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10月21日訊】說來自慚,我是到了北大以后才知道殷海光的大名的。自由主義在海峽兩岸都被視為最大的异端,更何況殷海光是當代中國唯一的自由主義者。于是,這位西南聯大的校友便不該遺忘地被遺忘了。
殷海光的思想,遠溯羅素,近承海耶克。起步五四,卻又超越五四;困居孤島,卻又胸怀人類文明。在他的觀念活動動里,同時潛伏著兩种強烈的沖力:第一是反傳統思想,第二是啟蒙。童少年時,他生活在一個已然敗落的家庭里,但長輩依舊虛偽地生活,令他產生了強烈的反叛心理。西南聯大的七年,他受教于金岳霖,嚴峻的論斷,道德的呼吸,鑄造了他的性格和思想生命。他成了名副其實的“五四中人”。但他又不迷戀、膜拜五四,而清晰透徹地看到了五四的几個弊端:一是胡适一批人的學養和思想根基本來就太單薄;二是五四人意識深處并非近代西方意義的“求自由”,而是“求解放”,三是新人物反舊,舊人物反新,遂成兩極,難作理性的交通。那么,殷海光自己將走一條怎樣的道路呢?
在《殷海光林毓生書信錄》中,不難窺見殷氏的心路歷程。因為是与私愛的得意弟子通信,故時時有肺腑之言,寫這些信的時候,心靈是開放的不設防的。在學人与思想者之間,殷氏選擇了后者。“一個時代的思想者,必須有學人的訓練和學問的基礎。然而一個時代的思想者,他的思想方向和重點,畢竟和學院式人物不相同。這正像康德和伏爾泰之不同一樣。”雖然,殷氏敬重康德,但更愿意做伏爾泰。
但是,殷海光所處的時代,既非歐洲的啟蒙時期,也不是中國的五四。他的時空極為仄逼:蔣氏政權在島內為維護絕對統治散布蒙昧与壓制,整個社會處于恐懼、偽善、虛脫的狀態。自由主義的种子能夠孕育生長嗎?殷氏在信中寫道:“你知道我在這個島上是島中之島。五四以來的自由知識分子,自胡适以降,像風卷殘云似的,消失在天邊。我從來沒有看見別的知識分子像這樣蒼白失血,目無神光。他們的亡失,他們的衰頹,和當年比較起來,前后判若兩人。在這樣的氛圍里,怀抱自己的想法的人之陷于孤獨,無宁是時代的寫照。生存在這樣的社群里,如果一個人尚有大腦,便是他的不幸之源啊!”人在孤獨的時候最容易脆弱,這便是殷氏脆弱的一面,但他卻能扼住脆弱的喉管,擠出滑進生命里的毒素,然后重新上路。
書是書,道是道,道在心中,殷海光的學術研究不是中性的,不是規范的,他絕不放棄价值判斷。即使是邏輯學,他也講成使頭腦不受專制散布的愚昧与虛偽所蒙騙的利器。在五十年代以來整體性的思想崩潰与學術混亂中,他几乎是兩岸唯一的清醒者:他是愛國的,但他獻身的卻是“反思的愛國主義”,而不是以領袖為象征的、以民族中心主義為核心的“本能愛國主義”。在陣陣暴風驟雨中,以理性、民主自由、仁愛為旗幟,与蒙昧主義、褊狹主義、獨斷的教條毫無保留地奮戰。
《書信錄》中師生間純洁的情誼令我怦然心動。我認為,這种感情甚于親情、愛情、因為只有它是絕對無私的、超功利的、形而上領域的。其他的人類的諸种感情、都或多或少地牽連著形而下的泥淖。殷海光以“弟”稱呼林毓生,不居高臨下,不自以為是,而是平心靜心討論、交流,這樣的老師,蔡元培之后有几人呢?
最令我感動的是殷海光确診為癌症以后給林毓生的那封信。人的難題只有一個,那就是死亡。哲學什么問題都能解決,就是不能解決死亡問題。一位學界泰斗臨死前還嚷著要換到一間更高級的病房里,因為他享受“部級待遇”。這樣的人,學術究竟如何,值得疑問。殷海光在信上寫道:“如果一個弄哲學的人在平時神智清明,勇于面對現實,可是一旦碰到自己生死存亡的關頭就不敢正視他最不愿想到的情況,那么他的所謂(哲學)不過紙上談兵而已。這种關頭,是考驗人的關頭。我在這個關頭,絕未含糊。”無邊的黑暗中,唯有金剛石閃閃發光。一個不畏懼死的人,才算真正得道。“我豈是這种人,你們何必瞞著我?”殷海光說話時的神態,比易水怒發的荊軻、奏廣陵散的嵇康何嘗有一絲一毫的遜色?
對死亡的感受,殷海光不是恐懼而是憤怒。憤怒的是天道何其不公,他的工作剛剛展開,就將撒手人間,正如林毓生在信中所說:“想想這些年來,您几乎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您為了理想不顧一切,堅持到底,論精神,論風格,論對思想的貢獻,五四以來的學人無人能比;而社會卻從未給您公正的待遇,您個人精神的寂寞与艱苦也是五四以來任何學人所沒有遭受過的!想到這里,悲恨填膺我要詛咒這個社會,這個人間!”林毓生性情平和,罕有如此悲愴之音,可見老師身患絕症給他的心靈造成怎樣的震憾!
殷海光花了巨大的精力翻譯海耶克的名著《通向奴役之路》。在《譯文自序》中,他把人生比作一支點過之后永遠不會再燃的蜡燭。“現在,我像冰山上一只微細的蜡燭。這只蜡燭在風里搖曳明滅。我只希望這只蜡燭在尚未被風吹滅以前,有許多只蜡燭接著點燃。這許多只蜡燭比我更大更亮,他們的自由之光終于照遍大地。”在他逝世前的二天,以口述的方式完成《海光文選自敘》,引用梁啟超的《志未酬歌》結尾,那顆在希望与絕望之間掙扎的心靈,何等真摯、何等清醒,令每一個有心聞道的讀書人熱血沸騰。
一九六九年九月十六日,殷海光以五十歲的盛年离開了人間。同樣艱巨的道路,正等著我們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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