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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前些年在深圳文稿拍賣會上,一商界女士以萬餘元買下既不被看好、也無人競標的《英兒》手稿。一週後,顧城在新西蘭激流島殺妻自殺,海內愕然。便有人想起那份「絕筆」文稿,只怕不止這價錢呢!然而匿名女士成交當日已辦好一切公證手續,追是追不回來的了。殊想不到,匿名女士親自送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自言僅是個普通文學愛好者,將此手稿無償交由該社出版,不取分文。
《英兒》一書有幾多文學價值?見仁見智(我至今沒讀過,更難提供意見)。倒是商界有人如此無私,實屬難得。然而,顧城之父顧工卻跳出來了,先向正料理喪事的親家叫罵,繼而發誓賭咒說深圳方面與匿名女士有「貓匿兒」,非要操刀從《英兒》的版稅中割下最大的一塊肥肉不可。
記得國內報刊已一一披露了顧工在其亡子遺作版權糾紛案中的表演始末,果是駭人聽聞。筆者甚至懷疑,以傷害他人為樂事的惡習是否有「家族遺傳」,因而釀成了顧城的這齣血淋淋的「激流島悲劇」?
顧工謀奪「亡魂財」之卑劣,其來有自。比起他今時今日的吞吐閃爍、指鹿為馬,當年此公的作為倒是轟轟烈烈,他勇於告密與栽贓,敢為階級鬥爭的斥堠兵,結果「一封朝奏九重天」,導致無數文藝界同行「夕貶潮陽路八千」,被冤屈並殘害至死的文化人不計其數。事件要追溯到1964年的中國戲劇家協會的「迎春晚會」……
劇協自50年代中便開始在過年期間舉辦聯歡晚會,並通常有「化裝舞會」穿插其間。都是戲劇界的知名人物,這也是表演藝術的大聚會。周恩來也曾出席過一屆晚會,那次北京人藝的于是之扮演成高爾基,劇作家歐陽山尊化裝成彩旦,謝添扮演卓別林,郭沫若也來了,他穿着一襲剛出訪緬甸時友人送的和尚袈裟。周到場,即要化妝,但被劇協勸止並請他當化裝評判。後來,黃苗子與郁風夫婦扶着齊白石老人進來,全場鼓掌歡迎,齊翁老邁年高,深居簡出,能見到他的人真不多,加上又是齊翁的關門弟子郁風攙扶,所以沒人生疑,連周恩來也上前握手寒暄。但到底座中不乏目光犀利的表演界老行尊,漸漸看出其中古怪,便上前拉扯齊翁的鬍子,果然是粘上去的。原來他是畫家葉淺予裝扮的。於是滿場歡聲四起,被「蒙」了一回的周總理當然把最佳化裝的桂冠判給了「假齊白石」。由此可見,50年代的文藝界確曾有過一段相對活潑、寬鬆的時光。
然而,到了1964年過年,中國劇協對是否循例舉辦晚會有了顧慮。因為,這正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鼓角甚囂塵上的年頭,何況,就在過年前,毛澤東剛發下一個措辭嚴厲的批示,呵斥文藝界「問題不少,人數很多,社會主義改造至今收效甚微。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治……至於戲劇部門,問題就更大了……」劇協噤若寒蟬,實在沒那份心情組織迎春晚會。但是各劇院、劇團的中堅骨幹大多主張延續這一傳統,理由是在毛澤東「不下去不開飯」的指示之下,各表演團體都到農村廠礦去了,好不容易回北京過年,正好團聚迎春,並「慶祝」深入生活、改造思想帶來的「戲劇豐收」。當時的「豐收」景像是,僅北京就有不同劇種的11臺《千萬不要忘記》在上演,此劇原名叫《祝君健康》,在毛的階級鬥爭新學說下隨風易名的。
於是,晚會張羅起來了。劇協可謂用心良苦,除了電影、舞會、燈謎、下棋、書畫等傳統節目,還特設了一個座談會,讓各劇種的《千萬不要忘記》的11位飾演主角的表演者交流心得,務求這臺戲的思想、藝術水準更上層樓。晚會開始,冠蓋雲集,星光燁燁。這些天真的藝術家豈會想到春天離他們竟是越來越遙遠了,中國劇協的第八屆迎春聯歡是一個分水嶺,它迎來的是漫長的嚴冬。滿座大牌角兒將要曉得今晚的真正主角是何方神聖……
當晚來了兩位穿軍裝的客人,他們是《解放軍報》的小編輯顧工和劉天鳴。沒人知道他們,但劇協工作人員還是慇懃接待,照晚會規例在他們的胸襟別上絹花。但當晚在政協禮堂共有一千好幾百人參加聯歡,沒人給這兩位無名小卒以特別的眷顧,這是事實。顧與劉大概有點自卑、有點失落,這都無從揣測。然而這倆軍報的文藝戰士卻有着比滿場賓客敏感得多的政治嗅覺,他們牢記著毛的最新指示,窺測文藝界的風向與波濤,果然瞅出了若干蛛絲馬跡,第一是聯歡會場的佈置沒一幅政治標語(其實有郭沫若手書的對聯,內容是喜迎戲劇的春天與豐收);第二是舞會的開場白不是口稱「同志們」,而是「女士們、先生們」;第三是舞會上有人跳「水手舞」與「倫巴」;第四是晚會穿插的即興小品中,有人男女反串表演革命經典《兄妹開荒》,更有幾個大男人穿戴「短裙」「乳罩」毛胳膊毛腿地大跳「小天鵝四人舞」……
有誰想得到,也曾步入舞池「瀟灑走一回」的顧工,回去竟執筆告御狀,本着「戰士的責任感,以及對毛澤東思想的無限忠誠」,向毛與黨中央揭發「首都文藝界的糜爛風氣和向資產階級投降的嚴重問題」。這封密函直達「天庭」,引致天威震怒。一千幾百名晚會參加者全部作書面檢討,劇協奉命「整風」,繼而擴大到文聯各協會,毛澤東批示,文聯各團體「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如不認真改造,勢必在將來的某一天,要成為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
極感震駭的中國劇協即刻調查,發現顧工的揭發(劉天鳴也聯署)根本是羅織罪名。首先迎春舞會本來就是活潑與輕鬆,開場白已言必稱「同志們」,後面加上「女士先生」正是聯誼歡聚場合的氣氛調濟。反串《兄妹開荒》的是空政文工團的一位京劇演員,用麒派聲腔一人扮演兩個角色。天鵝舞是哈爾濱話劇院的四位年輕演員反串「四人舞」片段,當然是個諧趣小品,但他們是向芭蕾舞團借來的正式舞衣,並非「短裙乳罩」。至於舞會上偶見的水手舞和倫巴,和華爾滋、探戈、狐步舞一樣,都是國際性的交際舞,怎會變成顧、劉所言的「舊社會國民黨政要官員和美國大兵」的「互相挑逗、舞姿淫蕩」的東西呢?樂隊從頭到尾奏的都是《金蛇狂舞》、《二郎山》等民族舞曲,頂多穿插點蘇聯舞曲《紅莓花開》之類,來賓多是演藝界的人士,這本是其業務必修的基本功,舞步較為繁複多姿,不足為怪,然則與「舊社會」嫁接,真是奇想天開!顧、劉為行伍中人,在舞池中可能有點自慚形穢,但他們跳的也是外來的交際舞,總不會是落場大扭秧歌吧?最叫人不解的是,顧與劉對給他們戴迎春絹花的晚會工作人員都要肆意抹黑,顧工用「花枝招展」和「濃妝艷抹的妙齡女郎」來形容,進而強化其「不健康」和「糜爛風氣」的結論。然而劇協經調查,當晚的工作人員全是本協會辦公室、組聯部、外聯部的女幹部,都是「孩子他媽」,只有一個「妙齡女郎」,是前來幫忙的一位幹部的女兒,是個中學生……不過,劇協的調查已無任何意義,天子動怒,狂瀾既倒,忙不迭的自我檢討之後,便是下放「四清工作隊」,不旋踵又是文革。而且「裴多菲俱樂部案」波及的是全國文藝界,不知多少人為此挨整流放、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時至今日,這則駭人聽聞的舊公案,已半個甲子過去了。眾多的蒙冤者也只是將自己所遭受的不幸歸咎於那個嚴酷的年代,至少沒有跟始作俑者、在文革紅極一時的顧工本人算算總賬,顧工依然混跡於文藝界,誰知「農夫與蛇」的故事又告重演,顧工與劉天鳴竟以「筆談錄」的形式推出《迎春晚會事件披露始末》一文,再度向當年的受害者抹黑,歪曲事實,自謂當時「一聽到這種輕歌曼舞的庸俗節目,就激起了『革命義憤』……」該文不止於洗脫自己的罪責,還要表功!文藝界一片譁然,常說中的「四大無恥」,還輪不到顧工之流的小腳色,那麼「四小無恥」總輪得上了吧?就道德底線而言,簡直可當選為無恥之尤!
時代變了,以放厥詞、潑污水來撈取政治上的好處已不甚容易,但是欲重施故技來斂財的話,顧工仍游刃有餘。於是,人們又有眼緣看到了此公在《英兒》遺作版權案上的出色表演。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信哉斯言。
(經作者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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