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祖祥:石頭:作為叛逆和幻滅的表象

——對孫悟空和賈寶玉的一種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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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12月18日讯】是無意的巧合,還是有意的承傳,這的確是個問題:在吳承恩和曹雪芹的筆下,孫悟空和賈寶玉的元身都是冷硬奇崛、冥頑不靈的石頭。在那個荒唐無稽的歲月裡,我曾聽過戲曲中的反派人物這樣的唱詞——「石板栽花無根柢」,這裡的石頭是無根無柢、了無生命的象徵;我還聽到過父母親罵自己不聽話甚至忤逆的兒子的詈詞——「這個死雜種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這裡的石頭則是叛逆乖謬、悖情違理的隱喻。石頭的這一特性在《紅樓夢》裡是這樣表述的:「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西遊記》裡的石頭,則充滿神異色彩:「那座山正當頂上,有一塊仙石。……蓋自開闢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育仙胎。一日迸裂,產一石卵,似圓球樣大,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五官具備,四肢皆全。」顯而易見,他的無所依傍,無所附麗是天生而成。尋繹浸透了民族精神、文化內蘊的孫悟空、賈寶玉的來龍去脈、立身行事,正是本文旨歸之所在。

一、無根無柢的元身

雖然孫悟空具猢猻之肉身,賈寶玉乃侯門之貴冑,但他們的元身都是冷硬峭拔、嵯峨塊壘、「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1的石頭,為甚麼獨獨選中石頭作他們的元身?相傳曹雪芹在所繪巨石一幅上自題詩云:「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溯源應太古,墮世又何年?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天。不求邀眾賞,瀟灑做頑仙。」2看來石頭與生俱來的那種遺世獨立、瀟灑自然,正是獨具慧眼的吳承恩、曹雪芹歆羨不已並化而為文的原因之所在。正是在這一點上,作為「石兄」之表徵的孫悟空和賈寶玉表現出與傳統文化格格不入的一些特質,並被視為異數、另類、魔障、混世魔王,以致「世人皆慾殺」之而後快;正是在這一點上,兩位石兄表現出與儒、墨、道、法、釋等截然不同的文化類型(雖然他們還沒有新的文化資源作依托,只是以放誕的行為,尖銳的譏誚,幽默的諧謔來表達對既有的文化資源的看法)。這種類型與禰衡、嵇康、徐文長、李卓吾、梵高、尼采、魯迅、胡適庶幾近之:之所以說庶幾近之而不說非常相近,是因為在另出一源的別出機杼、噬臍自斷的決絕果毅上,兩位石兄比上述諸賢更為徹底、堅決還有甚麼比了無生命,冷硬嶙峋的石頭的拒絕姿態更為徹底?還有甚麼比無根無柢,無源無本的拒絕姿態更為堅決?在此我無力檢討中西文化在這一點上的異同,但我卻分明感到兩位石兄引俄狄浦斯為同道的快慰——雖然兩位石兄的橫空出世比俄狄浦斯晚了近二千年:俄狄浦斯的打死拉伊俄斯,分明是掙脫父權羈絆,擺脫王權束縛的行為從這個意義上說,石兄與俄狄浦斯差堪比擬,而即使是橫站著應付四面八方的如蝗飛矢的魯迅,在以深厚的文化底蘊為依托,以優秀的外來文化為奧援上,顯然比石兄要多一份自信,少一份棲惶。

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往何處去——高更這幅畫的內容已經完全忘卻,然而這尋根究柢的不斷追問的畫名卻深得我心,時時叩擊著我的心扉。我們這個民族從來就不乏追問的熱情。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尋根派文學曾以其凝重的文化積澱給當時從文化沙漠中跋涉過來的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一份名為《尋根》的文化刊物至今仍頗受國學家們的青睞,在異域獲得殊榮的高行健的《靈山》中的主人翁也是到荒蠻原始的草野中去感受生命的激情。譜牒學中的家族追問的結局耐人尋味:總是要找一個闊得多的祖上作為本家族的源頭,或者是皇帝大王(皇帝大王則喜歡找一個更為強勢的或神或人作靠山),或者是高官顯宦,或者是亦學亦官。精英文化的深層追問也透出對「勢」的膜拜歆羨:無論是對人文初祖的黃帝的祭拜,還是沸沸揚揚的夏商周斷代工程;無論是看似與世無爭、實則教人服服帖帖的黃老之學,抑或表面上是忠孝節義、溫柔敦厚實則為王前驅的孔孟之學,還是積極出謀獻策,幫忙幫兇的法術勢,總讓人依稀看到戰戰兢兢汗不敢出的讀書人,匍匐在皇帝的腳下大氣都不敢出。對「勢」的無可置疑的先驗性的認可,意味著對邏各斯的拋棄,對理性思考的蔑視,對特立獨行的雙重虐殺。於是樂得或被迫裝糊塗、裝孫子、裝流氓、裝無賴,汲汲於功名,孜孜於利祿;於是「殘賊公行,莫之或止」;於是「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於是官大表准,贏者通吃。如果有誰對「勢」的合法性、權威性表示懷疑,那就像一隻猴子試圖只用兩隻腳走路而被眾多其他的猴子咬死一樣,將遭致共討之、共誅之的結果。而對與「勢」相對立的另一個重要概念「道」的言說,則是各說各的話,各想各的拳經:你說(道)「在屎溺」(《莊子.知北遊》),我說「道可道,非常道」(《老子》);你說是方法、途徑(《商君書.更法》:「治世不一道,使國不必法古」),我說是技藝、技術《周禮.春官.大司樂》:「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你說是宇宙萬物的來源的本體(《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我說是事理規律(《鄧析子.無厚》:「夫舟浮於水,車轉於路,此自然道也」);你說是政治主張、思想體系(《論語.衛靈公》:「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說是道德、道義(《孟子.公孫丑下》:「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還有王道、霸道、棋道、門道、一貫道、茶道、拳道甚至勁道、力道。「道」的解釋的歧見紛出再清楚不過地表明;「道」成了一個甚麼都能往裡裝的垃圾桶,人們完全是以一種庸俗的實用主義的態度來言說「道」、使用「道」,於是使「道」的內涵和外延亂成一團麻,眾多的言說成了自說自話,自言自語,因為雙方完全沒有共同的話語系統,正如黑格爾指出的那樣:「道就是『原始的理性』(Iintelligence),產生宇宙,主宰宇宙,就像精神支配身體那樣』……但它的意思是很不明確的。」3你說三七二十一,他說三七二十二,我說三七一十九,本應充滿智慧、反映一個民族最高認知水平、思維水平的哲學卻成了兒童手中的變形金剛。沒有對生命本真的探索,沒有對人類社會秩序的探索,沒有對宇宙萬物的探索,有的只是對尊卑、忠逆的強化,對蠅營狗苟的活命哲學的濃烈興趣,對陰謀詭計的潛心研究,對祖先崇拜(其實質是強化固有秩序和既存的生存資源的分配方式的合理性,鞏固宗法社會的嫡長子繼承製的意識形態的基礎)的千萬遍的重複,對施虐和受虐後的快感的描述,對主子鞭打奴才後留下的疤痕的讚美、摩挲、陶醉,對鐵罐上銹出的桃花、黴菌蒸出的雲霞的詩化禮讚——耐不住寂寞的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綿延不絕,缺陷文化的癰疽被誇飾得燦若桃花。然而除了「貪淫樂禍,多殺多爭,口舌兇場,是非惡海」,還有甚麼呢?除了「遍被華林」的「悲涼之霧」,還有甚麼呢?除了「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還有甚麼呢?除了「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杯)」,還有甚麼呢?對這一根柢有著再清醒不過認識的石兄選擇無根無柢的石頭作為自己的元身是無奈之舉還是明智之舉,實在是一件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二、叛「勢」逆「道」的行止

原子和原子的撞擊會產生匪夷所思的能量,思想和思想的撞擊會產生智慧的火花,一條不安份的鯰魚能激發一群沙丁魚的活力,古希臘文明和希伯萊文明的撞擊產生了近現代燦爛的西方文明,另類叛逆的言行也應該能激發既有文化的強大的生命力。誠然,叛逆並不等於創新,但創新必有叛逆精神和懷疑的膽量,正如法國哲學家阿伯拉爾(1079—1142)所說:「懷疑把我們引向研究,研究使我們認識真理。」4我們不妨把懷疑和研究視為鳥之雙翼、人之兩足,如果只強調一個方面,甚而至於設置種種禁區,則無異於要斷翅之鳥翱翔天宇,跛足之人健步如飛。從這個意義上說,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耶酥、但丁、薄伽丘、奧卡姆、莎士比亞、盧梭、孟德斯鳩、尼采、叔本華、高更、梵高、卡夫卡、貝克特、尤奈斯庫、海明威們在尖銳的質問、高聲的吶喊、勇敢地懷疑時,他們事實上是在補天,他們的努力使得這個文明有了「日益增強和日益積累的內部自決能力和自我表現能力」5。他們總是比其他人更敏銳地感受到既有文化的缺陷和弊端,並且總是想口無遮攔地指出:「皇帝其實甚麼也沒穿」,或者詰問:「從來如此,便對麼?」即使是「上帝死了」的吶喊,其出發點也只是使精神空間由失衡虛空趨於平衡充實。而民眾對他們驚世駭俗的見解的容忍和接納與他們的創造力形成一種良性互動,使得整個社會永葆活力,正有賴於叛逆者不懈的永動。與此相反,我在韓少功的《爸爸爸》中看到的丙崽,卻是一個早熟、萎瑣、懦弱、暴虐的個體,而個體所托身的群體也陷入迷狂詭異、神秘茫昧、仇恨陰毒的泥淖之中而無法自拔。

「驚世驗俗」可以說是孫悟空和賈寶玉的出世的共同特點,他們的出世雖然更多地帶有某種象徵色彩,但在叛世逆俗這一點上,卻可以說是不謀而合。孫悟空的出世直動天庭,玉皇大帝也為之驚詫不已;而賈寶玉也使得北靜王(可能是曹雪芹諱言皇帝,而只以北靜王言之)久聞其名,朝野皆動。然而如果沒有後來一系列的語言和行動上的叛逆,他們天生異稟的意義也將會趨近於零。

孫悟空在以其大膽、聰敏贏得猴王的位子後,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快樂時光,然而有一天他卻「忽然憂惱,墮下淚來」——他為死生問題而煩惱不安。在信奉「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遠之」的人看來,孫悟空的這一想法未免不著邊際,漫漶迂闊,然而他卻偏偏要放棄此岸的幸福,開始了他對彼岸世界的追求。於是悟空訪神學道(得道後,他師父不許他提及師父,他也從未言及,這一細節別有深意存焉:師承上的無根無柢是行動上的無拘無束的先決條件),闖入冥府,強銷死籍。及至後來官封弼馬,名注齊天;偷食蟠桃,攪亂天宮;蹬倒八封爐,鬥法如來佛,悟空真是把「叛逆」二字演繹得無以復加,詮釋得淋漓盡致。西哲但丁認為:「人類最自由的時候,就是他被安排得最好的時候。」「自由的第一原則就是意志的自由;……意志的自由就是關於意志的自由判斷。」6從表面上看,悟空的叛逆似乎只是指向名位的高低,甚至還帶有較多淘氣好玩的色彩,但骨子裡是對自己才幹的自信,對自由不懈的追求——他要自己做自己的主,把自己安排得最好,對意志作出自由判斷。然而玉皇大帝主宰的世界是個根本不能讓人對自己的意志作出自由判斷的世界。在此我們不妨來探究一下玉皇大帝這個形象。首先是玉皇大帝統治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如來在降服悟空時是這麼說的:「他(玉皇大帝)自幼修持,苦歷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該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該多少歲數,方能享此無極大道?」和宗法社會的嫡長子繼承製(這種繼承製體現為對神器宗廟的世襲,對爵位官職無可爭議的壟斷,對房產田地的巧取豪奪式的占有——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民間故事往往憎恨老大,同情老么)一樣,玉皇大帝年歲的久長先驗性地無可爭辯地成為合法性的唯一根據,而這一根據是建立在「獸」道或「畜」道而非「人「道的基礎之上的——我們農村把頭胎出生的豬崽稱為「頭母子」,「頭母子」往往特別強壯,在爭奪母乳的過程中,通常處於優勢地位,當其他豬崽還在吃飽肚皮鬧得不可開交時,「頭母子」已腹中果然矣;非洲草原上的獅子在食物匱乏時,往往以犧牲弱者、幼者來求得種群的生存——多少年來,我們錯把「獸」道當「人」道,竭力遮掩暴戾、兇殘的資源分配方式的實質,用種種冠冕的言詞美化「獸」道,於是有了忠、孝、節、義、禮、仁、廉、恥、法、術、勢、道,極力使強勢者的剝奪侵凌、酷虐奴役合法化、合理化,使弱勢者溫順、主動地作為犧牲,奉獻給貪得無厭的饕餮。這種努力使暴戾、兇殘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砸倒了理性、悲憫、善良、真知,使得強權無往不勝,強權贏者通吃,強權所向披靡,強權就是真理。其次是玉皇大帝的德行問題。為了維護天庭固有的秩序,玉皇大帝以恐怖、屠殺、鐵腕、黑幕來鞏固自己的地位:他要殺掉悟空,嚴懲八戒、沙僧、小白龍;這裡只有森嚴的等級,冷冰冰的秩序,沖天的殺氣,看不出眾神有甚麼幸福快樂可言。玉皇大帝身上體現出來的種種品德,無非是偽善奸詐,欺瞞哄騙,色厲內荏,以強凌弱。對悟空的態度最能說明問題。先是準備遣將擒拿悟空,後來用弼馬溫穩住他,然後又是要「遣天兵擒拿此怪」,擒拿不得,封他為齊天大聖,掌管蟠桃園。之後反反覆覆來來往往,在如來的幫助下方纔降服了悟空。其三是玉皇大帝的能力問題。如前所述,玉皇大帝只是憑自己的資歷坐了第一把交椅,既缺好生向善的德行,也無降妖除魔的手段,更無知人善任的睿智。他所治下的天庭表面上秩序井然,實則一潭死水,了無生機,完全沒有創造、和諧可言。小說寫到悟空擔任弼馬溫後眾監官安排酒席接風、賀喜時,有這一番介紹:「似堂尊到任之後,這等慇勤,餵得馬肥,只落得道聲好字;如稍有些 羸,還要見責;再十分傷損,還要罰贖問罪。」眾監官的不滿、怨望顯而易見、一目瞭然,也惹得悟空「心頭火起,咬牙大怒」,「打出天門去了」。這種體制助長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鼓勵熬年頭、論資歷的做法,扼殺個性、扼殺創造、扼殺新生事物、扼殺後起力量,確保既得利益者的權益不受損害,形成一種封閉、靜態的分肥機制,於是創造、活力也與這種機制漸行漸遠——因為創造、活力勢必從理論和事實上動搖這種機制的權威性、合法性——併進而受到這種機制的打壓和封殺。秉持「祖宗之法不可變 」的玉皇大帝深諳此中玄機,十分清楚這種基於「獸」道而非「人」道的物質資源、精神資源和話語資源的分配方式對他最為有利,因此他不惜用屠戮流放、嚴刑峻法等來維持這種秩序。越是如此,他的腐巧性就暴露得越是充分——天庭的萎靡無能、孱弱衰敗在悟空的金箍棒下無所遁形(值得一提的是,原來頗有挑戰意識的哪吒在這種體制的陶冶下,也變得靈性全無、武功平平,與悟空鬥了三十回合就「負痛逃走」「敗陣而回」),以至於玉皇大帝不得不求助於作為異質文化體現者的如來「收殄妖邪」,才算是平息了這場風波。

風波是平息了,悟空也被鎮住了,玉皇大帝和他的百工臣僚們又可以享受太平盛世的歌舞昇平了,天庭卻也再次失去了「內部自決能力和自我表現能力」。

如果說孫悟空主要是以自己的行為叛「勢」,那麼賈寶玉則主要是以自己的言語逆「道」。千百年來,我們已經把各式各樣的虐殺文章做得溫文爾雅,把名目繁多的人肉筵席說成花團錦簇。弱勢者為討還工錢而以死相爭被墮落文人稱為「跳樓秀」,女性為取悅男人而把腳纏得殘廢變形被無恥文人稱為「三寸金蓮」——這頗具魔幻色彩的時空轉換其實是一以貫之、一脈相承的啊!寶玉無限悲憤地洞悉「獸」道背後對女性虐殺的實質,並以「似傻如狂」的方式指出這一觸目驚心的事實:最為柔弱、最少反抗性的女性就像草那樣處於食物鏈的最低層級(絳珠仙草),至高無上、威嚴顯赫的皇帝如同老虎那樣處於食物鏈的最高層級(「虎兔相逢大夢歸」)。對女性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虐殺的正常化、合理化、合法化,成為其他各種虐殺的一個開始、一個出發點、一個先驗性正確的證據,於是「和尚摸得,我也摸得」衍生出不同的版本:「兔子吃得草,我也吃得草」,「兔子吃得草,我也吃得兔子」……弱肉強食、恃強凌弱的「獸」道成為各種話語中的元語言。在這個「大荒」「無稽」的世界裡,次弱者凌辱最弱者,中弱者凌辱次弱者,次強者凌辱中弱者,強者凌辱次強者,超強者則贏者通吃,各式各樣的凌辱、損害層出不窮,花樣百出。與此同時,女性還承擔著各式各樣的罪名,承擔著罪惡、無恥留下的不幸:「紅顏禍水」、「女人誤國」、「衝冠一怒為紅顏」成為邪惡、下流的最好的擋箭牌;實在不可收拾的時候,貂蟬、木蘭、穆桂英們還要為那些孱弱無能、陰鷙歹毒的男人們收拾殘局。因此當尼采抱著悲鳴不已、骨瘦如柴的驢子情不自禁地掉下淚來並認驢為兄時,我分明感受這看似狂悖荒謬的行為背後的對包括驢子和人在內的一切生命的悲憫、敬畏。而在我們的典籍裡,我看到的是美食家們的「天上龍肉,地上驢肉」的說法,看到的是綁住驢子後硬生生從活驢身上割下肉來炒著吃的花樣。我們把饕餮文化的本性發揮到極致;我們甚麼都敢吃,甚麼都能吃,從植物到動物到人(易子而食,烹子獻王)到礦物(觀音土);我們往往趁自己能吃的時候放開喉嚨、放開腸胃海吃猛嚼,因為下一桌說不定自己就成了筵席上的一道菜。我們已經或將要被踐踏蹂躪,已經或將要在狼面前溫順哀婉,因此當做狼的大好機會就在眼前時,我們豈可輕而易舉的放過?豈可不將暴戾兇殘演繹得淋漓盡致?「對現存的統治秩序的服從,已經使個體的心理和思維結構與集體歷史和客觀世界的結構趨於協調一致……當被統治者習慣於用統治者的頭腦思考時,實際上已經成了同謀,根本沒有個人的行動綱領;即使有,最後也只能以放棄告終。」7就這樣人生代代無窮已,歲歲年年總相似,我們習慣了墮落,習慣了侮辱,習慣了損害,習慣了死亡。正是看穿了這些觸目驚心的事實,寶玉揭開了幾千年來一直被遮掩得嚴嚴實實的黑幕:「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在女兒的世界裡,還葆有對「花謝花飛花滿天」的憐惜歎惋,對詩情畫意的癡迷鍾情,對至性至情的執著追求。在女兒們的理想國和烏托邦的大觀園裡,活躍著一群多才多藝、多愁善感的鐘靈毓秀的精靈們。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寧國府和榮國府裡那些濁臭男子的下流無恥,墮落孱弱。他們提籠架鳥,期男霸女,極盡口腹耳目之慾,窮盡聲色犬馬之樂,他們的精神世界裡只有遍地荊棘和毒蛇猛獸。遊走於理想國和名利場之間的寶玉本就獨是慧眼,他悲哀地見證了這兩個世界的雲泥之別——他以異乎尋常的清醒多次預言理想國的脆弱和短暫,不只一次地說要化成灰化成煙,因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外部世界的毀滅能力有多強,由千千萬萬個祿蠹們形成的名利場就像一個黑洞一樣,足以吞噬一切靠近它的事物。理想國的女兒們也並不都是蘭心蕙質,也有准祿蠹的寶釵湘雲襲人,她們也曾力勸寶玉留心仁途經濟。更令人痛心的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和名利場的熏染,她們一個個也都要變成石頭心腸、死魚眼睛。然而寶玉仍然願意以自己無邊的愛溫暖那些孤苦無依的女兒們,即使自己受了丫環們的氣,也斷不肯耍主子的威風,他總是想盡力的慰藉那些飽受摧殘的女兒們,因為他本就來自青埂(情根)峰下,因為他明白:對女性的尊重就意味著對所有人的尊重,就意味著解開「虎——兔——草」這個食物鏈的死結。[令人心痛的是,200多年後,不管是在自詡為精英的影視人員炮製出來的以肉麻為有趣、讚美強權、輕薄女性的影視作品中,還是在我們身處其間的社會現實裡,大量的司空見慣(對女員工搜身)或匪夷所思(如麻旦旦案)的凌辱女性的事情層出不窮。女性主義僅僅具有書齋意義,普世性的對女性和兒童及一切弱勢者的關愛的陽光竟是如此吝嗇,不肯照到這個地方,「強權即公理,誠信即懦弱」倒成為人們信奉的圭臬,叢林法則、社會達爾文主義大行其道。]石頭的冷硬無情和寶玉的無邊柔情就這樣合二為一,成為一枚錢幣的兩面。令人感興趣的是,曹雪芹的這一「新人」形象所蘊含的博愛思想8,是否就與同時代盧梭們的自由平等、博愛,遙相呼應呢?雖然曹雪芹由於和者甚寡,他的聲音顯得那樣微弱並最經消弭於無形,盧梭們由於和者甚眾而終成黃鐘大呂,畢竟我們也有一個令人感到些許安慰的寶玉。一方面是對至美至純至情的女性美質的禮讚,一方面是對濁臭殘忍、勢利淫惡的男性世界的批判和詆譭,寶玉從根本上要確立最弱者的女性與男性平等的人之為人的地位,從而相應地建構起抑制強者、扶助弱者的人道的理性的社會意識形態;從根本上顛覆「文死諫,武死戰」的君臣大義,放言沒有任何書不是杜撰,而「四書」也不過是教人「一派酸語」。如此獨具慧眼,如此弘言讜論,卻落得世人皆謗、大承笞撻的結果,文化的自我更新能力由此可見一斑。

三、邊緣、中心的演變

如果說孫悟空叛逆的出發點是對「勢」的否棄,那麼叛逆的落腳點則是對「勢」的皈依。這就是說悟空的取經歷程完成了由邊緣到中心的轉變。這一轉變過程是神性和反抗性逐漸消失、世俗性和妥協性逐漸增強的過程,正如王怡所說,「西遊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尋找完美世界的長征。孫悟空最終被整合到這一由神佛一手操縱的烏托邦遊戲中來,是這齣戲最悲哀的地方。」9

首先我們來看西遊取經的出發點。認識到一種文化的缺陷後,希望引進異質文化激活這種文化,無論是如來、觀音還是唐太宗以此為初衷,都是令人稱許的明智之舉。然而,「這一個宗教(即佛教)把『最高的』和『絕對的』——上帝——認為是虛無,把鄙視個性、棄絕人生,當做是最完美的成就。」十如此一來,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在「鄙視個性」這一點上找到了契合點,產生了融合儒、道、釋的「莊禪」思想,然而「禪宗的方便法門徹底勾銷了印度佛教具有宗教價值形態的差異性規定,為腐化、愚蠢、濫情、荒淫大開方便之門,這就是莊玄精神對印度佛學的『偉大』改造」11。不管是從感性的直覺,還是從理性的高度,吳承恩都認識到了這一點:他以表面的宏大莊嚴的敘事風格為幌子,以謔諧反諷的喜劇方式徹底消解了西遊取經的神聖性。

在取經隊伍中,唐僧毫無疑問是最為虔誠最具獻身精神的,然而細加捉摸,便不由人對唐三藏取經的形而上意義產生一些疑問。出發時玄獎的表態和談心頗能說明問題:「貧僧不才,願效犬馬之勞,與陛下求取真經,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大抵是受王恩寵,不得不盡忠報國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難定。」從這話裡看不出拯萬民於水火,度黎民出苦海的意思,倒像是「文死諫武死戰」的另一種版本。後來他總愛說「御弟」也似乎表明唐僧以攀上闊親戚為榮的心理。如此說來,唐僧對世俗王權頂禮膜拜的程度並不比紅塵中人輕,取經的終極意義因此也要打很大的折扣。

孫悟空的西遊歷程更是意味深長。從唐僧揭去金字壓帖起,悟空就有非常明確的現實利益的考慮。他知道「往西方拜佛,功成後自有好處」,也聽到進龍王的勸告:「你若不保唐僧,不盡勤勞不受教誨,到底是個妖仙,休想得成正果。」雖然他後來還有回花果山去自由自在的想法和行為,但到底還是成為取經隊伍中的中堅力量。一路降妖除魔,使他認識到後台的力量之大,也愈發認識到得成正果的重要性。真正被悟空翦滅的妖魔很少,他們是沒有任何背景和後台的野狐禪;大多數妖魔要麼是佛界要麼是道家的奴僕或坐騎,他們在法力上往往比悟空高,待悟空藉助外力行將擊殺妖魔時,法力無邊的靠山與悟空打兩個哈哈,就輕輕鬆鬆地領走了那些為非作歹的妖魔。在看穿了這套戲法的真相後,悟空已經完全失去了先前的嫉惡如仇,不知不覺中認同了這一套遊戲規則,雖然也曾以半真半假的口吻表達過自己對佛魔一體的疑問:「是菩薩變妖精還是妖精變菩薩?」然而對菩薩的質疑和輕慢逐漸隱遁。以悟空的穎悟,他是看出了佛界的惡濁、佛理的虛妄的,但他不去深究這些,只是以執著取經這件事本身和修成正果作為自己的最高綱領,過程的意義、切身的利益和猴性的貪玩遮蔽了取經的終極色彩。特別耐人尋味的是,悟空上天入地,翻江倒海,成了一個左右逢源、得心應手、八面玲瓏的能人。就這樣,隨著取經事業的發展,悟空完成了由邊緣向中心的轉變,在神、道、佛、仙、妖、魔共同搭建的平台上揮斥方遒、縱橫馳騁、大有作為,他越來越喜歡上了西遊取經這件事本身,他藉此打通各路關節,結交各路神佛,賣下無邊人情,留足無窮後路,為自己得成正果積攢下一份又一份本錢。先前大鬧天宮圖的是甚麼?不就是這份神通廣大、左右逢源嗎?在犯下彌天大罪之後,佛祖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還給自己改過自新的機會,眼看即可躋身於精英階層和上流社會,成為分肥集團中的一員,此生夫復何求?如果說在唐僧揭去金字壓帖時,悟空跟隨唐僧取經是一半感恩一半無奈的話,那麼現在則是樂此不疲,心甘情願,全心全意。如此說來,釋、道聯軍不僅在形體上收編悟空,而且在精神上使悟空屈服,顯示出無與倫比的黑洞性質——即使是天生異稟,無根無柢的孫悟空也無法從這種魔力中逃逸出來。隨著佛道世界行為準則的漸染,悟空的靈性被戕賊殆盡,再次上演了歷史上相似的一幕。「這部歷史,在大部份上還是非歷史的,因為它只是重複著那終古相同的莊嚴的毀滅。那個新生的東西,憑藉勇敢、力量、寬大,取得了先前的專制威儀所佔的地位,隨後卻又走上了衰退的老圈子。這裡所謂衰退,並不是真正的衰退,因為在這一切不息的變化中,還沒有任何的進展。」12由此我也悟出狂人在收起狂性後即去候補赴任,嚴復和章太炎們「覺今是而昨非」的原因之所在了。

如果說孫悟空是個充滿喜劇色彩的成功人士的話,那麼賈寶玉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人物。賈寶玉極力要擺脫的是那種眾星捧月的中心地位,儘量地讓自己與被邊緣化的女兒們在一起,感受並分擔她們的喜怒哀樂。他透過鐘鳴鼎食、詩禮簪纓、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表象,看到了無邊苦厄、虛幻茫漠、詭秘怪異正把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逼向毀滅的境地。難怪他在聽到「一年三百六十天,風刀霜劍嚴相逼」時為之心痛慾絕。他對身處的世界有著清醒的認識,因此他的遠離中心、走向邊緣的努力是一種自覺的行為。遠離中心世界意味著放棄政治正確的意識形態和被普遍接受的行為準則。在寶玉的眼裡,至高無上的「四書」是陳腐不堪的「酸語」,熱心仕途經濟的官迷是「祿蠢」,「文死諫,武死戰」的君臣大義不過是沽名釣譽而已,以男性為中心的男尊女卑的世界不具任何合理性;寡廉鮮恥、爾虞我詐、背信棄義成為官場和社交場合的準則,一本正經說假話、道貌岸然扮高尚成為彼此之間心知肚明的事,弄虛作假滲透到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言語的非理性、非邏輯性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所有的這一切都昭示著:這個中心世界的大廈正在忽喇喇地傾倒。然而這一點卻只有寶玉黛玉和警幻仙姑有著清醒的認識。處在中心世界的那些人,從面目模糊的北靜王到賈敬、賈赦、賈政、賈珍、賈璉等人,或沉迷於巫術式的煉丹之中,以求全身保命,永享榮華富貴;或沉迷於聲色犬馬之中,為此不惜奪人性命,軟硬兼施;或孜孜於功名利祿,為維護中心世界左支右絀,心力交瘁,但就是不能認識到病入膏肓的中心世界已沉痾難起。暗箱操作和陰謀詭計等諸多非理性、非邏輯的因素使得詭秘怪異、虛妄無稽成為中心世界的常客,黍離之悲、盛衰無常、興廢無憑、更替不定、世事難料、人生叵測的喟歎從一代又一代騷人墨客那裏接力棒似的往下傳遞。理性、邏輯的缺席導致人性、秩序的缺席,併進而導致話語意義的缺席,正如黑格爾指出的那樣:「中國的語言是那樣的不確定,沒有聯接詞,沒有格位的變化,只是一個一個的字並列著。所以中文裡面的規定(或概念)停留在無規定(或無確定性)之中。」13這就是「只有兩個石獅子是乾淨的」榮國府和寧國府的真實寫照。與這個髒污淫穢的中心世界形成鮮明的對照的是,邊緣化的女兒們所居住的帶有烏托邦色彩的大觀園裡,詩性率真、至情至愛還有一席之地。她們結社吟詩,縱情聯句,揮毫潑墨,談禪論道,情感豐富,真切動人。曹雪芹似乎故意遮蔽了寶玉的男性特徵,使得他能夠以自己獨到的眼光審視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對這兩個世界的認識越深入,他就越是絕意於仕途經濟,絕意於中心世界,也越發讓他把自己全部的情和愛,和著詩,和著淚,和著煙,和著灰,毫無保留地傾灑到大觀園裡。儘管來自青埂(情根)峰下的石兄如此癡情,然而無邊的暗夜很快就吞噬了這有著濃厚烏托邦色彩的大觀園。

四、結局不同的幻滅

以輕快謔諧的喜劇方式顛覆神聖莊嚴的佛界,以凝重哀婉的悲劇方式直面創深痛巨的現實,是吳承恩和曹雪芹的兩種不同的智慧形式。

取經的壯舉在唐僧一口一個「臣僧」一口一個「主公」的上奏聲中收場。緊挨世俗成功的是佛界的「加升大職正果」:前世因「不聽說法」、「輕慢大教」而被貶下界的唐僧加升為旃檀功德佛,「隱惡揚善」、「煉魔降怪」、「全始全終」的孫悟空加升為斗戰勝佛,豬八戒被封為淨壇使者,沙僧被封為金身羅漢,白龍馬被封為八部天龍馬。在瑞靄紛紜、祥雲普照的背後有幾個耐人尋味的細節。第一個細節是:孫悟空向如來告狀時嚷道:「阿儺,伽葉肯財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將無字的白紙本兒教我們拿去,我們拿他去何用!」佛祖笑道:「你且休嚷,他兩個向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經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向時眾比丘聖僧下山,曾將此經在捨衛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只討得他三斗三升黃金米粒回來。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教後代兒孫沒錢使用。你如今空手來取,是以傳了白本。」由此看來,阿儺、伽葉向唐僧索要人事,是得到了如來的支持和批准的;佛家保佑生者、超脫亡靈也不再具有任何形而上的終極色彩,只不過是一種買賣關係而已;如來在指斥東土多貪多殺、多淫多誑、多欺多詐時,他所治下的極樂世界照樣有貪、誑、欺、詐——就這樣,麒麟的馬腳在一個看似不經意的細節中暴露無遺,一切的冠冕堂皇、神聖莊嚴的背後是滑稽可笑,市儈狡獪。另外一個細節是八戒見唐僧和悟空成佛而自己只是淨壇使者因而向如來表達自己的不滿時,如來道:「因汝口壯身慵,食腸寬大。蓋天下四大部洲,瞻仰吾教者甚多,凡諸佛事,教汝淨壇,乃是個有受用的品級,如何不好!」如來此言如果不是話語策略便是實際情況,換言之,如來不是採取愚弄哄騙八戒的愚民政策便是公然支持八戒向信徒索要人事。還有一個細節是悟空要唐僧念個松箍兒咒,不再肯勒他。聯繫八戒不滿自己是淨壇使者來看,悟空和八戒並沒有因為功德圓滿修成正果而改變自己的思維方式和話語習慣,也就是說並沒有發生本質性的變化。然而就是由唐僧、悟空、八戒、沙僧這樣的人物組成了整個佛教世界。可以想見,指望他們去救苦救難,普渡眾生是一件多麼虛妄的事。

寶玉最後的結局,據脂砍齋伏於千里之外的草蛇灰線式的註解,繼「獄神廟」、「茜雪探監」、「醉金剛仗義」之後,就是「懸崖撒手」、皈依佛門。如果說吳承恩是以莊諧雜出的方式讓悟空以成功者的身份皈依佛門,併進而不動聲色地盡顯佛門的虛誕、荒唐,那麼曹雪芹則是以死灰槁木的心情注視著寶玉遁入空門,並以這種決絕果毅的方式來給這個「大荒」、「無稽」的時空證偽。本就穎異聰慧的寶玉在經歷了一系列的變故後,對虛妄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夢裡不知身是 客」,「錯把他鄉作故鄉」,原來自己所經歷的不過是南柯一夢。其實,身處夢境的又何止他一人呢?從王公貴族、達官貴人到失意文人、販夫走卒,誰又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運呢?非歷史的大手何嚐不是在播弄每一個人呢?無所附麗、無所敬畏的人們,把自己對虛妄的感受一一訴諸後世:「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時不利兮騅不逝,虞兮虞兮可奈何」;「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窮途而泣」,「死便葬我」;「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託運命於領會兮,寄余命於寸陰」;「田園將蕪,胡不歸」;「好頭顱,誰當斫去」;「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身似已灰之木,心如不系之舟」;「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籐中」;「殺頭,至痛也。籍沒,至慘也。聖歎以無意得之,不變異乎」;「相逢莫問人間事,故國傷心只淚流」;「死辱片時痛,生辱長年羞」;「世味秋荼苦,人間直道窮」;「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一曲又一曲輓歌綿延不絕,一出又一出悲劇令人心碎。無力回天,淚盡情竭的寶玉——這個集千古靈秀於一身的精靈——在「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的大徹大悟後,如同一縷在黑暗中穿行的幽光,最終幻滅於苦寂而迷狂的黑洞裡。

縱觀兩位石兄的幻滅的結局,不由讓人覷欷不已,感慨再三。悟空以妥協的方式認同既有秩序,是對自己先前叛逆精神的一種放棄。妥協和放棄在世俗的意義上意味著成功,在精神的層面上卻意味著幻滅,意味著他所挑戰的對象缺乏自我更新能力而陷入一種一地雞毛的瑣碎平庸的狀態之中,意味對優秀、敏銳的精英的戕殘。寶玉倒是堅持了自己的理想,而且愈到後來愈是摒除了貴介公子的輕薄驕狂之氣,然而「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廈尚且將傾,他又焉能倖免幻滅的命運?作為一個敏感的精靈,作為一個時代和民族的先知先覺者,自己的情和愛是那樣的微薄乏力,無濟於事,就像一滴水之於浩翰無邊的沙漠那樣,他也只有以「懸崖撒手」來寄托自己的一腔幽憤了。

當「思想走投無路的時候」(任不寐語),當明白顯豁被幽微曲折取代的時候,當一次又一次回到原初、一次又一次推倒重來的時候,當一句話可以講清卻被迫用一萬句話的時候,當奧卡姆剃刀原則成為悖論的時候,當產生了偉人而不知道珍惜和保護的時候,我們真的應該記起這句話了:「To be or not to be ,this is the question.」

1郭敏《題芹圃畫石》,轉引自周汝昌《曹雪芹小傳》184頁,百花文藝出版社,
1980年4月第1版)

2 轉引自吳恩裕《曹雪芹佚著淺探》,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11月第一版第
155頁。

3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一),轉引自何兆武、柳卸林主編《中國印象》(上),廣西師大2001年版,第200頁。

4全增嘏主編:《西方哲學史》(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08頁。

5湯因比語,轉引自何兆武、柳卸林主編《中國印象》(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4月版第118頁。

6全增嘏主編《西方哲學史》(上冊),上海人民1983年10月版,第359頁。

7林賢治《穿過黑暗的那一道幽光》,載《書屋》2002年第九期。

8參見劉小楓《拯救與逍遙》,上海人民1988年4月版,第256-336頁。

9王怡:《我看電影》(四),載《書屋》2002年第九期。

10黑格爾:《歷史哲學》,轉引自何兆武、柳卸林主編:《中國印象》(上),廣西師大2001年4月版,第185頁。

11劉小楓:《拯救與逍遙》,上海人民1988年4月版,第268頁。

12黑格爾:《歷史哲學》,轉引自何兆武、柳卸林主編《中國印象》(上),廣西師大2001年4月版,第179頁。

13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一),轉引自何兆武、柳卸林主編《中國印象》(上),廣西師大2001年4月版,第201頁。@(//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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