路過專程下車來看看故人故地,嘴上這麼說著,眼睛卻一直在?巡著希望能夠看到小張。

大概過了一節課的光景,一個女教師快步跨進屋裡,我跟她四目相對都愣了一會兒,終於認出是小張。昔日那水靈靈的大眼睛那裡去了,眼神裡只有孤獨和憂鬱,昔日那勻稱豐滿的身材那裡去了,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副削瘦單薄的身影,昔日那紅蘋果似的臉蛋那裡去了,菜色和皺紋太早地爬上她的臉龐,昔日的那種純真爽朗那裡去了,我看到的只有灰暗和冷漠。是什麼把一個女人摧殘到如此田地,難道僅僅是十年的無情時光?她看到我後只是輕輕地說了句:「林老師,你來了?」轉身便哭了,我想起十年前我為他們說合後她也哭了,但如今這眼淚中卻只有無盡的辛酸了。我也禁不住淚盈滿眶。

我還要再去打聽一些什麼嗎?我只有滿腔的憤怒譴責。我知道我一定是無力改變這一切了,無論我跟那姓楊的說些什麼。同時,我的心中也充滿自責和內疚,小張,請你原諒我,是我好心辦了壞事!

婚終於還是離了,但離婚並沒有給姓楊的帶來幸福,此後又兩次再婚兩次離婚,終於還是落得個孤家寡人,真正的一個「獨行俠」了。

儘管老師們一再挽留,我還是無法再呆下去。第二天清早,老湯用自行車馱我上大安,小張也來送行。

漢王溝裡熟悉而破敗的校舍,山崖上依稀可辨的標語,小河邊悠然轉動的水磨,隧道口赫然在目的隸字,還有小張那曾經青春的身影,都永遠永遠地留在我的記憶裡。我的教師生涯也像那桂花樹的枝葉和繁花,隨那漢江水飄泊,流過苦難的大地,漫向無盡的永遠 …… 。@(//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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