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8月22日訊】父親於1911年1月生於遼寧岫巖,原名林永泉(後改名為詠泉)。他上有一哥哥和四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1930年春,父親考入中央軍校,即「黃埔軍校」第八期。此後,投入抗日戰爭的軍旅生涯,最高軍銜為上校。他業餘時間亦筆耕於詩社文壇,小有名氣,又熱衷於體育運動,身手不俗。不過,在軍職上似乎表現平平,或者可說是不稱職,甚至是──叛徒。
1949年,他違背了帶部隊去臺灣的命令,在湖南率部起義,向解放軍投誠。結果被判七年徒刑。刑期中,患過傷寒癥,1956年回家探親一次。刑滿後回家過了近一年,隨即被送江西勞動教養。在勞教農場多次重傷病危,歷盡苦難,九死一生。1986年獲平反,1987年離開勞教農場,十足吃了三十七年官司。
1989年12月23日,母親去世。去世前關照我:「讓你爸爸回來住吧」。我托友人去蘇州親戚家接回父親,趕上了母親的追悼會,算是讓他見了結婚四十六年、離婚二十年、共同生活不滿五年、已有近三十年未碰頭的亡妻最後一面。
1994年,我離家赴美。八年多未見父親了,不免時常想念。他現住在離家很近的敬老院裡。92高齡了,沒什麼要緊的病,只是頭腦已不清楚。他常把幻覺當真事,據說他常在幻覺裡見到我。
而我卻從未夢見過他。我們父子一起過的日子加起來大約有七年。我對他越瞭解,便越感到陌生。按某種存在主義的標準,父親的一生沒什麼錯。他的志向無非是棄武從文,解甲歸田,功成名就,衣錦還鄉那一套。那也是人之常情。但我總覺得他缺少了某種很重要的東西,雖然我至今還沒搞清楚那是什麼。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父親」只是一個美好的許諾;──母親時常說:「爸爸就要回來了」。於是我便會設想,這從未見過的爸爸會給我帶來什麼禮物。我最終決定要一架小飛機,就像我的大朋友王維義自作的那種會飛的模型飛機。
那一年,爸爸終於回家了。他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高大英俊,而且並無親切感;他很沉悶,很疲憊,像個長途跋涉中的旅客,好像只是經過這稱為「家」的驛站小作停留。母親和他去蘇州無錫游玩了幾天,給我帶來的禮物是石膏做的飛機,機艙上居然冒出個娃娃飛行員!大失所望之餘,我揮手「放飛」,暗自「慶幸」把它摔了個粉碎。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年父親是回家探親──他在湖南勞改營服刑。又過了兩年,他刑期已滿,便回家準備長住。他沒有工作,想以寫作為生。寫作了幾部書稿,但都無緣發表,全退了回來。有幾次見他在燒書稿,大概半是和母親嘔氣,半是灰心。母親只搶下了一部《顏真卿》,後來也在「文革」中連同父親留下的所有文字被專政機關拿走了。
派出所民警多次找上門,母親在師範學院又受到「反右」運動的波及,心情自然好不了。母親性格剛烈直爽,父親則孤傲固執,兩人一吵架簡直便形同敵國。我從母親對父親的責罵中知道了不少事:原來父親曾是許多名流女性追求過的「男花瓶」,原來父親在和母親吵架時曾拔出手槍來威脅,──父親在我心裡是大大地掉價了。但我很喜歡父親念小說給我聽,還有他唱的家鄉小曲:「太陽出來照呀麼照滿院,掃清了院子我洗凈了鍋碗,我先把那豬來餵呀,我再把那雞來喚呀,吃罷了早飯我好做那針線」。他對「務農」有種天生的熟悉感。我們「開荒種地」,種些黃豆、扁豆、花生、茄子、辣椒、波菜、塌鍋菜;也常去挖野菜:薺菜、馬蘭頭、馬齒莧、苦蒜──所有這些經外婆烹調一番,便成了絕頂的美味。父親像所有品嘗過外婆手藝的人一樣老是讚不絕口,外婆當然很高興。但對母親來說,父親此舉無異「策反」;於是母女間的口角也烽火不斷。
父母的「熱戰」很快就結束了。派出所找父親去參加「修鐵路」,結果一去不復返,變成長期的「勞動教養」。而我當時還以為父親是去「工作」了。有一次,聽小朋友爭誇他們家裡誰當了解放軍,我不服氣地說「我爸爸也是解放軍,是騎兵!」還跑回家找出一張父親騎馬的軍裝照,拿給小朋友看。過了幾天,小朋友都避開我了。原來是他們家長關照的:「他父親是國民黨,是壞人!」這一陣風吹得師院裡的小家夥躍躍欲試地想聯合起來教訓我這個「國民黨」。於是,發生了多次對我的「摩擦」。還有一次「陣地戰」,我一人面對幾十個拿著「長短兵器」的「敵陣」,氣得發了狂,手揮「竹劍」橫衝直撞,居然以少勝多。但從此以後,我便多與孤獨長期為友了。
母親老在寄郵包。主要有餅乾、魚肝油。父親來信老是稱病,母親顯然十分擔心。終於,母親決定帶我去江西看望父親。乘船,換車,住在油燈如豆的小旅店,跟著郵差走一整天的路,翻過好多大山,一條溪谷中幾片竹棚便是勞教人員的住處。十多人一間屋,有幾個患水腫躺倒在竹板床上;開飯時,每人拿個大臉盆去「打飯」。──從大木桶裡分一盆灰黃色的稀湯,然後用竹勺打撈那點數得出的飯粒和幾絲南瓜,最後留著那盆清湯寡水慢慢「享用」。他們主要的工作是伐竹,運竹。為避毒蛇,得用煙熏,這使不少人得了眼病。但還是常有人被毒蛇咬傷。有個以捕蛇為生的中年人常來聊天,講起那年他被五步蛇咬後自斷左臂的經歷,真是驚心動魄。
以前母親還相信官方的宣傳,沒想到眼前的事實如此冷酷:豬狗不如的「生存」,渺無希望的「前程」。她終於明白:人是可以如此輕易地毀掉的,哪怕他再有才華,也不管他如何順從。她已過不惑之年,知道願望不能改變命運。她提出了離婚。但父親不同意。他具有農民式的守舊自保趨利避害的天性,不會坑害別人,也不會為顧全別人而讓自己受損。為離婚的事,父母又開始了長期的冷戰。母親要我忘掉父親,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別人會時常來「點穴」。
小學五年級,我得到校方的一次「警告」處分。起因是代課的陶老師在課堂上誣蔑我有抄襲行為。我推翻課桌以示抗議。他竟對我施暴。校長和我談話時,根本不聽我的抗辯,反而逼問我:「你講過‘豬毛會師’,是不是你父親教的?」我十分鄙視這位校長的淺薄卑劣。那次「警告」,對我只是一個諷刺小品。
中學裡,我是班主席,三好學生,學雷鋒標兵;但我入不了團。幾位老師在寬慰我時,也讓我明白了「家庭出身」這個詞的分量。這也成了我決心不再升學的主因。
66年8月,我受政治形勢影響,在工廠裡反四清工作隊,籌備組織紅衛兵。工作隊和廠黨支部立即拋出檔案材料,宣示我乃「黑五類」出身。之後二十幾年,我在無數次「衝擊」中,無數次地被「提醒」:爾乃國民黨軍官之後!連我改姓名的「企圖」都不允許,即使到後來父母終於辦完了離婚手續也無濟於事。
1987年春,我去江西永橋勞教農場看望父親。他剛獲「平反」,與幾個「縣團級以上」的老難友住在一起。一個小煤油爐,一個小鋁鍋,幾個搪瓷碗,一個搪瓷臉盆,一木箱書,一個破舊的軍用皮箱,幾件舊衣服,這些便是他活了76年的全部家當。
為了父親最大的願望,我陪伴他作了一次長途的回鄉旅行。在南京、瀋陽、岫巖、迎春、哈爾濱、大連、青島等地,見到了他闊別幾十年的一些老友、幾個親屬和許多從未謀面的晚輩。見了這麼多人,沒有任何激動的瞬間,感覺不到生命的壯麗。大概父親亦有同感。他很沉默。整個旅程都灰濛濛的,包括父子間的交談。
從父親口中我了解到,他一生都很清貧。從軍,入黨,對他都像出工種地般平淡,沒有什麼特權專利,沒什麼榮耀值得多講。常與黨政軍首腦接觸,也只是公務關繫。軍中唯一的好友是黃埔同班的鄭為元;還有黃傑,曾把他當作得意門生。關於黃傑和鄭為元先後出任過中華民國在臺灣的國防部長,父親毫無談興。他喜歡談的一是文藝,二是體育。體壇名人徐亨是他的好友。在文藝界,他和演員如崔巍、蘭萍等一度過從甚密。與孫望、常任俠、鄭廣玬、武俊達等文人,更是知交。甚至還差點和才女孫多慈結緣。父親最愛京劇,最恨越劇和搖滾樂。有一次,他聽著不遠處播放的搖滾樂,氣惱地說:「我真想把那個作曲家一槍給斃了!」他談到蘭萍時說:「沒想到她後來變得那樣;不過她也做了件好事,──提高了京劇,消滅了越劇」!我暗自苦笑:這老子比共產黨還霸道!
我試探地問起當年為何不去臺灣,他回答得極簡單:「想家了。不想打仗了」。
是啊,──想家。無可辯駁的理由。這也許是當年國軍潰敗的原因之一。我不忍心問他那時是否想到過日後的幾十年官司,是否想到過「家」的鉅變以及「國」的鉅變。
在出國前和父親同處的幾年裡,我因參與民運活動而麻煩不斷,風雨頻仍。父親雖然沒有直接地反對我,但他的憂慮甚至恐懼時常溢於言表。而且,他表達了一種他認定當然的理念:不可與政府作對。他顯然不歡迎常來我處的那許多民運人士,對我們毫無忌憚的高談闊論,他會顯出無法掩飾的惶恐與惱怒。我有時把他和去世的母親相比較,覺得兩人之間的反差實在太大。母親生前熱情地支持民運,贏得上海眾多民運人士的敬仰。她的追悼會可稱為一次規模不小的民運聚會。去世前,母親曾在家中「發表」了許多「政見」。例如:「現在的社會風氣比國民黨時期差得太多了」;「那時真的是很自由,不像共產黨這樣搞得到處是克格勃」;「回想起蔣介石,他的確十分出眾,不愧稱為偉大人物」;「共產黨裡也有好人,可是太少了」;「齊奧塞斯庫是罪有應得,現在要等著看這裡共產黨的下場了」──其實這些話都屬於平民百姓基於直感的經驗之談,但就是有許多人不敢這麼說,甚至不敢這麼想。這種人包括我所認識的不少「資深」學者,也包括了我的父親。
出國後,父親有封信裡盛讚中共使香港回歸,熱望臺灣內附。我去信告訴他,很多香港臺灣人並不願意回歸與內附於中共黨國。他來信斥責:「這些人是喪心病狂!」我沒話可說了。三十七年的官司,妻離子散的悲劇,紅色恐怖的國家,世風日下的社會,都不能喚起他的憤怒。是「憤怒出詩人」這句話錯了,還是他算不上詩人?他算不上,那麼還有他的詩友艾青等人呢?他不是詩人,那麼作為一個公民呢?或者,退到底,他連公民也不是,是個奴隸呢?奴隸還有反抗的勇氣呢!還有陳勝吳廣呢!
我該擱筆了。倒不是怕號稱「愛國主義者」或「民族主義者」們的攻擊。對一個歷盡人世滄桑的92歲高齡的老人,我不能說得再多了。何況,他是我的父親。
──原載《黄花岗杂志》(//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