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余杰﹕文字與腦袋

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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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2月25日訊】一直就很喜歡黃裳先生的文字。不張揚,不誇示,不刻意為之,也不拖泥帶水。讀黃裳先生,如同在寒冬的深夜裏喝紹興的老酒,溫過的老酒,加了楊梅的老酒。剛開始喝,覺得很淡、很輕,但越喝越濃、越喝越醇,不知不覺就微醉了。文字的力量、文字的感覺、文字的味道,全都壓在紙背後,是需要“品”的——深遠的憂苦和濃重的悲憤,只要是慧心人都能夠品出來。與之相比,那些白紙黑字、張牙舞爪的文字,就像是從西方傳進來的真正淡而無味的啤酒。

黃裳有一本小書《榆下雜說》。(《榆下雜說》,黃裳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3月出版)題目挺有詩意的,其實內容一點也不詩意。其中寫滿清文字獄的一組文章,堪稱是極品中的極品。在清宮戲滿螢幕跳躍的今天,重讀這些文字,我更有一番“不知秦漢,無論魏晉”的感嘆。我向來以為,正史是靠不住的,如果不讀檔案、野史、筆記等更為“原生態”的材料,一味輕信正史中的“仁義禮智信”,真會得出“天朝大國,無所不有”、“華夏文明,輝煌燦爛”的結論。黃裳先生對歷史頗有心得,讀書極為廣博,而且喜好古籍版本,讀得多了,見識逐漸就出來了。所以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定揪住皇帝官僚們的“尾巴”,揪得他們痛不欲生。

有清一代,以殺頭始,以殺頭終。開國的時候,他們殺那些不剃頭發、不留辮子的人;“太平盛世”的時候,他們殺那些胡亂寫文字的人;快要滅亡的時候,他們殺那些維新與革命的人——徐錫麟不僅被砍掉了腦袋,而且心肝還被挖出來炒著吃掉了。黃裳先生很關注那些因文字而掉腦袋的人。在《幾乎無事的悲劇》一文中,黃裳描繪了幾個幽默得超過了黑色幽默的文字獄——清代人當然不知道什麽叫黑色幽默,但他們完全能夠得意洋洋地宣稱:現代西方人玩黑色幽默是“侵權”,因為這一套滿清統治者早就玩過了。其中最典型的案例之一是:一個名叫丁文彬的精神病人,到孔府獻自己的著作《洪範春秋》。書中將“丁子曰”字樣改為“天子天王曰”,且聲稱孔子將兩個女兒嫁給自己,讓自己即位為王,國號大夏,年號天元。衍聖公傳人大驚失色,立即將其扭送官府。頓時,乾隆皇帝眼睛一亮,又是一起大案要案!他親自幹預審理過程,在確定“丁文彬乃一至貧極賤之人,一旦少習陳言,遂自詡為奇材異能,無出其右。因而妄想富貴美色,癡心日熾,結為幻影,牢不可破”之後,乾隆依然下令“丁文彬著即淩遲處死”,其家屬三人也被判了“斬監候”。

對於這一事件,黃裳評論說:“從處理這樣一名癲病患者的過程,是可以看出清統治者的用心的。推廣開來,也可以看做處理類似案件的原則,那就是寧肯失之冤濫,也絕不使任何可疑的反對派漏網。當然,有時候奴才奉行得過了頭,也要站出來說兩句‘公平話’,好像皇帝自己倒是寬仁的。但奴才到底是聰明的,絕不因此變得實事求是,因為這實在太危險了。”狡猾的皇帝,一面扮演“嚴父”的角色,另一面則時不時露出“慈母”的仁厚來。黃裳先生對這套把戲真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皇帝的殘酷與奴才的殘酷,有時候互相攀比,有時候又互相謙讓,而老百姓永遠被他們當作猴子一樣耍來耍去。魯迅先生當年很愛讀《清代文字獄檔》,黃裳也一樣,他說:“翻看《清代文字獄檔》,其中有些案子論性質都可以歸入《笑林廣記》一類的。然而讀了以後卻笑不出來,那結果往往是很悲慘的。人的價值已經賤如泥沙,而掌握著人的命運者也已墮落在禽獸之下。老虎吃人之前,並不發一通什麽宣言申明罪狀的,相比之下,不是還是更有道德嗎?”淡淡的幾筆,卻讓人無限思索。乾隆的凶殘和冷酷,哪是老虎能夠相比的?可是,在今天的電視劇中,乾隆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風流倜倘、柔情似水的小生。

“幾乎無事的悲劇”是魯迅的說法。魯迅在給鄭振鐸的信中說過:“頃讀《清代文字獄檔》,見有山西秀才欲娶二表妹不得,乃上書於乾隆,請其出力,結果幾乎殺頭。真像明清之際的佳人才子小說,惜結末大不相同耳。清時,許多中國人似並不悟自己之為奴,一嘆。”在《隔膜》一文中,魯迅又說:“奴隸只能奉行,不許言議;評論固然不可,妄自頌揚也不可,這就是‘思不出其位’。譬如說:主子,您這袍角有些兒破了,拖下去怕更要破爛,還是補一補好。進言者方自以為在盡忠,而其實卻犯了罪,因為另有准其講這樣的話的人在,不是誰都可說的。一亂說,便是‘越俎代謀’,當然‘罪有應得’。倘自以為是‘忠而獲咎’,那不過是自己的糊塗。”黃裳繼承的正是魯迅的這一思路,在《雍正與呂留良》、《清代的禁書》、《避諱的故事》、《名教罪人》等文章中,集中探討的也是“文字”與“腦袋”的關系。如果真正是因為“反動”的文字而掉了腦袋,那倒是理所當然。但文字獄的幾件大案,居然好些都是因為寫爭取當奴才的“申請書”而掉了腦袋,這就很讓人深思了。看慣了清宮戲,孩子們都以為皇帝一個個都好得不得了,恨不得回到滿清朝去當格格和貝勒。而鮮血卻被導演和編劇們拿戴著白手套的手輕輕抹去。這群編導們,不僅“不悟己之為奴”,而且還要觀眾都成為奴隸。黃裳先生的這組文字寫在文革剛剛結束的時候,當然寄託了自己的深意。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近20年後,他所抨擊的一切重新又粉墨登場,載歌載舞了。看來,烈士是會死的,而奴才卻永生。

我常常思考文革何以發生。其實,文革發生在這片土地上,一點都不奇怪。文字早就跟腦袋挂起鉤來,這是一個一句話就足以讓人掉腦袋的國度。黃裳透徹地寫道:“清代文字獄為什麽會出現大量‘幾乎無事的悲劇’,看來實在是必然的。上面是皇帝,手下跟著一幫奴才,老百姓全是螞蟻,被隨意捉來玩弄,像貓逮住老鼠一樣,並不立刻幹掉,只是盡情擺弄,直到盡興時才一口咬死,還得趕在他剩下一口氣之前,想想這實在是特等殘忍,不過雖然登峰而未造極,後起之秀的業績往往有青出於藍之妙,可是推本溯源遵循的還是過去的老譜,只是翻新了花樣而已。”

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可還是有那麽多人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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