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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2月17日訊】(三)
我們之所以在僅有的三天中一定要去維也納森林,說實話,大半是為了“維也納森林的故事”圓舞曲。去了之後才知道,這首樂曲的名氣實在是比它所描繪的對象大得多。關於維也納森林,我幾乎說不出什麼,盡管“森林的故事”曾給了我無數幻想世界中的神秘。可惜的是,這一去,森林便從想像跳向了真實,反而壓擠了原有的想像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的維也納森林之行的確是一敗筆。可見,美,常以距離為條件。拉近距離是審美的冒險。你不覺得柴可夫斯基與梅克夫人堅持不見實在是一高明之舉嗎?如果你承受不了對現實的失望,那就最好永遠拉開距離。夢,是尋不得的。尋不見,算你走運。
從書上讀到的西方音樂史,一定無法使崇敬斯特勞斯的維也納人服氣。盡管六百多首圓舞曲給了斯特勞斯以“圓舞曲之王”的盛譽,洋洋萬言的史書能提他幾句就算挺抬舉的了。不錯,史書上的斯特勞斯無法與其他古典大師同日而語。可不到維也納,你很難想像為什麼他能在這兒與另外三位大師並駕齊驅,甚至會對他是否走了“後門”而生疑。是的,音樂學院的教授大概永遠不會看得起搖滾樂,學院派的深宅似乎永遠不會把“流行”放在眼裡。可斯特勞斯卻“通”而不“俗”,流行得有幾分雅氣,皇氣,再加上點兒學院氣。你能解釋為什麼把圓舞曲用進交響樂是大師的飛來之筆,而創造圓舞曲原汁的聖手反而矮人三分嗎?言必稱“文化”的大學生們聽勃拉姆斯能聽得兩眼發紅,回過頭來卻對只愛聽“藍色多瑙河”的人嗤之以鼻。可你總不能說維也納人“沒文化”吧?直至今日,全世界收視率最高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仍少不了斯特勞斯的圓舞曲,世界級的作曲家中有幾個可享此殊榮?
對於相當多的人來說,斯特勞斯是打開古典的鑰匙,是登上嚴肅的階梯。他使古典音樂不那麼孤獨高傲,他使自稱喜歡古典音樂的人顯得不那麼虛偽。就說“藍色多瑙河”吧,它是不少人聽“懂”的第一首古典音樂。它雅聽便雅,俗聽便俗。
出身於皇室卻流行於市井,受寵於達官顯貴卻紮根於平民百姓。說它是風花雪月不為過,說它是兒女情長也相宜。如今,維也納人已給了它“市歌”的地位。寫下世界音樂之都的“市歌”,還有什麼比此更榮耀的嗎?
斯特勞斯自幼偷偷學琴。嚴厲的父親禁止他學習音樂。二十四歲時喪父,從此“玩”音樂才得以明目張膽。緊接著被銀行炒了魷魚。正不想幹呢!他獲得了嚮往已久的解脫,從此更加如虎添翼。人生路上的常規悲劇反給了他塞翁失馬的契機。
他不僅成立了自己的樂團,而且以他的特殊方式,演奏小提琴,隨心所欲地指揮自己的作品。維也納中心公園裡斯特勞斯拉琴的塑像遠比維也納森林令我留連忘返。在那兒,一個熱情的本地中年婦女主動要給逢時與我留個影。我們謝她,她卻反謝我們,大概是謝我們同樣熱愛他們心中的樂神。
維也納人對斯特勞斯的熱愛實在無法從教科書上得到解釋。(圖片說明:在維也納中央公園矗立的金色施特勞斯塑像)據說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裡,全城都在關心著他的健康與安危。一八九九年六月三日的晚上,一場露天音樂會在初夏的維也納舉行。我猜想,那一定類似於芝加哥的拉維尼亞音樂會。
據說,這種形式也是斯特勞斯的創新。樂曲演奏到一半,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跑上舞台,顧不得打斷演奏的魯莽,與指揮耳語了幾句。指揮一揮手中斷了音樂,全場籠罩著不祥的寂靜。幾分鐘後,指揮重新拿起了指揮棒,樂團緩緩地奏起了“藍色多瑙河”。非同往昔,那讓人禁不住翩然起舞的絢麗的“藍色多瑙河”,此時流淌的卻是悲痛。聽眾立刻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情,人們紛紛起立,婦女們開始哭泣……。這一感人的場面足以解釋為什麼斯特勞斯被送進了中央公墓,與另三位大師結伴而行。維也納人永遠也不在乎音樂史上斯特勞斯所僅有的立錐之地。他們只在乎他的音樂能像多瑙河水一樣長流不息。為此,他們給了他不朽的榮譽。
從維也納回來後,逢時翻出了比那疊黑紫色的唱片新不了多少的電影“翠堤春曉”來看。當看到斯特勞斯為籌建自己的樂團而招兵買馬,奔走呼號時,她像找到了知己樣的興奮。看!我們的東西方樂團不也是這麼組建的嗎!”音樂,真是神奇。不僅古今中外的音樂家們都講相同的語言,而且但凡是欲罷不能者,都有著相同的執著,相同的痴心。
(四)
我無法掩飾對勃拉姆斯的情有獨鐘。當終於在他的墓碑前停步,我不得不伸出左臂,掌心緊貼在雕有他的塑像的青石上。為的是尋求靈犀,也是為了支撐。
他本來可以更有成就。只因降生在一個不屬於他的時代,他腹背受敵。也許正因如此,他的不肯就範的性格被激發起獨有的氣質,反而使他更有神韻。禍兮?福兮?人們盡可想像,歷史卻不接納假如。
勃拉姆斯確實生不逢時。他的才華,他的氣質,他的為人,以至他的日常起居,衣食住行,瑣瑣碎碎,方方面面,都足以使人相信他屬於古典。可卻生不逢時地來到了被李斯特、華格納們層層包圍的浪漫主義時代。勃拉姆斯本來是可以從他的導師加摯友舒曼那裡承傳起健康的抒情,有節制的流露,將古典的形式溶入血液,再作有限的突破。這是他本來要做的事情。可病態肉感的歇斯底裡,加之對他的保守性格的人身攻擊,使他終於發了火,索性用貝多芬式的古典嚴密地包裹了自己。
他語不古典死不休,是十九世紀最後的古典頑壘。他的存在,推遲了浪漫主義的泛濫,減輕了浪漫主義的災害。也許李斯特、華格納可以更成氣候,蕭邦可以更加病入膏肓,柴可夫斯基可以更加瘋瘋顛顛。都是你!勃拉姆斯!他的宿敵們完全有理由把他恨之入骨。他的才華使任何人也無法忽略他的存在。勃拉姆斯正是以無以倫比的才華結結實實地把自我鑄成了一塊為千秋萬代所敬仰的絆腳石。
他的第一交響曲被後人稱為“貝多芬第十”,其中有一半是讚揚,另一半則混合了妒忌、嘲諷與無奈。其實,在抒情方面,貝多芬甚至比勃拉姆斯走得更遠。可拉姆斯卻甘願從貝多芬的保守出發來素描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第一交響曲更是檄文,是宣言。從貫穿於第一樂章的不屈的節奏中人們可以輕易聽出,他發誓要“將錯就錯”:我就是這樣保守!你奈我如何?
一八八五年,他的天敵華格納已在兩年前去世,李斯特也已風燭殘年。曾罵他是個“笨蛋”的柴可夫斯基更是自顧不暇,孤掌難鳴。勃拉姆斯終於擁有了安寧。這一年,偉大的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誕生。然而,他的保守卻並未因沒人攻擊而有所鬆動,反而變本加厲。他以更加平和的心態,不思悔改的古典,繼續建造絆腳石的營壘。而古典主義正是在他至死保守的固執下變的更加厚實與質感。
自從第一次聆聽勃拉姆斯的第四,它便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份。他以兩個音組成的不能再簡單的動機,用近乎刻板的節奏,不動聲色地開拓他的疆域。像一個四平八穩的紳士,中庸地在和風麗日下散步思索。如果你有所動心,那就請隨著我去感覺:你一定能感覺到,那分明是勃拉姆斯用兩根差不多是缺乏濕潤,沒有血色的手指,是中指與食指反覆地騷動你的胸膛。當你的耐心漸漸消失,一股痒痒的感覺即將升騰的時候,他才胸有成竹地伸出手掌按住你的心口。然後一甩手,牽出一串波浪似的音流,開始了他獨有的抒情。此刻,我的手掌撐在離他的頭像不足半公尺之處,感覺著從掌心流向全身的第四交響曲。我相信,相信你能獲得同我一樣的衝動。
勃拉姆斯終身未婚。可這並不是他不浪漫的理由。送走了在瘋人院裡度過殘年的舒曼,他默默地承擔起照看舒曼的遺孀克拉拉的責任。克拉拉則以從未再嫁表達了對勃拉姆斯的感激之情。這個留給後人以無限想像空間的故事結束得卻很慘。克拉拉於一八九六年去世。可最應為她送行的勃拉姆斯卻因錯過了火車而缺席了她的葬禮。另一說法是,他在葬禮上受了風,從此一病不起。不管怎麼說,他的死一定與克拉拉有關。勃拉姆斯老了。他死於次年。
如今,勃拉姆斯與他最大的宿敵華格納已齊名於世界樂壇。然而,知道他們音樂的人卻遠比知道他們之間仇恨的人多得多。仇恨,隨光陰流逝;音樂,卻經時間沉澱。當人們從不同的音樂中體驗了同樣的震憾時,他們間的勢不兩立已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針鋒相對地創造了等同價值的藝術。
藝術,本非產生於觀念,卻產生於才能。
……
別以為我忽略了位於墓地中心的這座空墓。也許,我的承受度已到極限,第五個驚雷便欲說還休了。除了史學家們會永遠興致勃勃地討論下去,對於維也納人來說,這是一個難堪的話題,莫紮特,沒人知道他真正的墓穴在哪裡。說不清是誰的過錯,使這個並不遙遠的音樂史上的英傑,生前被命運百般刁難,死後屍骨下落不明。人們只說得出他大概的埋葬之地,便把無窮的考證與爭論留給了一代代一籌莫展的學者。為了彌補後人對他的虧欠,一個不是墓碑的墓碑矗立在墓地的中心。他的塑像並非這個紀念碑的主題,鑲嵌在底座的側面頭像如一枚二維的錢幣。主體卻是一個低頭掩目,羞於見人的少女。莫紮特的在天之靈會在乎自己的骨頭不知去向嗎?我想他一定更在乎後人把他的作品編號弄得亂七八糟。鑑定他的顱骨是真是假,說穿了,是人類的虛榮與好奇。我想,他的偉大絲毫不會因遺骨丟失而減色。而那個少女的羞愧卻會世代遺傳,莫紮特反而因人們的內疚而更加生輝了。
在我們就要離開墓地的時候,從遠處緩緩走來了一個年邁的婦人。由於陽光在她的背後,側逆光把她滿頭的白髮鑲上了一圈柔和的金邊。她和我們一樣在四座墓碑嗯步。像木刻樣的微笑,像雕塑樣的沉思,像水墨樣的平靜。逢時與我不約而同地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像是要努力追尋一條連接歷史與現實的紐帶。我曾試圖與她交談,卻最終打消了念頭。我想,沒有什麼能比這樣一個無聲的瞬間寬厚。她像一尊從碑上走下來的塑像,在莫紮特的紀念碑前靜默了一會兒,然後從提包裡取出了一捧鮮花,一一分獻給每一座墓碑……。直到她離開墓地,我仍呆站在原處。
那一刻,我真的領悟到了”死”的誘惑。
我相信,她一定是個極普通的維也納市民。這個永遠使維也納人驕傲的城市,永遠也不會忘記給它的子孫們帶來輝煌的樂神。
樂神,在此長眠。輝煌,在此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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