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8月30日】
采訪緣起
2002年1月13日深夜,滯留北京的上訪戶老陸在麥子店一帶的某處民房火災現場,撞見了一個被燒得面目全非的乞丐,他就是本文的主角楊繼年。
出于慈悲,老陸立即將受傷者送往附近的北京軍區總醫院分院搶救,得以脫險。至2月5日,由于無錢繳納拖欠的兩千多元醫療費,楊繼年被強制出院,遣返回四川原籍,入住雙橋鄉敬老院,僅5天,就因燒傷感染而不治身亡。
作為遺產,楊繼年留下了几百万字的各類申冤材料,所以,他堪稱世界上創作量最大的“上訪作家”。當我在去年秋天听人提到這一頭銜,不嗤道:“11歲坐牢?您在編小說吧?”
2001年10月12日下午,我在成都西門的某處街沿上碰見了楊繼年,印象不太好。他擰著眉毛,一臉怨毒。我說想与他溝通,他回答:“溝通有屁用,您又不是法官。今天您是個無權無勢的文人,閑著沒事,搜集個素材,所以能在這儿磨牙;如果明天您時來運轉,不慎當上大官,心腸馬上就變黑了。”
我下不來台,只得邊撤退邊說:“改日再會。”
過了一個星期,我在“上訪旅館”頂樓3號房再訪楊繼年,乘其情緒穩定,与之長談,還算順利。之后,他上訪去了北京。
我花了大半年時間琢磨材料,仍然沒把握寫好此案。我數易其稿,曾嘗試使用報告或記實小說的形式。焦頭爛額之際,最終不得不沿襲簡朴的原始訪談。因為楊繼年已經死了,大量的空白無法填補棗一個人慘到如此地步,文學杜撰有何意義?還是讓冤魂開口,告訴讀者吧。
老威:許多上訪人士告訴我,您年僅11歲就被判刑了,是真的嗎?
楊繼年:我生于1946年12月8日,1957年11月5日被× × 縣法院以偷竊罪判刑10年;1958年1月10日又被加刑3年。老威同志您看,這是兩份《判決書》。
老威:原件呢?
楊繼年:沒有。
老威:坐牢是大事,咋可能沒法律原件?
楊繼年:您是故意挑刺吧?
老威:老楊您別生气,我真的,真的懵了。例如這所謂的《判決書》,字跡如此潦草,恐怕大學教授辨認起來也吃力,就憑它,您蹲了34年大獄……
楊繼年:這很正常,50年代提倡“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所以當時的法律文書都是手工制作,當場寫當場判,沒哪么多講究。可能是我太瘦小,高高在上的法官大人覺得沒必要發給我《判決書》,因此本人手里的這些复印件,也是1998年6月23日從× × 縣
東興區法院檔案室查到并复印下來的。這很正常,在勞改隊,許多人手上都沒《判決書》,要么被原判法院收回去統一存檔了,要么被某個管教永遠‘借’去了。農民嘛,文盲居多,如果不申訴,“判決”就是一張廢紙。
老威:您也不看重“這張廢紙”?
楊繼年:當然看重。因為它,我上訪几十次,申訴700多次。開始,地方法院賴帳,不准查,我就拿出全國人大和最高法院信訪辦的回复函,狗日的看都不看就朝外推我,沒辦法,我只好在法院門口打地鋪,住了兩個多月,每天起碼吸引几百觀眾。狗日的面子繃不住,最終同意查詢。接下來該我跑腿,地、市、縣、區,好几家檔案庫,耗了許多天。東興區法院檔案室是個倉庫,黑咕隆咚,保管員打開門一指:你去查嘛,莫弄亂了,否則不好歸位。
我懵頭懵腦地朝里走,周圍全是頂天立地的大鐵柜,都鏽起殼了。霉味、死耗子味、還有防蛀防腐的藥水味,嗆得人喉嚨直痒。保管員拉開日光燈,邊轉鑰匙圈儿邊吼:查嘛,冤有頭債有主,你查嘛。
我在鐵柜子中間的巷道繞來繞去,浪費了半個多鐘點,才醒悟過來:原來像火葬場的骨灰寄放室,這儿也按年頭、月份排隊,每豎排鐵柜檔頭都貼有標記。我拐彎抹角鑽到最里面,突然瞅見“1957-1958”,整整七大柜子!您想想,一個犯人的判刑材料平均才几十頁,七大柜子,要判多少斃多少?心跳比擂鼓還重,我喝了口水,穩住神,開始從下至上一屜一屜翻,厚沓厚沓的卷宗夾著紙,日子一久,就鏽成千層餅了。紙也生鏽,您信不信?
天气熱,心里發毛,我昏天黑地的翻、翻。身邊帶了個塑料壺,能裝五磅水,一會儿就灌光了。汗出得多,襯衣貼著背,我剛要脫,保管員在門口吼——下班了!
第二天起個大早,赶去繼續查,還是從下至上一屜一屜翻,還是鏽成千層餅的紙。一埋腰就
是几個鐘點。蜘蛛在背梁上牽网都不曉得。“1957”看遍了,卷宗封皮都沒“楊繼年”三個字。輪到“1958”,個個抽屜都鏽死了,拽不開,我用腳踢,用拳頭砸,把一窩耗子從頂上震栽下來。還沒弄醒豁,巴掌大的一片陳鏽嘩啦砸得我滿臉花。
眼睛睜不開,腦殼又啷撞了鐵,我只有摸出門去沖自來水。清醒了,假裝歇气,偷撿了半塊磚頭進去猛敲。搞破坏么?保管員又吼一聲,但沒進門。我估計他這輩子也沒進來過几次,因為我隔一陣再掄磚頭時,外面就沒動靜了。
我這次先拽最頂的抽屜,不料里面真躺著“楊繼連”(法庭判決之筆誤,應為“楊繼年”棗老威注)的卷宗!也是一沓“千層餅”,我閉住呼吸去掰,手又抖得厲害;我把整張抽屜搬到青天白日下,掰開案卷,天!我的原判決!黑里透黃的紙,鏽縫縫牽著一泓泓虫蛋,我吹
、拍、抖了又抖。這玩意害了我一輩子,我還拿它當寶貝。
老威:您這查找過程挺惊險,不過,我完全能理解,因為我的《判決書》也在十年前被四川省二監獄的黃政委永遠借去了,如果現在我要上訪或申訴,遭遇恐怕同您一樣,還不一定有您的運气。好啦,我們來說說這判決本身,它的确漏洞百出:您的主刑判決的落款為“一九五八年四月八日發出”,而加刑判決為“一九五八年一月十日發出”,也就是說,在主罪還沒最終以書面形式敲定之前,您就已經投入勞改,并且因“抗拒改造”加刑3年。
楊繼年:您的頭腦好使,是個當律師的料。
老威:您被加刑的書面罪狀是公開質問民警許國成:“我犯了什么罪,要判十年刑,我沒有罪,也沒有犯法”等,气焰非常囂張。又先后向張金山、劉彪等犯人說:“要逃跑。”來煽動犯人。又說:“看守所的伙食好,余家埡的生活不好,連酸菜都沒有吃。”57年四月份又煽動犯人董光華、彭克彬等說:“這樣冷的天气要我們來栽秧子,衣服也不發給我們。”企圖煽動犯人不堪改造……
楊繼年:我一個娃娃,牢騷發過就忘了,誰會料到有人背后記小賬。
老威:現在請講您為什么被判這么重。
楊繼年:起因是一只羊。1953年,我同父异母的長兄偷了鄰村一只羊,被檢舉,判刑10年,送往新疆勞改,從此就沒音訊了。我們全家七、八口人都受株連,被管制勞動4年多。到了1957年,地方上偷盜成風,公安机關人手不夠,經常破不了案,于是就根据群眾意見,拿“偷羊賊家屬”開刀,殺雞駭猴子。
我的父母和地、富、反、坏等階級敵人一道,被反复批斗,終于受不了,就在半夜拉家帶口出逃。熱鬧地方不敢去,只有鑽岩洞當野人。我中途迷路,天亮時又轉回家,正撞見縣公安局的肖民警領著人來搜“贓物”(包括集體丟失的鐮刀、鋤頭、米、肥腸、肉、黃豆等),結果一根毛也沒撈著。
肖民警扣住我,怒火沖天地叫扒房子。几個民兵都放下槍,取來長竹竿捅屋瓦,一槽一槽地戳,稀里嘩啦,三間房全豁亮了。肖民警站在遠處指揮,灰塵揚過了,沒響動了,才過去偵察。他在碎瓦片中翻來攪去,突然眼睛一亮,揀起一撮麥种。他仰起腦殼想了半天,就招手讓我過去問:“楊小娃,你偷了公家多少麥子?”
我嚇得腮幫子咯咯打架,說不出話來。肖民警得意地拍巴掌說:“心虛了吧?偷的東西吃不完,就一把把撒房頂上,窩藏犯嘛。”
我心里爭辯說:“麻雀才是窩藏犯,哪家瓦縫沒有它們銜漏的糧?”但渾身越抖越凶。肖民警拽過我的雙手上銬,不料腕子細得跟柴棒似的,鋼圈一戴就滑下來。肖民警沒奈何,換根麻繩把人捆了。我一屁股跌地上,哇哇大哭,肖民警說:“哭死駭不倒人民政府,無產階級江山是鐵打的!”
圍觀群眾都鼓掌歡迎,喊:“整得好!”生產隊會計提了個墨桶,舞排子筆刷牆頭標語,我不認識字,估計是大家呼的口號:“嚴懲反革命偷羊賊!”“打倒破坏分子楊小娃!”等等。肖民警見斗爭气氛夠了,就摸出個工作筆記本,碴碴寫几筆,當眾宣讀:“為了确保一方平安,使國家和集體財產不再蒙受損失,我代表公安机關對慣盜楊小娃實施拘留。”
我賴在地上不去,肖民警就將我攔腰夾在腋下,分開大伙走了几步。我邊哭邊蹬腿,姓肖的穩不住,毛了,罵聲“狗日的”,把我橫擱在膝蓋上,里啪啦打屁股。周圍群眾都被惹笑了,几個民兵笑得連步槍也背不住,我嗓子嚎啞了,有人還湊攏來開玩笑說,肖公安在管教自家的娃儿。肖假裝嘆气說:“這輩子倒霉,養了個賊儿子。”
警車停在村口大路旁,同村人象過年一般熱熱鬧鬧“護送”我上車,顛簸了兩個小時進入縣公安局。“罪證”早就弄齊了,肖民警脫了警服,把雙腳放在辦公桌上,邊啃大肉包子邊連續作戰,問“姓名、年齡、哪里人”。司法過場几分鐘就完了,肖民警叫我蓋手印,我餓慘了,吞著口水,雙眼緊盯住他嘴邊的包子不放。他連催几回“快蓋”,我竟沒听見,我說:“叔叔,給我個包子吃嘛。”姓肖的說:“蓋完印讓你吃個夠。”
唉,我一個農村娃娃,打出娘胎,見得最多的是餓鬼,見得最少的是油葷,一听說“肉包子能吃夠”,腦瓜嗡地就大了。我趴在桌面上,指哪儿蓋哪儿;姓肖的見我嘴讒心切,就叫我自己一頁頁地翻著蓋。一會儿,我渾身虛脫,象蒸籠上气一般騰騰冒汗。姓肖的見活儿干完
,就去伙房端來四個大包子,一海碗菜湯。我簡直瘋逑了,一頭扎過去,轉眼間包子和湯就下肚了,連滋味都沒嘗出來。我吧嗒吧嗒咬了半晌空气,將姓肖的逗笑了,又去端了三個饅頭。我興奮得連叫“叔叔好”,肖民警把腳舉上我的腦殼,敲了兩下說:“切莫脹死逑了,國家又少一個勞動力。”我嘴里塞著饅頭,只好含含糊糊地答應:“在隊里我只算小半個勞動力。”肖民警楞了一下才說:‘吃牢飯是嫌矮了點儿。”
老威:您就這樣被四個包子加三個饅頭定罪了?
楊繼年:那年頭,人都餓傻了,逮住其他人也一樣。
老威:雖然“判決書”白紙黑字寫著“11歲”,可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中共1955年就頒布了《刑法》,按規定,受監護的儿童是不該接受刑事處罰的,……
楊繼年:這是我的身份證、選民證、釋放證,這是鳳天鄉政府,楊家沖村委會出具的出
生證明,還有當地老人和村民的證詞棗我生于1946年,千真万确!
老威:莫激動,老楊。
楊繼年:我如何能不激動?一個娃娃被陷害坐牢,居然沒一個大人站出來,講几句公道話。我在万人大會上,被公捕公判,那天在鳳天鄉13村操場,一口气就判了几十個階級敵人,我最后一個登台亮相,駭得尿筋都縮了。大伙都舉拳頭,比森林還密,都喊要打倒我。
老威:瘋了么?
楊繼年:不跟大形勢才瘋了。
老威:給儿童判刑是“大形勢”?好吧,那年頭的荒唐事本來就多,可后來呢?
楊繼年:后來就勞改、申訴。我加了四次刑,1957至1991,我關了34年才出獄。坐牢唯一的好處,就是每個人都必須學文化,我兩、三年就脫掉文盲帽子,不用求別人幫我寫申訴了。老威同志您看,這床底下,這几口紙箱和麻袋里都是我的杰作,從十几歲到如今,40多年,我寫的申訴材料能把人淹死。我無家無室,一條老光棍,所有財產就是申訴。“11歲的無辜罪犯!”我喊了上万回冤,可法院直到1991年,才答复:“判刑時年僅11歲經查不實。”
老威:法院認為您生于何時?
楊繼年:除了“經查不實”就沒下文。當時气得我自己煽自己百十個嘴巴,難道我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我又不可能把死去的爹媽從黃土下拽起,送到糊涂法官跟前。
老威:我對監獄的情況不算陌生,您是一樁特例,老楊,加四次刑的犯人算稀罕了。能不能講講是怎么回事?
楊繼年:要完整地講,得几天几夜。
老威:那就簡略地講。我先提個頭,念念× × 縣人民檢查院的“手工”《起訴書》……該犯自投入勞改以來,不認罪服法,公開叫囂無罪,多次申訴,企圖翻案。經× × 中級人民法院對其申訴駁回后,仍然堅持反動立場,于62年6月蔣匪竄犯大陸時,該犯于62年7月三次書寫反動詞句(因拉肚子作草紙用了)。7月14日晚兩點鐘將事前已寫好的反動詞句投入勞人(犯人之筆誤——老威注)經常來往的雜務室桌子上,其內容是:“請注意改造的全體同志們,事實下面認點,如下為准。愿望到達,62年世界上有先大人,三斤大米,兩斤柴,今年第四次大戰,一定蔣介石堅決打回來。以后全國所有個個干部來同時當勞改犯人為准,但是也可以積極行荷。注意張罪聯盈,打倒毛主席。”……
楊繼年:莫念了,反正就是配合老蔣反攻大陸嘛。
老威:是您寫的么?
楊繼年:直到現在,我都沒把“反動詞句”的意思弄明白。記得當時的《人民日報》上,經常有美蔣特務在沿海地區登陸的報道,監獄結合形勢開會討論,警告囚犯們夾著尾巴做人,不要對反動派心存妄想,否則將“加倍從嚴處罰”。我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頂風作案,寫“打倒毛主席”這樣挨槍崩的反標!棗這次我被加刑兩年,您想想,收听一次敵台(指港台、蘇聯及西方電台棗老威注)都判10年以上,寫反標哪會輕易放過?
老威:咋回事呢?
楊繼年:我因為不服罪,被樹為反改造典型,那邊美蔣特務一登陸,我就被控制起來,打入小間。誰知沒過多久,就爆發了“反標事件”。我被脫得赤條條,吊打几天几夜,只好承認是“反標”主謀。獄方整理材料,正准備上報,反標真凶暴露了,原來是本隊的“風水先生”× × × 。他媽的,× × × 被槍斃時,我還被弄去陪殺場,就在老礦井旁邊的空地。監內犯人開了大會,他就插上亡命標,送縣城示眾。快到晌午,我也被五花大綁,与他碰頭,同赴鬼門關。那一瞬間,我和× × × 都反綁著跪在一個土坑邊,間隔才一米,老實說,我沒看清他是怎么栽的,槍一響,我就閉上眼睛,只感到一盆滾水兜頭澆下來,我打了個冷戰,褲襠就濕了。接下來,繩子松了,我一抹汗,半邊臉和半個肩頭,都是× × × 的血,胡茬上還粘著腦漿渣子。回到隊里,我洗了個澡,打肥皂使勁搓,還感覺× × × 附在身上,我曉得肉皮是搓不白的,煤礦的油已侵進去了,連內臟都黑了。
才加兩年!我當場松了口气,感到太便宜了。然而5年以后,我又以“反標罪”被加刑!事情是這樣:1968年5月15日,我在煤礦嚴管集訓隊打掃廁所時,發現蹲位邊有一大把紙條,我用掃帚理開一看,竟然是“打倒共產党!打倒毛主席!推翻共党專制”的反標,共50多張。我見四處無人,就沒管這事,盤算著搞完衛生后再匯報敵情。可等我兜一大圈回來,反標不見了。
豈料一星期后,中隊管教付× × 親臨監舍,半夜一點鐘將我從床上拽起。拖到飯堂背后的臭水溝,踹進去,揮棘條把我抽得死去活來。然后叫來犯人組長,給我釘腳鐐,鐐鏈上還加几
十斤的大鐵砣,雙手則戴馬蹄土銬。我連叫:“冤枉!”付× × 說:“我讓你活不如死。”就把我吊起來,命令人輪番亂打。我熬不過折磨,只好寫交代書,承認犯有寫反標、無理申訴、破坏刑具,企圖私藏凶器殺害審訊干部、企圖逃跑等罪;另外還檢舉揭發李星明、厚大文、謝丕安、王月西、李平、王清云等人的“犯罪事實”。由于我無中生有的檢舉,致使厚大文加刑3年,謝丕安加刑12年,王月西因“反標罪”被槍斃,王清云被判無期徒刑。
大會開過了,我蹲在小間等待處決,頭頂雙崗管制,不放風,不洗澡。手腳被銬死,一動彈,就叮鈴啷鬧地震。唉,真是命不該絕,還和上次一樣,骨節眼上真凶暴露了:經查證,“反標事件”系本中隊犯人王春林、劉永龍、譚永照、華超群四人所為,与我無關。王、劉、譚三人很快被槍斃,華被加刑四年。知情不報視為同謀,我加刑七年。為了避免法律上的漏洞,我与他們不是同一張《判決書》。
老威:文革中還有法律么?
楊繼年:公、檢、法統統砸爛了,代替專政机构的是“地區革命委員會人民保衛組”和“中國人民解放軍專區公檢法軍管會”,我的判刑單位屬以上兩家。《判決書》抬頭就是:“最高指示:不管什么地方出現反革命分子搗亂,就應當堅決消滅他。”
老威:這東西讓我复印一份,也算歷史文物。
楊繼年:歷史文物?它可把我气瘋了。大概怕我陪殺場時喊反動口號,那天獄醫朝我嘴里打麻藥,還塞了棉花。有過一次體驗,我就不閉眼不尿褲子,听一聲槍響轉一下頭,盯著
身邊三人的腦殼開瓢,栽下土坑,雙腳還朝天連蹬几下。有個人連挨几槍都穩住不倒,劊子手就使槍筒將他戳下去。咕嘟咕嘟冒的血啊,染透好大一片地,一直到當夜夢里,我都在無邊無際的烏紅色里爬不出來。我開始出現幻覺,明明看見那三個死鬼提著腦殼追我,圍我,罵我害了他們,可一轉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想,落到今天這人不人鬼不鬼的田地,都是管教付× × 害的。
老威:您要報复他?
楊繼年:我現在還想整死他,我神經徹底錯亂了。加刑后的一個月,我每天都寫“申冤信”,我在信里破口大罵。我還主動找付× × 匯報思想,我說:“我要殺人。”他問:“殺哪個人?”我說:“殺你。”他問:“啥時候殺?”我說:“吃完飯就殺。”他問:“用啥子刀?”我說:“砍甘蔗的刀,或者鍘刀。”他問:“刀在哪儿?”我說:“鍘刀埋在你過路的地方,切掉你的腦殼老子就逃跑。”
思想匯報完畢,付× × 叫來犯人,打斷我兩根肋骨,還撬開嘴塞大糞,驗證我是否裝瘋。隨后,我被關進小間,不放風,不洗澡,不用筷子,象畜生一樣鎖在黑暗中四年。1975年春天重見天日,以反改造罪名被判處無期徒刑。
老威:您逃跑過么?
楊繼年:我三次弄爛刑具,把小間的牆戳了一個大洞。我要自由,要陽光。提訊時,我裝著起身看口供,把一個手印蓋在付× × 臉上,轉身就跑。一大撥解放軍腳跟腳攆,赶鴨子一般。我抵攏牆了,九米高,牆頭拉了几道電网,我向后退几步,再俯沖,一次又一次跌跟斗,一次又一次上竄下跳。腦殼撞大了,渾身血口子,哨兵懶洋洋地拉槍栓,鳴槍示警,我不理,繼續喊叫著逃跑、撞牆。哨兵射擊了,左一槍,右一槍,都沒傷著我一根毛。我折騰得不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些追捕的解放軍戰士才笑嬉嘻地圍上前,問我:“逃夠沒有?”接著拳腳如雨點落下來。
老威:這樣下去您只有爛在牢里。
楊繼年:所以我心灰意冷,從此停止寫申訴信,見干部和紅毛犯人就點頭哈腰。我盡量不說話,不瞞您說,除了學習發言、匯報思想等囚犯必做的功課,16年來,我沒主動和任何人打招呼。大家表揚我脫胎換骨了,可惜患上了自閉症。
我減了兩次刑,1991年1月30日釋放時,左膀子吊著,永遠抬不起來了,左腳也跛了,
幸好內臟沒大毛病。
老威:之后您就開始上訪?
楊繼年:沒有。我回到离開了几十年的故鄉,路都不認得了。我兩眼抹黑地在村里晃蕩了几個來回,治保主任就帶著人捉賊。我忙掏出《釋放證明》,治保主任說:“什么楊繼年!這儿沒這個人。”我說:“我离家時你還沒出娘胎。”
后來到了村委會,村長叫來几個70歲以上的老輩子辨認,都确定我就是當年的“楊小娃”。但老輩子們說,我的父母、哥嫂、姐姐、侄儿、侄女等一大家人都在六一、二年被活活餓死!由于絕了門戶,家產就歸集體。我問:“宅基地呢?父母的墳呢?”村長回答:“舊社會的事,我咋曉得?你走嘛,我們要關門下班了。”我說:“這是我的家鄉,你得按政府規定安置我。”村長生气說:“人民公社垮杆后,耕地和宅基地早按人頭分給各戶了,你家又死得連毛都不剩,你一個孤人挂靠在哪儿?我拿啥子安置你?”我哀求說:“無論咋樣今晚你要給我找個住處,能遮雨避風就行。”治保主任說:“你到底滾不滾?”我的眼淚嘩地出來了,我喊:“我滾不動,我要去你家端碗。”治保主任叫几個人把我扔出村口,還順手塞過一只破碗說:“這是我家看門狗老黃用的,免費送給你。”
我露宿了一夜,第二天在當地好心老人的指點下,找到我家原來的宅基地。三十四年前,11歲的我被肖民警從這儿抓走,父母鑽山洞,房子被扒……而現在,一切都沒影儿了,原地建了一座小型水泥厂,我稍微靠近一點,緊閉的鐵門里就炸起狗叫。
接著我想拜祭父母,可村頭村尾瞎竄了一天,也找不著墳地。后來才曉得,當時餓死的人太多,根本不可能單獨起墳。能夠掘一大坑,十几具尸混埋就不錯;墳頭也壘得淺,日晒雨淋,荊草猛長,翻兩個春天就辯不出原樣了。
老威:村里絕情,您還可以找鄉(鎮)政府,國家有“兩勞人員”回家落戶的政策。
楊繼年:我去了,可鳳天鄉政府的答复是:政府是個空架子,既無錢無糧,也無房無生產工具。
老威:那要政府來干啥?
楊繼年:鄉長和書記都讓我滾遠點,我說我要告他們,鄉長說:“你盡管告,告到江澤
民哪儿也頂逑用。”我說:“我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請大人們給我指條生路。否則餓死在政府門口也不光彩。”書記說:“一個大活人還叫尿憋死?楊家沖生不了根,你就回監獄嘛,你在里頭混了三十几年,那才是你真正的家,說不定還能娶上個女犯人呢。”我說:“你開玩笑么?”書記說:“跟你這种人有啥玩笑可開?你回監獄吧。”我說:“哪你們出個證明。”
于是鳳天鄉人民政府就給我開了回監證明,也算路條:“原我× × 市東興區鳳天鄉楊家沖村二組村民楊繼年,因勞改釋放,現家里無一親人、財產等,所以無法生活。根据本人技術特長,故介紹前來× × 市第一監獄做工。望貴處給予支持,特證。”落款是1991年3月4日。
老威:您真回監獄了?
楊繼年:走投無路嘛。
老威:您好不容易才熬出頭啊。
楊繼年:自由不能當飯吃,与其流落街頭,不如回去繼續勞改。于是我沿途乞討著走了几天,攏監獄時崗哨森嚴,根本進不去。我只好繞到犯人家屬接待處,嚷著要見監獄政委。里頭的人回答政委沒空,我就轟地雙膝跪下,喊道:“不管有空沒空,我非見不可!否則我就跪死在這儿!”
這一鬧,圍觀者就朝屋子里涌,獄方害怕影響不好,就派人把我接到獄政科,還問寒問暖。我鼻子一酸就嚎啕大哭,監獄折磨我大半輩子,但此刻,高牆、電网是那樣親切,我真想長一對翅膀飛進去,我的監舍,我的雙層鋼架床,躺在上面,至少有一個房頂遮著,至少沒人攆你,至少還算暖和。一會儿,獄政科長出面,我雙手呈上鄉政府的路條,并口頭表達了重返監獄、誓把余生貢獻給祖國的勞改事業的強烈愿望。科長皺眉說:“這咋行,你又沒重新犯罪。”我說:“我在里頭習慣了,我愿免費為牢友們服務。”科長說:“你想留監再就業?更不行,你的戶口已遷回原籍了。”我絕望了,又跪下磕頭說:“× 科長,勞改單位管了我三十几年,憑啥突然就撒手不管?你們是我的再生父母嘛。”科長說:“楊繼年,就我個人的感情,我很想收留你,監獄大鍋飯,添一付碗筷不算啥,但國家法律擺在那儿,留你就是瀆職、犯罪。所以,你回家吧,或者隨便去哪儿,你是自由人了,誰也沒權利再抓你。”我說我真的沒地方去。科長說:“我們協助你再做地方的工作,這是共產党的天下,誰亂來你就告他。”
監獄又給我開回鄉證明,獄政科長還親自給當地公安局、鄉政府打了電話。我被“請”出門,第二次風塵仆仆地赶回家鄉。上戶口,辦臨時身份證都順利,但鄉政府仍以“無錢安置”為由,拒絕我落戶,還說:“再上門糾纏就打斷你狗腿。”無奈,我只好再回監獄。這次,鄉政府開的證明寫著:“你省級監獄釋放楊繼年回家,房子、生活生產用具的錢應該負責,你們不解決,我鄉不收。國家的房子壹佰貳拾元錢一個平方米,我鄉人民政府、民政沒有一分錢,是空架子,所以楊繼年應該從哪儿來回哪儿去。”
當然我回不到“哪儿”,監獄領導給接待處打了招呼,戒備森嚴,再也沒人与我照面。我戀戀不舍地繞著高牆轉,守侯了一個星期,也沒遇半個熟悉的干部。有個好心人听了我的冤情,建議我去成都找四川省勞改局,見我可怜,還為我買了一張汽車票。
十來天后,我的手上又捏了一張省勞改局致× × 市公安局的公函:“你市鳳天鄉楊繼年來我局反映……他于1991年釋放回捕前戶口所在地入戶,但鳳天鄉政府以無錢為由,不予落戶。根据(83)公安部文規定,由鄉政府負責解決貸款,做好安置工作。現介紹去你局,麻煩做好鄉政府的工作。”
老威:皮球踢了几個回合,該有著落了吧?
楊繼年:鄉長被惹毛了,沖我大罵:“你敢到處告我們,給本政府抹黑!”我說:“你們本來就黑,還用抹?”鄉長說:“哪就盡管去告,看哪級單位肯為你出一分錢!”我說:“這可是你逼出來的。”
老威:這一告又是十來年。
楊繼年:對,從市、省到中央,几級公、檢、法,還有全國人大、國務院信訪辦、省政府,我見廟就遞申訴狀。看來,還得告十年狀,這條道走到黑了。
老威:一個小小鄉官這么橫?
楊繼年:公函去一份他撕一份,抵死不辦。一直到1998年,書記才出面扮白臉,答應在敬老院給我找間屋,我說我才50多歲,能夠自食其力。書記說:“那我就給院里伙房打招呼,不煮你的飯。”我只好搬去与一窩孤寡老人同住,漏雨,沒電燈,條件比勞改隊差遠了。
我入住的當晚,鄰鋪張大爺就害哮喘死了,他呼呼拉了一夜風箱,天快亮時突然嘎然停止。我感覺不好,就翻下床去摸摸鼻孔,已經斷了气。
張大爺一送火葬場,我就受不了,但強忍著堅持住了半年。里頭半身不遂者居多,經常在飯桌邊大小便,而且沒油葷,吃不飽。我逃了,什么敬老院,簡直是垃圾成堆的活公墓!我流落异鄉,成為省高院的上訪老客戶,這樣一來,鄉政府向上也有個交代了:“政府已妥善安置了楊繼年,他住不慣,跑了。”
老威:您沒生活來源,能撐多久呢?
楊繼年:我乞討,運气好的話,一天能討几十元。有時餓坏了,也翻垃圾桶,里面的東西比敬老院的狗食還好。天當被,地當床,星星、月亮當蚊帳,這么些年,也混過來了。我還好端端地站著,沒趴下。我与這個社會有太多的帳沒算清,哪天感覺自己不行了,就提前去買10公斤炸藥,10支銅雷管,1公斤鐵沙子,用四副電瓶接起引燃,炸死那一伙不公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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