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2021年01月13日訊】
他暑假回來,我就問他怎麼去了那麼長的時間,他說因為他在警察學校待了一年,平時他說話由不得人心,所以整他的人就認為他是特務,逼他交代問題。雖然沒有發展到文革時期那樣殘忍,但估計也不好受,因為有人受不了自殺了,他倒是沒想到自殺。可是逼得他就瞎編,說他在東北時都到什麼什麼地方幹什麼了,他們就派人去調查。自然是什麼事也沒有。調查回來的人生氣地對這些挨整的人說:「你們這些人倒挺好的,沒事幹在屋裡打百分,你知道我們在東北的小車站,凍得睡不著,在地上走遛。」到底也沒查出他的反革命事蹟來,就放他回來教書了。
他回來後不滿意,心想我什麼事也沒有,卻無故整了我一年。但這回不敢說了,老實點兒了。轉過年來,也就是1957年8月1日,我生了第四個孩子,因為是建軍30周年的日子,他就給孩子起名叫「軍」,可見他這個人還是真愛共產黨。說起這,還有一件事。五幾年時抗美援朝,動員老百姓捐飛機、大炮支援志願軍。他就對我說:「我過去也沒為共產黨做過什麼事,我想把咱們結婚時金戒指獻給國家,以後我還想加入共產黨呢。」這樣,他就把沒捨得賣的那個金戒指捐了。可這以後也成了罪狀,1958年反右時,學校批判他時說他捐金戒指是「企圖收買共產黨」。
1958年反右開始了,這回不用再去花錢費力外調找反革命罪行,「思想右傾就是有罪,就得送去勞動改造」。於是學校就開大會、小會批他,把他打成了右派。其實主要是他過去淨喝醉了酒,找領導提意見,因為工作得罪了領導和同事,比如他寫報告申請錢蓋圖畫教室,上級批下錢後學校挪用蓋了化學教室,他就喝醉了找校長鬧。校長就曾說:「你就好好教你的書吧,管學校的事情幹什麼!」相反,學校裡一個教師窩藏了從鄉下跑來的真反革命的父親,可只不過給他降到小學裡教書,沒送去改造。人家人緣好,沒得罪領導呀。
1957年「大鳴大放」,因為剛放回來,他不敢再說了,可是學校動員,各個教研組非得說,非得寫不行。他們體、藝、音是一個教研組,組裡的人就對他說:「你是組長,你寫一篇吧。」他推脫不過就寫了,這次沒敢再點名,也沒敢批領導,只說他走了一年,學校裡他養的用來教圖畫課的花都乾死了。
過幾天就給他開大會,會場也布置好了,有一天晚上人家練兵,他不知道也想去開會,結果到了平時開會的屋子發現一個人也沒有。他就去問傳達室,人家告訴他在哪個屋子開會,他就進去了。人家問他你怎麼來了,就打發他回家了。他回家後對我說,也不知怎麼不讓他開會。後來才知道這是為了開會批他在練兵,怎能讓敵人來。
第二三天就開大會批他,說他是東郭先生的狼,吃共產黨還恨共產黨。畫了漫畫,貼了標語。其實他是真愛共產黨,也真沒什麼陰謀,不然他就不敢和領導作對了。相反,那個姓宋的老師是國民黨少將,隱瞞歷史進校教書的,可因為不多說少道,課上得也不錯,還是中學二級,月薪121元。郭篤民是中學四級,連校長也沒姓宋的掙得多。中學二級就是高級教師,那會兒一個月就可以供應幾斤肉,比平常人供應得多。他也就這個發牢騷,說全國有多少中學二級呢,他們就有肉吃。我是中國國畫研究會的會員,全北京就有300人,我怎麼就沒肉吃?得,這也成了罪狀,開會時挖苦他是「三百分之一」。
開完大會就放快寒假了,學校不再讓他上班,讓他在家寫檢查,寫一回不行,再寫還不行,說「越深刻越好」。他就挺煩的,在家變著法兒罵自己,我就納悶,怎麼說人越壞倒越好呢?後來他就把最深刻的檢查交了。開學之後,也沒說停他的課。他還問領導,開大會學生代表都參加了,你們要不給我工作,我還怎麼教課呀。領導含含糊糊地說:「咳,你就先上班吧。」他回來對我說:「我也納悶,怎麼也沒有老宋的課,也沒看見老宋呢。」那時我們也沒上老宋家打聽去。
過了幾天,我們在家待著呢,學校讓他回來拿戶口本,說是對戶口。又過幾天,學校派了兩個教師跟著他回家來了,帶他拿行李來了。他進門就把通知給我看了,上面寫的是「思想右傾,勞動教養」。他就跟我說:「政府挺照顧我,讓我去勞動教養。」就讓我給他收拾衣服、被褥。
這一天是1958年3月19日,他跟我說:「是上月開支(月初開本月的支)那11天的工資還得扣回去。我有40多元的互助會會費,扣了工資,還剩5塊,我帶走了。」我怎麼說呢,還能不讓他帶走,那會兒我抱著8個月的孩子,心裡別提多亂了,可又不好表示出來,因為當著那兩個教師的面呢,不願意讓人家笑話。就使勁鎮靜著,幫他收拾東西。你問我當時想什麼了?我那時想的就是「沒法過了」,看完通知後第一個念頭就是「以後怎麼活著?」他們就走了。
呆會兒大女兒、二女兒就放學了。人要遭了特大的打擊就麻木了,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就覺得身子不住地往下沉,待會兒清醒來發現還在床上。孩子放學後,我就對大女兒說:你爸爸送去教養了。她剛10歲,就哭了,說:「媽,你別著急,我幫你幹活。」
他走那天,那兩位老師就把戶口本送回來了。我跟傻子似的,還拿了戶口本到街道辦事處去銷戶口,給人家一看,人家說這不銷了嗎?這倒先給人家送信去了。問了我就讓他們開介紹信,因為那時幹什麼都得開介紹信,我讓他們給開介紹信介紹我去糊火柴盒。開信那個姓杜的老頭皮笑肉不笑地,這回可解恨了。
我拿回了火柴盒的原料,開始糊時都不會,更別說孩子們了。第一天糊到晚上11點,大女兒、二女兒眼珠都紅了,我讓她們去睡覺,我又糊了半天。一數,還不夠5分錢的手工呢,我這回可真哭了,他走時我都沒哭。我心想幹了一晚上,才掙了5分錢,我拿什麼養活4個孩子啊?可也沒別的辦法,就使勁幹吧。以後就沒黑夜沒白日地幹。夜裡醒了我就趕緊坐起來,怕躺下再睡著了。還得奶孩子。沒過幾天,我就長奶瘡了。
他走後,我就給孩子的姨、舅舅、郭敬培和孩子的奶奶去信了,郭家是隻字未回。可是孩子的二舅就來了,帶了他們兄妹湊的30元錢。因為那會兒大家孩子多負擔重,都沒有多少錢。他二舅就說:「右派就說平常嘴不老實,你為什麼不說說他呢?」他一說這個,我就哭了,我說:「他不聽我的,他覺得他是大學文化程度(實際上他只上過一年大學),覺得我是初中文化,哪聽得進我的話?」(後來他都惦記著甩我們了,也不像剛結婚時那樣怕我離婚了。)我哭著對二弟說:「我管得了他嗎?」
雖然我有了30元錢,可也沒捨得去看病。過幾天我母親來了,我就說我奶上長了個癤子,她一看就說:「這是奶瘡,你可得去看。」那我當時也沒去,過幾天我再去醫院就晚了,也回不去了。就化膿,就爛。即使這樣我也不敢待著養病。其實那會兒有活幹,糊火柴盒、紡石棉,如果讓10歲、8歲的兩個女兒退學也能掙錢了。可我不能讓她們當文盲,再苦也得讓她們上學。那樣疼,我也得幹活呀。得生火做飯,所以我就先把劈柴扔地下,然後托著奶慢慢往下蹲,再生火。就這樣待了十多天,奶瘡破頭兒了,流出一碗膿來。同院的阮大嬸說:「你也沒喊疼,我以為不是奶瘡呢。人家都是疼得整夜睡不著覺,一夜一夜地喊,你沒喊疼,怎麼就是奶瘡呢?」我心想,人家嚷,人家有條件,我嚷,把孩子嚷醒了,我還得哄孩子,可不多疼也得忍著嗎?
這還不算,他走了沒多久,就來信要東西,具體日子記不清了,反正是長奶瘡以前就來信了,奶瘡破頭兒後又來信了。我跟孩子姥姥一說,她說:「我們拿點錢來,可是讓你養孩子的,不是讓你給他買東西寄東西的。」他的來信根本就不問家裡孩子大人怎麼活著,就是用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向我要東西,因為他一輩子都愛寫小字。他走後的第一年,就是1958年一年寫信的內容都是要東西,就是在第四封信中說了幾句想兒子。因為他說:「七八個月大的孩子,正好玩兒,長玩意兒啊,今天會一個撓子,明天會一個頭子的。可惜我看不著了。你最好給我寄一張孩子的照片來。」當時沒條件,第二年一周多時再照了寄去。
他的信要這些東西:衣裳、布、頂針、針、補襪子的襪底,錐子、線,什麼都要。長奶瘡前我已寄過一次,長奶瘡之後信又來了。同院的阮奶奶說:「郭大媽收到信,這心裡才不好受呢:不寄不忍心,寄是真困難。」你想,寄東西不光花錢,我也沒時間,還要用手掙飯吃啊。比如得買、得做、得寄,這都要時間。他來信要衣裳,我就得想辦法,這時家裡還有一台縫紉機。1958年大躍進時賣了,一來窮,二來要動員交公,我就賣了,因為那會兒各地連村裡都成立縫紉廠,挺好賣的,賣了100塊錢。因為家裡有機器,他就老讓我用縫紉機扎。
剛去時他在天津幹農活,那會兒通州屬河北省,天津是省會,所以到天津去集合。天津有個文安縣,挺窮的,他們去的地方叫「明白窪」,一個姓馬的街坊是教師,和他一個地方,姓馬的媳婦會說:「這回上明白窪,他們就明白了,就不會幹混事了。」可是他太自私,仍然接著幹混事,這就是不管家裡人死活,只管自己要東西。他來信說:「我們幹的是農活,你用孩子們穿的舊衣服,拆了,舊布連接,給我縫兩身肥大的農民式褲褂,兩個農民背心來。」這之前,我就把他走之前的舊衣服都左縫右納地加固後寄完了。可是4個個挨個的孩子,舊衣服穿一遍過來全掛不住針了,還怎麼可能再給他做?你就想他就是這樣不會為家裡人想。
我給他做了新布的農民式背心,可沒給他做那麼多。還要鞋,我就把他走前穿壞的球鞋拿到鞋攤上花一塊多錢修好了,給他寄去。反正哪回都得零七八碎的都得一大包袱。他多長時間來一回信,我也記不清了,反正是來了信沒寄走東西,他心想這會兒沒寄出來呢,先不寫,可是你一寄走,沒過幾天第二封信又到了。也不知道怎麼有那麼多東西可要。比如「給我寄吃飯的飯碗來」,我怕壓了寄飯碗裡面墊上一個大芥菜(鹹菜),可是他還說壓了,也不知真假,反正以後還要碗。
其實,我但凡有一點辦法,也不用他說就給他寄。有一回我把雨衣給他寄走了,他來信說「雨衣太沉,幹活不方便不輕省」,說「箱子裡有我媽給我買的一塊粗布(原來我打算做床單,可孩子小老尿床,就一直沒捨得使),你給我做一個肥大的褂子。上了桐油,寄來我當雨衣穿」。「解放」後我根本就沒見過賣桐油的,再說又做衣服,又上桐油,我還給孩子掙飯吃不?你問我他來信問不問我們怎麼活著,從來不問,光要東西,從來不奇怪、納悶我們孤兒寡母5個人一下子沒了一分錢正常收入還怎麼沒餓死。反正是不斷地來信要東西。
1958年他走後的一年來過八九封信,我把家裡能寄的都寄了。最後連能當包裹皮的舊布也寄光了,後來是買的新布。他的信字總是特別小,一是因為他愛寫小字,二是因為要的東西特別多,要求特別細緻、全面。我知道他後來對我那樣,要知道今天這樣子我當時說死了也得留下他的信。現在他永遠不提這個了。
剛開始走了,他們幹農活,以後去河北易縣幫助煉鐵礦了。1958年底,我給他寫過一封信,信封裡還有我們房東、姓馬的右派家屬的一封信。那位姓馬的,歲數比他大,身體比他不好,可家裡還可以吃房租,孩子雖多,但比我們家的都大,而且他家就不讓大些的孩子上學了,而是讓他們退了學去搞副業謀生。可是這樣,那位姓馬的從來不寫信跟她要東西。這次我剛給他寄走一個棉背心,信裡問他,為什麼人家老不要,你老要東西?他看了這封信,生氣了,以後一段時間就沒再來信要東西。
不久,為了安置他們這幾萬名右派,因為右派太多,原有的監獄、勞改的地方都爆滿了,就在山東濟南市城郊的山區買了一塊地方,讓他們去開石頭,那活累,可是這時他們可以掙錢了,能自己買,他也就不再老要東西了,只是偶爾要東西了。
1961年我還給他寄過一次東西,因為上次寄的碗壓壞了,1959—1960年市場又特別緊張,什麼東西也沒有。1961年市場上剛有東西,那會兒大瓷缸子還是稀罕物,他來信說「給我寄三個特大號瓷缸子」,他還給別人帶了兩個,人家的媳婦不像我這樣傻,早改嫁了,所以家裡沒人管,得等他的媳婦我幫忙。他這回怕擠壞了,讓我釘箱子寄,我又不會釘,就請街坊一個十幾歲的小伙子幫我拆了家裡的一個白茬子箱子,改小釘寄東西的箱子,這自然不能讓人白忙,我還得管飯。訂好後裝上三個大搪瓷碗。裡面裝上燉好的帶魚,因為快過黃曆新年了,碗與箱子之間的縫裡我還塞上桃酥。我還記得他後來給我寫信說,帶魚湯流出來,把桃酥都泡了。這說明我不是不惦記他,當然這時我日子也好過些了,因為不光糊火柴盒了,有時還紡石棉。趕上活多,一天能掙一兩塊錢。
(未完)
(執筆作者郭軍退休前為《中国青年报》主任编辑)
責任編輯:孫芸#